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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松井來說,若要給世上美麗的事物做個排行,騁馳起風的豐前江絕對名列前茅。

他喜歡豐前奔跑的姿態。無論是打發時間的輕鬆小跑,還是充滿好勝心、賭上最速之名的競速衝刺,甚至就連身處戰場的現在,他也依然會於擊破敵人後,以目光追上豐前飛馳在前、遁入敵陣的身影。

沙土飛揚的戰場上,敵我交鋒的戰鬥正持續著。數量眾多的溯行軍接二連三的湧上,位於前鋒的兩人架勢全開,不一會兒便在重重包圍中清出了條血路。負傷落單的殘黨由後方的夥伴們一一掃除,看著幾把敵短因不敵音速而紛紛遭斬落,松井拔刀掠過一體脇差,重重用刃身刺穿了瞄準豐前的敵方打刀。

同一時間,雷厲的風劃過上空,伴隨尖銳的鳴叫及血肉綻裂聲,欲從背後偷襲松井的脇差瞬間解體湮滅。

扯出深埋敵體的刀,他彎起嘴角朝對方投去信賴的微笑:
「謝謝,幫大忙了。」
「彼此彼此啊!」

話落,兩人接連振落刀上殘血,環視周圍清算殘敵量。扣除剛才擊殺的兩體,剩餘的只有敵槍、敵太還有距離較遠的另一把敵打。正當豐前架起刀打算先收拾掉最近的敵軍時,形跡鬼祟的打刀吸去了他的注意力。和緩步逼近的其他兩體不同,那體溯行軍僅僅是瞧了這邊一眼,下一秒就旋身逃離了現場。

「松井!這邊就交給你了!」丟下這句話,豐前疾步越過松井身側,宛如一陣快風消失在了他眼中。
「豐前!等」才剛想跟過去,面前的敵兵便揮動長槍擋住了他的去路。眼見自己完全丟失了豐前的方向,他沁出冷笑,以和端莊臉蛋形成反差的渾厚嗓音高聲迎戰:
「真是群不會讀空氣的傢伙!」

側身閃過敵槍的正面突刺,松井趁著對方抽回槍身的空檔,順勢揮臂斬下一擊。鋒利的刀刃在胸口開出條大縫,敵方踉蹌後仰,在發出怒鳴後舉著槍揮了過來。但這回他沒再給對方反擊的機會,矮身鑽過槍桿,松井竄上前對著脖頸就是一刀。鮮血噴湧而出,還不等屍體完全化為黑霧,下一體溯行軍就飛速衝了上來。

「就把你一滴不剩的全部榨乾吧。」緊握刀柄、重整架勢,他甩過濺有熱血的軍綠大衣,殺氣十足的迎向身著甲冑的敵太刀。

刀刃交鋒,鏗鏘幾聲後又是一陣刀光劍影。

在焦躁感的驅使下,森冷利刃毫不猶豫貫穿了礙事的盔甲,松井使勁一扯,用沾滿血汙的刀斷開對方胸腹間的連結。濁黑的血按軌跡在空中揮灑出弧線,敵方太刀悶聲倒地,殘破不堪的遺骸隨黑煙化作粉塵迅速消散。
在確認掃清了周遭的敵人後,松井甩去刃上的汙血,聽著劃破空氣的交戰聲,知道敵軍未被全數消滅。俐落的收刀歸鞘,他一刻不停的朝聲音傳來的方向奔去。

在他找到人的同時,最後一體溯行軍正好被殲滅。

切面整齊的頭顱滾落地面,只一瞬,便同體積龐大的軀體灰飛煙滅。回歸靜謐的黃沙之地上,豐前背對著他,一動也不動的佇立原地。

「豐前?」回應他的是死一般的寂靜。

思忖著是兩人間距離的緣故,松井邊移動腿腳邊繼續嘗試呼喚,細矮的跟鞋在沙地中踩出啪沙啪沙的聲響。第五聲呼喚過後,靜默的背影總算出現一絲動靜,豐前徐緩的回過頭來,石榴色的眸中流轉過剎那的空洞神色。

