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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死了,被你吵死的】

栗山按下送出鍵後,將對話框設為靜音,把手機收進背包裡。

診間等候區除了他只剩另一個人,是之前就看過的熟面孔,剛剛打照面時還互相點頭致意。Fork的數量本來就不多,這一區又只有這間診所,因此來求診的人大多都互相認識。雖說是診所,裝潢風格卻更像一般民宅,木頭地板上的地毯吸納所有腳步聲,牆壁顏色據說是能帶來平靜的淺藍色,椅子也不是排排並列的塑膠椅,而是弧狀排列的柔軟沙發。以往他會在等待時讓意識隨耳機內的音樂放空,這次卻被突然出現的生物打亂了節奏。

雖然靈活跳躍的貓很可愛,但他不巧對貓毛過敏,正想戴上口罩就被自動繞開。那隻貓正在享受另一人的撫觸,趴到沙發上晃著尾巴,發出淺淺的呼嚕聲,和暖氣運作的低鳴聲幾乎同一頻率。

他看得入神,直到被叫號第二次才起身。

「最近常吃速效藥嗎?一天超過一顆?」

醫生的指尖操縱著滑鼠的滾輪,對著電腦螢幕皺眉,讓他也無端開始緊張。

「有時候會到兩顆……怎麼了嗎?」

「啊,不用緊張,報告沒有異常。不過雖然沒有成癮性,但栗山君還沒成年,原則上不建議一天超過一顆……」醫生向他展示藥物的外包裝,指著上面的說明文字。「藥效可以持續八到十小時,一顆應該就夠了。」

他點點頭,對原本就知道的資訊沒有任何異議。

「藥畢竟還是有副作用,所以適當服用就好,栗山君有任何不舒服嗎?」

「應該不算……」他遲疑了一下。「只是不想吃東西而已。」

「食慾下降也是常見的副作用,那真的不能短時間內吃太多,最近有低血糖的情況嗎?」

他微微點頭,乖乖回答一連串針對飲食的問題,心思忍不住飄到吵得他不耐煩的對話框。

到底有多閒才會照三餐問他吃東西了沒?連醫生都沒問得這麼細。

「這款藥副作用還算輕微,藥效也夠,所以我不建議你吃其他的,但如果嚴重影響食慾的話還是要注意。」

他本來就只吃那樣,被影響了好像也沒有多大區別。

「低血糖的時候很難受吧?還是要努力多吃一點喔。」

這種時候只能點頭說好,雖然不是第一次被這樣說,但他還是會對沒能遵守的醫囑感到心虛,以及實行的困難度感到無奈。

在診所被醫生關心就夠了,那傢伙最好不要再碎碎念。

「最近會一直接觸到Cake嗎?班上的同學?」

「不是,」他停頓後才接下去:「部員,同一個部的。」

「如果要你避開的話,辦得到嗎?」

他來不及收回臉上的錯愕,醫生就趕緊說:「不用緊張,只是要確認是不是無法避免的接觸,沒有強制。」

那傢伙那麼煩人根本趕不走,應該算是「無法避免」吧。

真的不能嗎?

幸好醫生沒有繼續提問,他真的答不上來。

「那個Cake會吃藥嗎?如果會的話,栗山君要不要試著不吃藥?」

「……什麼?」

「是從國外開始的自然療法,你知道感覺疲勞嗎?身體會習慣固定的刺激,理論上Fork長期接觸固定的Cake,會慢慢習慣Cake的味道,學著控制自己,穩定下來就不用吃藥了。」

「這樣不是很危險嗎?」

「不適用攻擊性高的Fork,不過栗山君一直都很穩定,我覺得可以試試看。」見他過了一會還是沒能接話,醫生也貼心地打圓場。「這只是提議,如果還是覺得吃藥比較好也沒關係,不用勉強自己。」

「……Fork和Cake,真的可以嗎?」

「當然這還是建立在Cake有吃藥的前提下,而且Cake吃的藥副作用更少,所以才會出現這種做法。」

「……我明白了,我再想想看。」

「不用有壓力,吃藥也沒關係,注意數量就好。」

走出診間等待領藥,那隻貓從沙發區移到牆邊,蜷縮在專屬的小窩裡午睡,聽見他的腳步聲才突然睜開眼睛。還算親人的貓沒有打算起身,很快又閉上眼,與他剛來診所時每次都想靠近的樣子完全不同。一開始還沒習慣在身上常備口罩,現場就噴嚏連連,之後學乖了保護自己,那隻貓還是會邊叫邊抓門板,似乎無法理解為什麼只有他與別人不同,將牠擋在平時能自由進出的診間外面。

