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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漂亮的夜晚,月亮高懸在天,樹影疏疏落在地面。

風沙沙地吹,吹不走黑夜的濃稠,吹不走廢棄隧道中潮濕淤積的暗臭。有些地方總是沒有光,無論晝夜,總是沒有人,儘管幾里外的大路便人煙稠密。

繁華的大都市插滿電子眼線,所以人們更加懶得看。過街老鼠知道躲在哪裏可以掩人耳目苟活,而貪玩的貓兒知道老鼠在哪裏。輕盈的黑貓飛簷走壁,掠過樹下只驚動了幾片嫩葉,別在腰間的小刀冒着白尖尖,劃破空氣,映出月亮的笑臉。

Ike套着一件黑色緊身衣,駕輕就熟地來到了目的地。行人隧道已經沒了照明,只有月光施捨般地潑在頭幾級階梯上。他走得快且輕,直到鞋尖沾到一點東西,他條件反射地煞停,猛然回頭。

似乎只是一塊圓筒形的小東西被踢到了,聲響很快消弱下去。

Ike這才緩緩俯身,望向地面。等待眼睛適應黑暗後,他看見那是一支針筒,原本躺在通道中間。

他臉上顯露出類似失望的神色,將手上備好的手帕收了起來,再略掃一眼,輕易地從一塊毛毯中找到他要的「老鼠」。他湊近那個人,隔着手套去探對方的脖子。

還有脈搏,幸好。這個發現對Ike來說十分鼓舞。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腰間的小刀,咬掉一隻手套,用大拇指試了試刀鋒,不禁感嘆一聲。

他愛撫着小刀,然後知道自己差不多要忍不住了。Ike戴好手套,將那個流浪漢,準確來說是一名癮君子,從毛毯中拉出來,跨坐到對方身上,閉上眼睛。

他感受到血液從高舉的手部抽離,一股涼意緩慢從指尖流下。

他順勢——啊。利器刺入肉體的回饋感是如此熟悉,那種被顫抖的血肉咬住刀尖的觸覺讓人發瘋。是真的,他一定是命中了那人的心臟,刀柄中傳來虛弱的脈搏⋯⋯

他試探着將刀尖送得更深,然後開始喘息。當刀鋒終於深深沒入肉體,Ike起勢將其拔出,抽搐的血肉挽留他,黏糊地囁嚅着懇求,飛濺的液體落在他一路上被晚風吹涼的臉頰,溫柔得讓人失神,又迅速冷卻下去,可愛得叫人憐惜。

他吸了一口淺淺的氣息,重重吐了出來,軟倒在那人身上,顫抖地輕嗅着滿臉的鐵鏽味,享受剎那後的餘韻。那就好像踏着夕陽的雲朵,飄飄然抱着紅霞西墜,一場夢幻般的旅途。

他怎麼能不愛上這感覺?他怎麼能不為此瘋狂?

難以言喻的愉悅感滲透全身,笑意從他的咽喉湧上來。Ike起初還在壓制,很快便忘我得張開了口,放聲笑着,和空洞的隧道口一起張狂地大笑,似乎認準了沒有人會來這裏。

但是警惕依舊刻在Ike的潛意識中,讓他很快從那個亢奮的狀態中恢復過來。

必須的清潔用品被他事先藏在了外頭的樹下。他迅速奔向出口。一道拉長的人影融合在隧道牆壁投下的陰影中,他沒有察覺,直到他讓自己沾血的臉頰直直暴露在月光下——

Ike看見一個紅袍男人,月光變了方向,灑滿那人足下的階梯,風帶起對方的長髮,徐徐飄揚。

對方側眼瞥到他,微笑道:「我來看看月亮。希望這沒有打擾到你?」

可能幸運女神真的站在Ike的一邊,否則他何以手刃數人還沒被發現。

但是這一刻,Ike覺得自己失去了女神的眷顧:他竟然這般毫無保留地被陌生人看到了。憤怒、恐懼,接着一種前所未有的驚惶填滿了他的心,好像將剛平息的一切情緒都調動了起來,在腦海中接連炸開,升溫燒化成一灘白漿。

他大腦一片空白,但是所有感知從未如此敏銳,宛如神力加身,此刻的Ike能做到任何事情。

逃跑或戰鬥,Ike知道這樣的自己向來只有一個選擇:他逃出去絕無退路。

Ike嚥下一口唾沫。手心泌出了汗,他本想快速地在褲頭擦一下,卻摸到先前收起的手帕,那塊浸滿麻藥但還沒用上的手帕。

月光冷冽地灑下,幸運女神聽到了他的祈求。

Vox本來想瞧瞧眼前的這個男人會做甚麼,倒沒料到對方如此當機立斷,轉眼就近了自己的身下手。

他是惡魔,再怎麼折騰也不會有事,又安逸於現世的紙醉金迷,一隻街貓都能給他撓出幾道血痕。他承認是自己大意了,但是他有這個大意的資本,因為他此刻孑然一身,大可揮霍一下。

