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不知道是第幾次了。

  永夜的天空下,唯一的照明來自發出微光的土地。亞歷斯低頭望著落敗的挑戰者,面無表情將人從地上一把拉起,確認對方站穩後即鬆開了手。手心隱隱殘留不屬於此世的溫度,像是燭火。

  那名人類如同先前那般哀號幾聲,接著便回頭去撿掉落的武器;稍後,人類的使役從中庭外圍上前與之會合,兩人開始一言一語地交談。作為目前為止還沒輸過的勝者,亞歷斯認為自己得給他們討論戰術和激勵彼此的時間,遂背身走開,獨自複習從頭到剛才幾場勝負的所有動作細節。

  某天上午,他的信徒難得帶著使役拜訪地獄大宅,本想著這遲鈍的孩子總算懂得來找獨居老人話家常搏感情,心裡期待了一把;哪知走進會客室就見對方低頭欠身,劈頭卻是一句:「亞歷斯,請教我劍術吧!」

  「這不在契約範圍內。」他果斷拒絕。

  「咦,有這種規定嗎?」對方抬頭,一副吃驚的模樣。

  「有。」連回話都懶。

  「其實沒有吧?少騙人了。」

  「我很真誠。」他沒有失望,絕對沒有。

  亞歷斯瞄了眼跟在信徒後面的傢伙,他許久未見的老朋友竟跑去當他信徒的使役了。老朋友此刻一臉心虛縮在後頭,但過人的身高使他無所遁形。亞歷斯不用想都知道,必定是這傢伙告訴信徒他精通劍術,畢竟世上知曉此事者屈指可數。唉——他在心裡嘆了口氣,接著便踩著平穩的步伐繞過堵在門口的信徒與使役,逕自坐到近幾年才開始熟悉的皇家紫天鵝絨古董沙發上;那兩人見狀,也跟著走至對面的同款長沙發就座。

  「哎,真的不行嗎?」信徒不想放棄。

  「不行。」他搖頭。

  「我都拿靈魂作代價了耶——」

  「那不一樣。」

  事情一碼歸一碼,當初只答應借權能,可沒說要連劍術一起奉送。

  但對方似乎打算死纏爛打:「那改一下契約?」

  「沒有這種事。」

  「不然看在我們合作一段時間的份上,只要教一點點就好,親愛的閣下?」

  這次信徒眨著水汪汪的眼睛,堆出滿臉誠懇靠近他,他趕緊別過頭。

  「不能有例外。」別想仗著自己是唯一的信徒得寸進尺,狡猾的人類小鬼。他不動聲色地往後靠了些,然而人類後腳馬上又跟著前傾了些,甚至乾脆從座位上站起,走到他的沙發旁咚一聲單膝跪下。

  「拜託您了,高貴的爵士!」

  這種請求方式到底是誰教的?動不動就跪不是好事,雖然跪的對象對了。亞歷斯覺得有必要找對方的禮儀老師好好談談,如果有的話。

  「這招沒用。」他直接兩眼一閉當作沒看到。本打算叫信徒起來,但想想還是算了,之後再唸吧,先隨她去。

  「這樣也不行?那……」信徒先是猶豫一下,然後嘴裡發出悶悶的細語聲,不知道在咕噥什麼,「嗯,只好這樣了……吸氣、吐氣,呼——吁——好的,沒問題的……咳咳!」

  正當亞歷斯忍不住側過耳朵,打算聽清對方說的內容時,信徒突然清清嗓子,片刻後像吟詩般開口:「致權柄無邊、至高無上、公正無私,威嚴又仁慈、強大又謙和的我靈魂的主人,您的翩翩神采、俊逸姿態,完美得無法以筆墨形容……」

  呃。他愣了一下,眉毛抽動,差點維持不住表面的平靜。開始了,那個不知羞恥的信徒開始吹捧她的契約對象了。

  「……您的智慧沉著遠超凡人,令愚鈍懦弱的我深深拜服;您器量廣袤如大地,博愛深邃如瀛海,包容著渺小卑微的我。您是獨一無二的無瑕存在,我的世界、我的唯一,沒有您我如何活下ㄑ——」

  「過頭了。」他連忙擺手叫停。這傢伙只差沒衝上前抱大腿了吧?唉,真是夠了,肉麻兮兮,聽得渾身雞皮疙瘩。下次收信徒的時候得留意些,別再找這種人。亞歷斯在心中暗暗提醒自己。還好領地裡沒有其他惡魔,若不幸讓同族撞見,恐怕要被當成茶餘飯後的八卦討論數百年,他彷彿都能聽到運輸官或哪個誰的揶揄了。