很聰明的貓,自討沒趣就會離開。

他拿了藥準備離開,回頭還是看見維持相同姿勢的貓。




「……可以不要嗎?」

栗山對和田挑眉。「你自己說什麼都可以的。」

「可是這看起來就很可怕……學長該不會是故意的吧。」

「只是剛好而已。」

「我最討厭的就是香菜……」

只是剛好先問過中川而已。栗山雙手環胸,小心不讓語調出賣自己正在憋笑。「小鬼才會挑食。」

「很多人都討厭香菜,根本是全民公敵。」

「有這麼可怕?是什麼味道?」

和田支支吾吾,還是想不到精確的形容詞。「有個怪味,吃了就想吐出來……清潔劑的味道?」

「你吃過清潔劑?」

「反正一樣噁心啦,也有人說像臭蟲,這種東西最好消失。」

栗山拿起袋子,湊近細看裡面一顆顆綠色的球狀物,故意朝和田晃了幾下。「說不定做成糖果就沒那麼討厭了。」

「學長又在講風涼話。」

他放下袋子,裝作遺憾地說:「真的不想吃就算了,我應該先問清楚的。」

「呃,是發明這種東西的人要檢討,誰會想到要把香菜做成糖果……」

「想說這很特別,但你不想吃就不要勉強。」

「那這一袋怎麼辦?」

「沒人要吃的話,應該就丟掉吧。」

「……這麼多,全部都丟掉?」

「我自己吃也可以。」他聳聳肩,語氣依然輕描淡寫。「反正給我吃就跟丟掉差不多。」

「……我吃就是了。」

「你說什麼?」

「我吃!我吃就是了!」

栗山得用撇嘴才能制止蔓延的笑意,不忘對苦著一張臉拿糖果的和田補上一句「真的不勉強」,成功收獲一隻哈巴狗。

現在就這張臉,等等不知道會變成怎樣。他在心裡期待。

原本還為了最基本的禮貌努力忍笑,但栗山真的忍不住,甚至得用雙手才能穩住不斷晃動的手機鏡頭。確認拍到照片後,他抽出衛生紙,和田迫不及待就把糖果吐出來,衝出部活室留下躂躂躂的腳步聲,以及栗山不得不拉下口罩換氣的笑聲。

啊,好像更痛了,但拍到這種照片非常值得。他按著腹部咳了幾聲。

和田回來時踩著不穩的腳步,緩緩回到位置上,微弱的聲音消散在空氣裡好像少了一半的靈魂。「這絕對,絕對是我吃過最噁心的東西。」

「跟一般香菜有什麼不一樣?」

「香菜已經夠噁心了,還甜甜的,味道超詭異……」

「那要怎樣香菜才會變好吃?」

「不可能,香菜就是很難吃。」和田喝了一口水,還沒吞下去臉又皺成一團,好一會才開口:「連水都是香菜味……」

看到和田都要吐了,栗山感覺自己微薄的良心發揮了一點作用,催促他拿出之前收到的糖果,想了想乾脆把剩下的都倒出來,順便再把那包破壞力極強的綠色生化武器推遠。

但這樣會不會變成香菜咖啡?好像也不是這傢伙能接受的味道。

和田似乎也想到相同的事情,對著一顆顆晶瑩的琥珀色安靜不語,好半晌才吐出沉重的一口氣,帶著視死如歸的覺悟拆開包裝,一鼓作氣吞下。

「怎麼樣?」

「……比剛剛好一點。」

栗山順理成章把糖果都推往另一邊,趁機加快糖果減少的速度。

餘興節目告一個段落,他準備起身到錄影帶的架子前,晃了一下反射性扶住桌邊和椅背,忍耐視野旋轉帶來的不適。

嘖,偏偏是在這傢伙在的時候。

慢慢坐下他還能辦到,暈眩和漸漸湧上的噁心也是早就習慣的,但胃部原本還能忽視的悶痛轉為刺痛,細密如針,鋪平在每個角落,隨著氣息的進出加重刺入的力道,說不出是哪個地方更加難受。他只希望自己的臉色不要太難看,免得被這個笨蛋發現。

「學長?你怎麼了?」

還真是怕什麼來什麼。

氣味還是比這傢伙的速度更快,搶先一步纏上他,他想往反方向移動,但和田也跟上來,搭著他的肩試圖看清他的臉。從之前就有意識劃開的安全距離被破壞,他想讓眼前的人退開,聲音卻微弱得只剩氣流。

「你後退……」

「現在不是說這個的時候!」

聽見「學長失禮了」他還沒反應過來,直到口罩掛繩被扯下才意識到不妙。不該拉近的距離,又少了平時習慣的阻隔,嗅覺很快就被那股氣味霸佔,往下俯衝沿著胃壁摩擦,火光閃現。此時他才意識到剛剛那些針都是火種,熱浪竄動,呼吸頻率遠遠趕不上升溫的幅度。四處飛舞的渴求找不到方向,橫衝直撞,被焰火中盛開的煎熬煽動,降落後用力吸食,再次飛起時翅膀顫動,不顧底下已是一片火海,禁不起任何撩撥。