失去意識前,Vox聽見對方念叨着一句話。

對方喃喃自語:「我怎麼會一直沒被發現呢⋯⋯太奇妙了⋯⋯」

——————

Ike在酒店房間裏哼着輕快的調子,突然抄起筆記本寫寫擦擦,像是有了好點子。出門在外不便帶上墨水,最方便的是鉛筆,但作家必定會將他的鋼筆貼身攜帶。那與其說是寫作工具,更像是一個象徵,一種護身符。

「Eveland先生,有一位先生找您。」

「客人?」Ike接起內線電話,有些疑惑:「我不記得——」

「這位先生?先生您不能」

酒店櫃檯前的Vox無視了十幾對向他投來的視線,略為粗暴地奪過電話,唇幾乎貼在話筒上,往裏面低低吐出一句話:

「Eveland先生,你會想見見我的。」

傳入耳內的就是這麼一道低沈的男聲,優雅悅耳,吐息彷彿噴在耳邊。

Ike忽然半邊頭皮發麻,而且麻痺感開始向身體方向蠶食。

他不可能忘得了這道聲音,因為這是他第一個毫無事前計劃,冒着極大風險下殺手的人。他預想過很多意外:可能會被紅袍男人的親友發現,可能會被警察追查到這條線索,可能⋯⋯

但是Ike萬萬沒想到,是那個荒唐的惡夢成了真,讓對方這一句話落在耳裏,恍如惡魔的呼喚。

面對未知的恐懼再次淹沒了他。他開始喘息,好像人會被空氣溺死,他開始缺氧,即使他的呼吸是如此地深且急。

昨晚他做了一個惡夢,夢見他親手殺的人,從地獄回來了。

「Eveland先生?您沒事吧?」櫃檯小姐搶回話筒,警惕地盯着Vox,另一隻手離緊急按鈕越來越近。

「啊,請原諒我方才的失禮。」Vox見狀一笑,向櫃檯小姐微微鞠躬,謊話信手拈來:「那應該是一位有哮喘症的病人,他的名片和藥物落在餐廳裏了。」

他的說辭很顯然釋除了對方的疑慮。Vox滿意地看見櫃檯小姐慌慌張張放下話筒,請他快點給404號室的Eveland先生送藥。

「失陪了。」他擲下一句話便往升降機處大步走去。

——————

404號室,房內是不該自由的人,房外是不該存在的人。

Ike訕笑着請Vox進了房間。對方穿着一套白西裝,紅內襯,披散的黑髮彷彿夾帶着鮮血,挺直的身姿自然地透露着居高臨下的氣質。

Ike本來已經在這空檔調整好心態:不管這人是惡魔還是單純沒死透,既然送上門來,他必須確實地送他上路。大不了多捅幾次。

但是這人太顯眼了。這身裝束一路走來肯定吸引了不少目光,再加上在酒店大堂的那一齣,任誰都會對他有印象。棘手了。Ike琢磨着撕咬起嘴唇內側,血腥味連同先前被壓下的恐懼,在嘴裏漸漸蔓延。

「噢,你喜歡寫作。」Vox走前幾步,環視一周,看見了對方的筆記本還在茶几上攤開着。

Ike咔噠一聲把房門關上,帶起的風吹得紙張嘩啦啦翻過幾頁。「我想現在不是閒聊的時候。」

「你有其他客人?」

「你知道我不是指那個。」Ike勉強穩住氣息,後背靠在門上來支撐自己。這事過於詭異,他也不知道從何說起。難道說,你好,請問你不是被我殺死了嗎?

Vox悠閒地在酒店房內踱步,好像這本就是他的房間。空間不大,他很快便停了下來,注視對方,那雙金粉色的眼瞳像一對火漆印章,燒在Ike身上,先一點一滴將對方的裝備融解,好讓他留下自己的印記。

「你指前天晚上的事情?那確實是有些不禮貌。」Vox蹙眉,手指點點下巴回憶着。「不過我沒有放在心上,你大可安心。」

別說安心了,Ike明顯感覺到自己的心理建設在崩潰。不是人有相似,也不是自己的幻覺,是真的屍體在講話,他媽的見鬼。而且他不能在這裏殺死對方,那樣絕對會被發現。

他陷入了死胡同。想到這裏,他光是掀開嘴唇就用盡了全力:「你來⋯⋯做甚麼。你想要甚麼?」

Vox饒有趣味地看着對方的反應,半晌後才開了口:「老實說,我對你有興趣。」

「不好、意思?」Ike的聲音在發顫。

惡魔走近了Ike,對方倚靠着門口不得動彈,一雙眼眸死死盯着自己接近。Vox喜歡那對眼睛,好像這世界的陸地盡收其中,充滿生命力和創造力的靈。他希望這男孩是名作家,那一定非常合適。