「松井?那邊都結束了嗎?」
「啊啊,所以想說過來看看你的狀況。」
「還真迅速,這邊也結束囉!」豐前發出乾脆的笑聲,活潑的氣質與方才完全判若兩人。「那趕緊回去吧,其他人肯定在等著了。」

望著他伸來的手,松井腦中想的仍是那抹幻覺似的異樣眼色。呆愣半晌,他才慢半拍的走上前去想捉住對方的掌心。

就在這時,遠方刮來陣混有粗糙沙粒的黃風。揚滿塵土的空氣裡,只剩醒目的赤紅肩布飛舞其中。伴隨窘迫的一聲「糟了」,戴有黑手套的手迅速抽離松井眼前。待漫天沙土落地後,擰起眉頭的豐前站在他面前揉著雙眼。

「好像有沙飛進眼睛了……」
「還好嗎?我幫你吹出來吧。」
「這點程度沒問題啦。」彎起因摩擦而些許紅腫的眼眶,豐前拍拍他的肩,兀自邁步向前。「走吧,大家都在等我們。」

微微頷首,他看著再次遠去的豐前,不自覺攥住了手心。



夜半,豐前江回到房裡拉開對外的木障子。暴露於月光下的刀與刀架讓他有股難以言喻的虛無感。

漆黑的刀鞘像蒙上了層潔白的紗,連同底下的木製刀架微微的映著淡薄光澤。盈盈白光從後而來,乍看之下,就像刀自體正透著光一樣。俐落裁出刀身的線條如今顯得有些曖昧,在尚未點起任何燈火的房內,頗有幾分脫離現實的詭譎風味。

看起來就同幽靈一樣,他想。

踱開步伐,他於淋不上月光的角落盤腿落座。視線流露向房外,在玉輪居高臨下的注目下,景與物之間似乎再也不存在區別。深沉的夜色一路綿延至跟前,他垂下眼,靜謐的使自己夾雜於虛實之間。

昏暗的空間裡,豐前自覺像顆毫無重量的小石子,漫無目的浮沉在川流不息的時間裡。他能做的只有等待,等天褪下夜簾換上白幕,待朝陽的第一線曙光垂進房裡,為滿屋子的冥漠重新帶來生氣。



豐前江不擅長需要思考的事情。

所以每當碰上問題,他傾向能問就問。比起一個人煩惱半天卻遲遲無法解決,兩個人或更多人一起想不是會更快嗎?他曾有意無意地向江的其他夥伴詢問此事,而得到的答案多半是「你是不是累了」或「給自己點時間休息吧」。

這些話不無道理。事實上,他的確也想過自己是否只是需要時間稍作喘息,所以他試遍了各種能放鬆的方式。

他於大汗淋漓的演練過後,洗上了陣暢快的熱水澡;也進廚房擔任過料理助手,以試味道的名義藉機大吃一頓;心血來潮時會到伊達家串串門子看電視,順便看比節目還有趣的大倶利伽羅與鶴丸國永的互動;再不然就找自家兄弟們徹夜對飲、把酒狂歡(籠手切喝的是果汁)。

疲勞是緩解了,可這些似乎都沒能真正深入解決到問題。於是他轉而將希望寄託於自己喜愛的跑步上,期待破風騁馳時,比聲音還快的速度能在模糊景色後,連帶吹散那些雜亂的心思。

豐前江喜歡在風中奔跑的感覺。
喜歡呼嘯而過的氣流纏上他,不過三秒,便又移情別戀吹往他處的善變。

風是自由的,是無拘無束的。
總是隨心所欲的吹來,再悠然自得的離去。

他嚮往這樣的率性,想著若能與風合為一體,是否就能一探速度彼端的究竟。為此,他埋首於跑步,說服自己跑得心無旁騖。然而當他全神貫注,近乎快將無解的虛無感拋諸腦後時,某人的吟詠聲乘風隨行,悄悄溜進了他耳裡。