「學長?」

和猛烈衝撞胃部的力道不同,指尖下傳來的跳動依循著平穩的規律,又輕又淺。

他用手指就能圈住了,皮膚血管骨頭,砂糖蜂蜜奶油,在高溫下膨脹成柔軟蓬鬆的欲求,召喚體內的翩翩群飛,是他亟欲降落的應許之地。手上據說有甜味的糖果對他完全沒有吸引力,渴求與煎熬融為一體後擁有明確的目標,驅使他順從本能獵捕再吸食。糖果據說是甜的,蛋糕據說也是甜的,甜味據說是美好到會讓人上癮的味道,在舌尖在心臟在胃裡翩翩飛舞,一旦開始就停不下來。

跳動變得更加明顯,速度也變快了,熱度不曉得來自他的指尖還是這一隻手腕。微微凸起的血管往袖口處隱沒,被指尖擦過時猛然瑟縮,卻被困在他的手心裡難以動彈。

啊,還以為這傢伙真的什麼都不怕。

放手再推開,遠比緊握更需要意志力,幸好他成功將掌心朝上,示意對方將糖果放上來,接著迅速吞下。據說是甜的糖果與嘴裡原有的味道完全相同,咬碎吞下後什麼都不剩,第二顆也是。味道可以疊加,可以被沾染,也可以被取代,但到他嘴裡什麼都沒有,能感覺到形體和口感,卻缺失了最關鍵的部分。

架上有部壞掉的錄影帶,播放時畫面只剩一片漆黑,只有陌生的外語試圖推進劇情,但無論他怎麼細聽,依舊無法了解電影的內容。

影子是從他身上剝落的碎片,連同被折斷翅膀的躁動一起落地。

視野終於不再旋轉了。

「學長聽得見嗎?有好一點嗎?」

「……你好吵。」

和田大大呼出一口氣,丟下一句「我去找保健室老師」就沒了人影,栗山想阻止都來不及。只剩一人的部活室略顯冷清,足夠讓灼熱的指尖冷卻下來。

他抹去額上的冷汗,慢慢趴到桌上,嚥下舌尖上殘留的碎片。

老師檢查後留下一罐果汁,確認栗山會至少喝掉一半後才離開。和田自動拿起來,將吸管插進鋁箔包後遞給栗山,又是那副會讓他認輸的固執。

「我等一下再喝。」

「小鬼才會不聽醫生的話。」

「……你要不要想好了再說話?」

「那學長就乖乖聽老師的話,現在就喝。」

這傢伙真的好煩,這次他決定裝死,看看誰比較有耐心。

「學長不自己喝的話,我餵你也可以。」

「……哈啊?」

「學長只要嘴巴張開就好。」

「……你講話真的多用腦子,拜託了。」

「這又不是毒藥,有必要死都不喝嗎?」

「你太近了,後退。」

「那如果它變好喝的話,學長會願意喝嗎?」

和田無視他的反問,抓著吸管湊近嘴巴,不顧他的驚愕吸了一口,接著把鋁箔包重重放在桌上。

「它現在喝起來不會像水了。」和田帶著要在這裡耗到底的氣勢俯視栗山。「比之前好喝,學長不要再拖了,喝個幾口沒那麼難吧?」

為什麼這傢伙總是能一而再,再而三刷新他的認知?

好不容易恢復冰涼的指尖又開始發熱,帶著燒灼的溫度陷在掌心裡,遠比痛覺更無法忽視。剛剛抓住的手腕就近在眼前,溫度也這麼高嗎?

只要伸手就能確認了,但他不允許殘敗的翅膀再次拍動。

本來就不可能和正常人一樣,和Cake近距離接觸,吃了藥的Fork都不一定能控制自己,何況是沒有吃藥的。

無所謂,他習慣被嗅覺欺騙了,什麼都嚐不到也沒關係。

「你對自己還真有自信。」

「什麼?」

「你怎麼知道一定很好喝?」

「因為我是Cake、」

「雖然我是Fork,不代表我什麼都不挑。」他挑起眉毛,也不想管被口罩遮住是否能辨識,反正是冷笑就夠了。「我說我不要吃你的口水,不是因為我有口水病。」

「……那是因為什麼?」

「你覺得呢?」

他將椅子往後退,在兩人之間劃下深不見底的橫溝。「如果你聽不懂我可以解釋,但你有笨到這個程度嗎?」

「……學長是認真的?」

「我看起來像在開玩笑嗎?」

「確定要這樣?」

「聽懂了就出去。」他刻意放慢語速。「外人請不要擅闖部活室,我從一開始就說了。」

回應他的是門板滑過的聲響,撞到底部後微微反彈,朝外開了一個小小的縫隙。栗山嘆了一口氣,起身將門關好,又慢慢晃回原本的位置,開始收拾桌上的東西。

原本就不知道該拿這些糖果怎麼辦,要趁現在全部丟掉嗎?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又放回書包裡,整理時意外摸到在底層的東西,拿出來才發現是另一盒糖果。不同於咖啡糖是硬糖,牛奶糖是軟的,有點黏牙,得多嚼幾下,吃起來也比較不無聊。

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記得那麼清楚,明明當時只覺得「又來了」,敷衍幾聲就等話題結束。現在為什麼要拆開,還拿了一個放進嘴裡,他也不知道。

就像嘴裡應該要有的味道,他永遠也不會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