  不對,等一下。

  他忽地浮現一種說不上來的感覺。周圍有股陌生的氣息,不知何時出現,似乎已經存在好一段時間。他太鬆懈了,居然現在才注意到——有別人在附近,而且正注意著這裡。

  應該不是管家,他這時通常待在辦公室裡。亞歷斯猛然睜眼,轉頭看看信徒,信徒早就停下戴高帽的行為,正歪頭盯著他;他又抬眼與老友對視,老友只是尷尬地笑笑,舉止跟平常一樣放鬆。是他多心了嗎?

  但是異樣感揮之不去。

  「亞歷斯?大公閣下?」大概是等太久沒有回應,還單膝跪地的信徒又往他的位置稍稍挪移。他回神時差點撞上對方的臉。

  「跪太久了,快回去坐好。」瞬間的反應只夠亞歷斯擠出這句話,再附帶一根食指推開對方的額頭。說罷他呼出一口氣,再度靠回柔軟椅背,等著那個腳麻的笨信徒爬回原來的位子。剛剛一度逼近的詭異氣息又漸漸縮回某個角落,變得幾不可察;這使他終於理出了頭緒,扶著額頭艱難地開口。

  「……妳身上是不是有『恆星』?我是說黃金,或者任何黃金製品?」

  「嗯?黃金?哎喲,我哪會隨身帶那種貴鬆鬆的東西——喔,對啦!」信徒睜大眼,似乎突然想起什麼,立刻挺直身子並伸手探了探紅格紋褲裙側邊的口袋,從中掏出一塊包裝精緻的小物件。外袋由銀白緞帶束口,玻璃紙表面珠光彩墨勾勒出玫瑰的形狀,玻璃紙包裝內又覆著一層米色紗網,紗網裡似乎還有別的包材。亞歷斯從造型判斷,它應該是某種價格不斐的凡間點心。

  「這個!最近驅魔任務得到的禮物,我還沒拆開來看,但聽說裡面是含金箔的酒心巧克力唷。果然是住豪宅的貴婦,如此慷慨大方,送了整整一盒呢!雖然我覺得自己什麼忙都沒幫上,有點不好意思。」信徒嘿嘿笑著,手指捏著點心包裝的束口晃呀晃,「因為捨不得吃一直放到現在。魔術師說有辦法把它帶來這裡,就拜託她幫我弄進來了;畢竟亞歷斯是重要的夥伴嘛,所以想帶來跟您分享。」她眨眨眼睛,隨即補充道,「放心吧,我確定它沒有過期。」

  儘管嘴上說著不是自己的功勞,對方依舊不自覺昂起頭,興高采烈地講述任務過程中遇到的種種,以及他的老友風神使如何洞悉全局並畫下句點,但亞歷斯的心思根本不在那裡。在聽到「金箔」兩字後,他的腦海便陷入風暴之中,倘若惡魔會跟人一樣流汗,那此刻他的後背大概早已被冷汗完全浸濕。

  這下可好,他真的要變成地獄上流八卦題材的主角了——「獨居上千年的邊緣貴族居然有一位信徒」、「信徒是個講話油膩的小丫頭」等等,隱藏的劍術才能很快也將眾所皆知吧——而這件事無法怪罪那個帶金箔遊地獄的人類,因為是他活該之前沒講清楚,失策。

  亞歷斯感覺那股氣息還在這裡,透過只比粉末大一點的金屬碎屑注視整個會客室,傾聽房內的每字每句。現在不能叫信徒離開,因為氣息的主人說不定會跟著她一起回家;但繼續坐著聊天也不成,要是信徒他們不小心提到不該說的字眼而被氣息的主人記住,事情會變得非常麻煩。

  總之不能放任信徒帶著危險物品到處走動,必須想辦法不動聲色處理掉「它」——那塊該死的金箔巧克力!