『無形色不具,未曾聞名之風喲,不著痕遠去。』

那不過是愛好風雅之人隨興詠唱的詩句,在他聽來卻別有一番含義。擺動起雙腿,他於塵土再次飛揚時,想起風還具有另一種特性。

是啊,風的確是自由且無拘無束的;與此同時,也是不留半點痕跡的。
沒有證據能證明它存在過,有的只剩無法辨明真偽、流落於街坊的無稽之說。

他曾經以為能夠成為風,現在則自覺會消融其中。拂過臉頰的風堪堪收止,豐前踩著沒有實感的過輕步伐,發現自己或許沒想像中來的豁達。



一天深夜,因演練耽擱的他拿著盥洗用具在脫衣間碰上了松井。

「豐前?在這種時間還真稀奇呢。」
「哈哈——不小心多打了幾場。」
隨意又聊了幾句,兩人利索地脫去衣物,在腰間綁了條毛巾一前一後的走進浴場。
全年提供宜人水溫的浴場是許多刀劍男士放鬆的首選,能這樣和松井兩人獨佔,對豐前而言實屬機會難得。
「松井一直都到這個時間才來洗澡嗎?」
「只有這幾天而已,因為實務組的工作有點忙。」
「這樣啊,辛苦你了!」

關上水龍頭,沙沙作響的水聲戛然而止。
豐前頂著摺成長方形的毛巾,先對方一步進了浴池。溫度偏高的池水熨燙著皮膚,看著水珠嘩啦啦的從松井白淨的背部飛落,他想起自己似乎還未與對方討論過那個問題。

「吶松井,你想放鬆的時候都會做什麼事?」
「我?」轉緊鎖匙,松井踏著濕滑的地面踩進池內,比預想中要高的水溫令他微微蹙眉。「應該是放血吧?」
「你還真喜歡放血啊。」豐前無奈的笑了笑,並沒有否定對方的興趣。
「怎麼了嗎?突然問我這種事情。」
「沒什麼,只是有點好奇罷了。」
「那豐前想放鬆時會做什麼?」松井反問,用指腹按壓起僵硬的脖頸。直到現在他仍對人之身需要休息這事很不習慣。

「我?」沒料到話題會被拋回來的豐前愣愣指向自己的鼻尖,有些滑稽的姿態惹得松井忍俊不禁。
「什麼東西那麼好笑?」
「沒什麼,只是覺得你很可愛。」
「啊?」他的驚詫再度博得了藍眸打刀的盈盈笑靨。看著對方因笑意彎起的眼,豐前露出疑惑的神情,不大理解為何那個形容詞會套用在自己身上。
「比起可愛我更想被說帥。」
「就是這種地方很可愛喔。」
「是嗎?真難懂啊……」英氣眉宇擠做一團,他沒能摸透松井的邏輯,起碼還能表達自己的看法:
「不過真要說的話,松井才是可愛的那個吧?」
「?!」笑聲倏然止住,他看見松井堆滿餘裕的表情先是變得僵硬,旋即又轉為哀怨。
「你啊,總是面不改色的說出這種話。」
「哪種話?」
「……當我沒說。」

豐前永遠也不會知道,此刻他真摯且充滿困惑的臉對於松井,抑或是其他被荼毒過的人來說有多麼罪惡。

「回到剛才的話題吧,豐前的話會做什麼呢?」
「我嘛——果然還是跑步吧!」
意料之內的答案令松井直點頭:「真有你的風格。」
「跑步真的很不錯喔!松井不一起試試嗎?」
「如果是跟豐前一起的話……嗯,我做。」
「那就說定啦!下次非番的時候再一起……」鼓勵似的拍上他的肩,誇張的動作撼動了水面,晃蕩的水波中,豐前瞧見了自己的臉。那是張宛如即將降雨的天空,晴朗中帶點陰霾的臉。

唰啦。他掬起一把水往臉上甩去,祈禱池水的溫熱足以柔和僵硬的表情。

「豐前?」注意到他的異樣,松井憂心出聲:「發生了什麼事嗎?」
「不,什麼都沒有。」乾脆的吐出違心之論,豐前一心想藏起所有負面情緒,卻忘了身旁的人視線一刻也不曾離開他。
「說起來,最近閒暇時好像沒怎麼見你去跑步。」

從意外角度切入的問句令他有些措手不及,豐前搔搔頭,拿下頭頂的毛巾以擦臉為藉口遮掩住心虛:
「是錯覺吧?畢竟我出去跑步的時候你都還待在執務室。」
「是嗎?」松井瞇起眼,靠上膝蓋的臉沒有收回擔心的目光。「……真的沒發生什麼嗎?」
真的。豐前張口,說出的話連自己都難以信服。

