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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在意識的深處,是一片不見盡頭的、虛無的灰暗。

陽理曾經讀過一些有關多重人格題材的著作,在那些故事中,有些會將各個人格們聚在一起交流討論時的空間,敘述成一座舞台或是個被一圈椅子環繞的房間。不過現在陽理的情況其實也不能用多重人格來解釋,這裡也沒半張椅子。事實上,陽理連自己的身體都看不見,僅是清楚自己意識存在。

『經過整整三十天的沉澱與思考,我認為我們需要談談。』陽理感覺不到自己是否有開口,她更像是用意念傳遞著聲音,『Hikari,我知道你能聽見。』

回應她的是一片死寂,但這也在陽理的意料之中。她繼續道:『我深刻地認知到,我無論說什麼,都是無法讓Vic Vincen放下戒心的,我懷疑他這輩子根本沒有信任過任何人。不過你就不同了,Hikari,你知道我說的一切都是真心實意、無半分虛假成分,我絕對沒有想要危害Vic的意思。』

陽理頓了一下,『我也不想要害我們兩個共同滅亡,所以我認為,目前只剩下共存這個辦法了。我慎重地想了想,既然Vic去上班的那段時間你都無所事事,整天要不是看你根本不感興趣的電視節目,要不就是發呆,我覺得你大可以在那段時間內把身體讓給我。而在Vic回來前,我就會再把主導權交給你,我們各占白天與夜晚兩段時間,我認為這對我們兩個來說都很公平,你怎麼看?』

Hikari出聲了:『妳對Vic大人心懷不軌。』

『什麼?』陽理傻眼道:『不,我才沒有。你有沒有在聽我說話?』

『妳這個淫賤的婊子……』Hikari道,『妳休想用這具身體去接近Vic大人……妳休想觸碰到他……我要殺了妳……』

『我怎麼可能……我靠,他是一個反社會人格的嗜血變態!』

『去死!去死!』Hikari用難以名狀的混沌聲音咆哮:『妳這不要臉的妓女!把妳殺了!』

陽理一句「等等別衝動」還沒說出口,這片空間便開始歪曲崩潰,由意識構成的灰暗世界很快就瓦解殆盡。Hikari從Vic家的沙發上猛地彈起來,箭步衝到流理臺前,在乒乒乓乓碰倒一堆瓶罐後翻出了把菜刀,毫不猶豫地舉刀就要往自己心口刺。

刀尖在與赤裸的皮膚接觸前就被及時阻止了,Vic捏住Hikari的手腕,對他道:「別在這裡,會掉房價。」

Hikari顯然並不在乎房價:「我要殺了這個女人!她想奪走屬於我的東西!她想要奪走你,Vic大人!」

Hikari歇斯底里地嘶吼、掙扎,像隻要被送上絞刑臺的抓狂的野貓。Vic另一隻手打算去奪Hikari手上的刀,但Hikari這時也不知道哪來的力氣,在掙動之中一個扭身,刀刃堪堪擦過Vic的胸口,劃開衣料,割出一道淺淺的血痕。

那一小塊純白的布料很快就被鮮血給染濕,而還被Vic抓著的Hikari頓時就安靜了下來。Hikari像是被血給吸引了,目不轉睛地盯著那道傷口瞧。

Hikari探出手指,輕觸傷口周圍的血跡,「Vic大人,」他道:「您有好香的味道。」

Vic嘖了一聲,從Hikari放鬆的手裡奪走刀子,擺回原處。傷口很淺,看來是沒有縫針的必要,Vic也並未對此表露任何的情緒波動,Hikari像個沒事人一樣爬回沙發,看著Vic兩三下就整理好自己搞出來的那片狼藉,心滿意足地舔了一下指尖。

現在差不多已經要到Vic的就寢時間了,Hikari在沙發上打著瞌睡,卻被一旁矮桌傳來的震動聲吵醒。他伸手往矮桌上一撈,是Vic的手機。Vic從他手裡接過電話。

Hikari的聽覺被睡意模糊了一半,他依稀聽見了些像是「醫生」「家屬」這樣的詞彙,還有個沒去過的地名。等到Vic結束這通電話,Hikari打了個呵欠,接著就被從沙發上撈了起來。

「去把衣服穿上,你跟我走。」Vic依然言簡意賅地命令道。Hikari撐開眼皮,含糊地應了一聲。

「去哪裡?」

「醫院。」Vic回答。他的聲音裡有種Hikari沒有聽過的情緒。


***


Hikari在計程車上斷斷續續地睡了幾小時,一路無話,不過他知道Vic沒有闔眼。窗外變幻的街燈時不時照亮Vic心不在焉的臉,他很少外出不綁髮也不帶妝,讓躺在他腿上的Hikari看得出神。

Vic在電話中提及家人並不是第一次,實際上,他每週都會與似乎是「家人」的對象通電話。之所以說是「似乎」,是因為Vic從來不會向Hikari解釋或是主動告知他的生活細節,他對Hikari總是只下達必要的指示與進行最低限度的應答。Vic對Hikari是否有戒心,除了他本人大概誰都無法知道,他們之間的隔閡與親密暫且是互依互存。

下了長途計程車,Hikari跟著Vic走進外觀年久老舊的醫院建築。Vic沒有帶著Hikari進入病房的意思,把他安置在門外的長排座椅。

當Vic把手放在單人病房的門把上,頃刻間就心生猶豫。他短暫地頓了頓,終究是壓下門把,推開門,而當Vic與病床上那張熟悉的面孔對上眼,對方早在他之前先發話了:

「小少爺,你錯過了和夫人相聚的時間。」Finix用英語對他道,露出一個溫和的笑容,「她早你十分鐘離開了。」

Vic看著那對與記憶中毫無不同的灰色眼睛,一時之間居然不知道該回什麼。他走到他的保母身旁,在病床邊坐下了。

「別怪夫人,她還不能直視對你的虧欠。」Finix像是在安撫他一樣道,彷彿那個躺在病床上需要被照顧的人並不是自己。Vic很輕地歎了口氣。

「我不怪我的父母。」Vic回道,「……我知道他們在逃避見我,但我不怪他們。」

「你的母親改變了很多,」Finix繼續道:「她已經不再踏進賭場,在附近的城市找了個正職,有了她幫你分擔家裡的這些責任和開銷,你以後也就不用再這樣辛苦了。」

Vic沒說話,他少見地像是找不到字詞來回應他的保母。Finix依舊平靜地望著他。

「真高興見到你,Vic。距離上次看見你的樣子,已經過了好長時間,你不知道我有多希望我能站著迎接你,這樣狼狽地躺在病床上,還讓Vincen來照顧我,對我來說真是一件新奇卻有點愧疚的事情。從我少年時被Vincen夫婦收留開始,這樣看顧著你們的事一直是我的角色呢。」

「……多久了?」

Finix眨眨眼,「三個月,或許。確診時已經是第四期,我也沒有告訴Vincen夫婦。」

「為什麼不說?」

「你們已經足夠辛苦了,癌症治療的花費是很沉重的,」Finix停下來換了口氣,「我的命本就屬於Vincen,現在只是還給你們罷了。」

Finix的頭髮是淺金色的,和她的神情一樣彷彿總是帶著溫暖的光澤。

「我不想再加重你肩膀上的負擔了,Vic,你從學生時期就沒有間斷過地為了這個家付出,那些驚人的獎學金,不知道幫助了我和你的七個手足們度過了多少頓晚餐。我不是沒有看過你受傷和疲憊的樣子,我最不想看見的就是你因我而痛苦,但如果這是不可避免的過程,那只好盡可能的短痛。」

「這是Vincen欠你的,Finy。」Vic有一些情緒湧上來了,他說:「你把你的一生都奉獻給了我們。」

Finix笑笑,問他道:「你過得幸福嗎,Vic?」

Vic愣了愣,他沒有意料到這個問題。這個詞彙對他來說虛實難辨。

「我不知道。」良久後Vic才回了這一句。他的保母側著臉看他。

「我過得很幸福,」Finix說,「我住進Vincen家一年後,你就出生了,老實說在那之前,我一直覺得人類的幼崽是種醜陋又吵鬧的生物,直到我看見了安靜睡在夫人壞裡的你。我從來沒有想過,一個人類的孩子能夠如此美麗,直到現在,我看著你為了這個家而努力地活著的背影,這樣的想法都不曾改變過。」

Vic回望她,說不出話來。Finix忽然歎了口氣:「有一件事情我想要拜託你,Vic。請你不要怪罪你的哥哥。」

Efialtis。

這個名字就像某種Vic不願想起的回憶,當Vic以為在Efialtis無故失蹤的三年後,自己終於能夠放下那段過去、拋棄任何Efialtis可能還活著的念頭,但那道身影又總是在Vic的動搖和恍惚間浮現出來。

一之澤部長有一個習慣,他會在和Vic性交的過程中用手去抹他的眼角。一之澤沒有解釋過這個舉動的意思,他或許是想要試探或是抹去那些不存在的淚水,就在一之澤拉開他的腿、將陰莖強硬插進他根本無所謂有沒有完成擴張的穴口時。一之澤知道那些痛苦難以承受,可他也從未見過Vic在他面前掉過一次眼淚。

但就是這樣拭淚一般的舉動,卻和Efialtis在童年時期,時常伸手抹去Vic臉上淚水的動作重合了。Vic有一段時間很難不在事情發生時,將仇恨與那些被輾碎自尊的情感轉移過去,而如今Vic和一之澤這段不被給予選擇的性交易已經接近尾聲,他的哥哥也不該再成為他寄宿仇恨的替死鬼。

理性上是這樣的。

「……Efialtis拋棄了這個家。」

他拋棄了我。

Finix的眼神變得有些悲傷:「他愛你,就像你愛你的家人。我看著你們兩個相互依賴著成長,你在小的時候倔強得不行,從來不在外頭哭,只有在回家以後,才會握著你哥哥的手安靜地掉眼淚。」

Finix的氣息並不穩,她泛黃的雙目混濁,Vic甚至無法確認她是否能清晰地看見自己。但是Finix朝他伸出手,羸弱的指尖靠近他的臉龐。

「我愛你,Vic。」她的聲音很微弱,「你已經是個完美的人了。」

她的手在觸碰到Vic前便失了力氣,往下滑落,不過立即就被另一雙手穩穩地接住了。

Finix的手並不如何細緻,她的皮膚粗糙、乾裂,覆滿薄繭與傷痕。這是歲月與忠誠的痕跡。

Vic握著她的手,垂下頭,在她蒼白的指節落下一個比羽絨更輕的吻。



守在門口的Hikari在Vic走出病房時立刻貼了上來,嗅著他身上陌生的氣味。Vic本以為他會接著說些不堪入耳的話,不過Hikari的第一句卻是道:

「這個人活不久了。」

「……你說什麼?」

「你身上的這個味道,」Hikari埋在他的胸口,「是死亡的味道。」

Hikari輕輕撩開Vic散落在胸前與肩膀的髮絲,抬頭看向他的臉。

「Vic大人,您臉上有我沒有見過的表情。」Hikari朝著他笑,「您真好看。」

走道上死寂無聲。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