  他不禁朝半空中晃動的精美包裝伸出左手,豈料信徒反應極快,拿點心的那隻手臂立刻向後抽走,害他撲了個空。

  「亞歷斯閣下,這樣不行喔!」信徒的眼睛瞇成一條線,燦爛的笑容此刻看來相當欠打。

  「剛才不是說要跟夥伴分享?」他挑眉。

  「喔,是這樣沒錯啦——」對方刻意拉長尾音,語調微微上揚,視線意有所指地從亞歷斯身上飄開,「可——是——呀——那位重要的夥伴,在朋友迫切需要幫助的時候,竟然狠心拒絕她!實在太傷我的心了,我好難過。」說著她誇張地低頭蹙眉捧心,甚至裝出哽咽的顫音,「嗚嗚……該怎麼辦呢?面對這樣無情無義的傢伙,我還要大方地跟他分享珍貴的戰果嗎?」

  「這……」

  孩子,妳簡直比惡魔還會演,有妳在地獄的藝人都要失業,我的管家看到肯定激動落淚。但能不能別把才華浪費在這種地方?快放開妳手上的東西,那個比炸彈還危險。亞歷斯心中暗暗叫苦,信徒平常明明很好說話,怎麼偏偏在緊要關頭特別固執。

  「而且有句話叫『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想得到某樣東西,不也得先付出些什麼嗎?」信徒轉頭看向她的使役,「對吧,焚風?」

  「那是當然,女士。」風神使老友滿臉歉意,卻依舊附和了那個笨信徒。友情都是假的。亞歷斯扼腕。

  「可是契約不能——」

  「一物換一物,沒錯吧?」她繼續輕晃點心袋,嘴角上揚。有使役的背書,這下她可得意了。「您看起來很想要耶,怎麼辦呢怎麼辦呢?」狡猾的人類正仗著自己是唯一的信徒,在原則邊緣反覆試探。

  我不是自己想要,我是要救妳。又不能在氣息主人的眼皮底下解釋,他百口莫辯。

  「定下的契約不能改,但我記得另外立約是可行的。你們應該沒有規定一個對象只能立一個約吧?」老友也試圖打圓場。

  信徒看來不會輕易放手,事到如今還有拒絕的空間嗎?他揉揉眉心嘆氣,真是頭痛:「只要交易的主體不同就好。」

  「那——」

  「說服我。」他開口打斷信徒的話,雙眼緊閉,終於下定了決心,「只要妳講得出我接受的理由,不管要教什麼、教多久,我都會手把手教到妳會為止。」

  「真的嗎?」

  「真的。」

  「什麼都可以教嗎?」

  「什麼都可以。」他咬緊牙根。

  「哇,那我得好好想想。」信徒陷入短暫的沉默,看來似乎難得正確地使用腦袋思考。即使如此,亞歷斯還是有點擔心眼前的人類會不會根本連個好理由都掰不出來。

  「唔……您想想看,現在我們的合作模式,都是透過焚風召喚讓您在人間現身使用劍術跟魔法,但一來一往太花時間,這樣驅魔沒有效率。如果我會劍術的話,就不用每次都打擾您了。」

  「妳怎麼驅魔跟我無關。」他無情打回票。

  「那這怎麼樣?既然約好未來要到您府上工作,現在多學一點不僅能夠自保,也會對您有幫助吧?懂劍術的話,不管是保鑣、圍事還是借刀殺人都派得上用場啦。就當作給我職前訓練,如何?」

  「……勉強過關。」他艱難地吐出那四個字,喉嚨乾燥不已。這會兒地獄又要多出一條新八卦:震驚!獨居大公為一袋點心出賣才華!他連標題都想好了。

  信徒聞言,整個人幾乎快從沙發上彈起來:「Yes!成功了!」她邊歡呼邊轉頭跟使役擊掌,「哼哼,果然地獄也是看錢說話的嘛。焚風,你看亞歷斯,」她又拍了拍使役的手臂,接著兩人一起看向他,「我一拿出金箔巧克力,他整個眼神都亮了!」

  誤會越來越大了。他忍不住長嘆。而更令人討厭的是,他隱約覺得自己從頭到尾都被信徒牽著鼻子走,甚至在最後主動跳入對方佈下的陷阱。糟透了,簡直不能再更糟。

  「達成共識的話就趕快完成契約,把那東西交給我。」他用僅剩的耐心克制情緒,慢慢向對面伸出手臂,手心向上。被當作貪財也罷,說什麼都必須趕快解決它。

  可對面的人類仍緊抓巧克力不放:「咦?口頭不行啦,要紙本!萬一您事後反悔怎麼辦?」

  這個笨蛋信徒!

  「妳——唉……」

  惡魔大公在心中舉雙手投降。

  他收回手臂,又一次長嘆後默默離開沙發,了無生氣地踱向牆邊的話筒:「稍等一下,我叫管家拿契約書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