興許是見他無意多言,松井也沒再追問下去,以一句「這樣啊」結束了對話。

隨著一聲吐息,兩人間陷入了短暫的寧靜。滴答滴答,不知從哪傳來的水滴聲取而代之的填滿了對白的空隙。豐前本想起身去檢查是不是哪位先客沒將水龍頭給關緊,還不等他爬出浴池,一旁的松井便再度開口。

「我啊,一直都很喜歡你奔跑的姿態。」

就像風一樣,他說。
熟悉的比喻令豐前停下動作。

「但偶爾,看著你沒入風中的身影,我總有種一不留神,你就會被風帶走的感覺。」松井接續說著將臉埋回膝間,原先冷澈清晰的聲音悶在胸前、飄落水面。
「很奇怪對吧?明明你就一直都在這裡。」

暴露於空氣中的上半身被悶濕的水氣給包裹,豐前旋過身想看看他的表情,闖入視野的卻只有一片白濛濛的霧氣。
深夜的浴場蒸氣瀰漫,即便兩人間沒隔上多遠的距離,他仍覺得松井的身影看來不大清晰。

從松井的視角看來,自己也是如此嗎?
模糊的輪廓、朦朧的身形。
只要不出聲就彷彿不存在一般。

想到這,他突然聯想起那股難以形容的虛無感。

江跟鬼怪一樣,都是一輩子也沒機會看到的東西。豐前對這句話深有感觸。
他以為自己並不在意心中那填不上的洞,殊不知,這僅僅是個自欺欺人的謊。在他不斷漠視的同時,洞也在不停的擴大,最初還只是像筷子戳出來的小孔;如今卻大的足以將他整個吞噬。

他驀地想起戰場上無名刀死前的低語。

「為什麼你可以在那裡?」
「為什麼你擁有形體?」
「為什麼一把下落不明的刀能夠顯現的如此鮮明?」

揮刀斬下敵方首級,豐前江無聲的振落刀上的血。
這種事,他比誰都還想知道。


細碎的水聲輕輕撞進耳裡,回過神,一雙手撥開霧氣直直朝他伸來。
「所以我決定了。」松井平淡的聲音迴盪在偌大的浴場中,「不論你跑的多快多遠,只要你伸出手,我就會緊緊抓住你。」

白皙的指節牢牢扣著他的手背。豐前看見霧後那對執拗的眼,碧藍的兩片海清楚映出了自己的身形。

「說手隨時都空著的可是你,現在想反悔也來不及了。」

美麗到有些炫目的笑容烙印於他的眼上、心上。他想起自己曾跟松井說過:再怎麼耀眼的太陽終將也會落入海中。

當初為了安慰對方的話語,如今反過來撫慰了他。倘若太陽的歸處是這麼片美麗的海,那即便填不上那口滲著空虛的洞;他也多少能在這未知的蒼茫中暫得緩息。

看著松井逐步縮短兩人間的距離,豐前既沒退也沒進,就只是靜靜凝望那片大海溫柔的吞沒自己。

「我是一但抓住,就不會輕易放手的類型呢。」海的主人輕笑道,呼出一口溫熱踏實的鼻息。



搭著他的掌心傳來滾燙熱意。
直到對方搖晃著倒在他身上前,豐前都還以為那不過是高溫池水所致的錯覺。

「松井?」喚著對方的名字,豐前輕拍他的背。
「喂,你沒事吧?」
「唔嗯……」除了軟濡的聲音,松井沒再給出其他反應。

蒼白的肌膚被蒸出淡薄櫻色,濕漉的墨髮混著恬淡香氣,溫順的貼在頸窩。看著他紅的通透的雙耳,豐前眨眨眼,意會到這很可能是泡暈頭的徵象。

「還站得住身子嗎?」拋出的問句因無人銜接而跌落水面,他輕笑出聲,心底絲毫沒有一點不悅或麻煩的感覺。

攔腰抱起意識不清的黑髮打刀,豐前感受著臂彎承載的重量,踏出浴池的腳步顯得更紮實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