Vox很清楚要如何發揮自己聲音的魅力。他再湊近了些許,頂着對方難以置信的眼神,在Ike耳畔說道:「⋯⋯很高興見到你。Vox Akuma,記住我的名字。」

Ike理智斷線了,他要瘋了。換作是誰都好,在精神最緊繃的時刻,遇見這種情況都會思考停滯。

他親手埋掉的人,活生生在自己面前,靠得如此之近。Ike唯一的想法是自己被尋仇了,而且那人對自己的性命很有興趣。

他顫抖地摸出了刀,在Vox最接近他的那刻,順勢將對方拉跌,閉上眼,視死如歸,一手從後背狠狠刺下。

「壞主意⋯⋯」Vox全身微微一顫,反而伸手環住了Ike,將對方緊緊擁入懷中。「但是,這樣近距離看,你確實很漂亮。」

刀子真的已經插了進去吧⋯⋯?Ike見眼前的男人氣息開始紊亂,逐漸站不穩,幾乎整個人壓了下來。他自己也全身脫力,鬆開的手從對方後背上滑落。

看來是僥倖刺中了對方的要害。但是那又如何?

他呆滯很久,才意識到對方抱住自己的力道大大減弱,脈搏也幾乎消失。

Ike機械式地將人拖拽到臥室,扔進酒店的浴缸裏。血的暗紅染透了對方的白色西裝,開始在缸底擴散。他不敢把刀子拔掉,因為那會讓血跡更加難處理。

⋯⋯其實已經無所謂了。他徹徹底底完蛋了。這男人死在他的房間,他根本百口莫辯,況且事實就是自己殺了對方。

Ike將手插進髮間,死命地抓了幾下,撓得頭髮亂糟糟。他放下手,發覺自己滿手還沾着那個男人的鮮血,不禁哂笑幾聲,無需照鏡子,也知道自己已經變成了甚麼模樣。好你個Ike Eveland,把事情搞砸真的一流。

深切的哀傷和絕望將他拖拽進沈默之中。Ike面對着浴缸,低頭瞧見那個男人,似乎是叫Vox來着?那臉上已經開始泛起死氣。

他不是第一次見到屍體,卻似乎是他有條件頭一回,近距離地,在光之下觀察一具屍體如此久。

死人和活人的區別是如此明顯。或許有些人離去時會含着笑,彷彿在美夢中甜甜逝去。然而Ike感受過的,更多的是人們緊繃的身軀和神態,在嚥氣一刻徹底潰敗的無力。內心的死亡在肉體坍塌的時候才釋放出來,沼氣醞釀已久。

但是,這人好像不太一樣。Vox的表情意外地沈穩、內斂。Ike不會形容為安詳,而說是一種奇異的安定,好像見證風雨的老將那滄桑的背影,即使此行凶多吉少,即使顱血酹沙場,他傲骨自立,而大軍不倒。

Ike自嘲一笑。都甚麼時候了,他還會神遊到如此奇怪的地方去。這分明是個年輕的男人。

他累了。

Ike如此下結論。他早該有這一天,或許是太快,太措手不及,但這是理所應當的,讓人甚至不敢生出一絲悔恨。

已經不必再躲躲藏藏了,再也不用擔驚受怕,即使那令他熱血沸騰。

他開始思考以往的生活是怎樣的,事情從甚麼時候脫離了軌道,自己又是怎樣放縱了慾望的火車,在地上用粉筆畫出假想的軌道自欺欺人。自他踏上這條不歸路,過去彷彿已經失去意義,因為他注定不回頭,也無法回頭,又在這樣的生活中找到新的意義。

他曾是個可悲的人。他自暴自棄,放任自己沉醉在剎那的快感中,卻不想這份快感讓他表面上的生活回到了常軌。為了下個目標而開啟的旅途,意外地讓風土人情澆溉了他乾涸的靈魂,下筆如有神,好事接踵而來,有名的出版社甚至主動聯繫了他。

他仍是個可悲的人。他無法斬斷自己對行兇那刻的眷戀。除了無與倫比的快感,只要一天不被發現,他就有種虛無縹緲的錯覺:命運終於青睞了他,而這還會繼續。

即便是此刻,他的大腦也異常地興奮。絕境的壓迫感讓他覺得心臟幾乎停頓,窒息帶來的疲軟竟然被轉化成詭異的快感,吞噬了Ike的思考,點燃腦中的花火,帶來一陣幾乎撐裂他軀體的頭昏腦脹。

思緒飄忽,好似有一瞬,他不再是Ike Eveland,他是包容的大海,覆舟的弱水,是手上沾滿鮮血的殺人魔,又是唯一給予那些人溫暖擁抱的過客。

他扶着浴室的牆壁,慢慢坐下,抱着自己的雙腿。回過神來只得苦笑,他深深閉上了雙眼。

最後一絲快感湮滅了,曾經像恆星炸裂般絢爛,也在無垠的宇宙中消散。完全的絕望猶如身處純黑,因為根本沒有方向可言,甚至連自己的形體也消失不見,人自然就失去了所有動力。

所以,那是無窮黑暗中,一縷奇跡般的曙光。

「你⋯⋯」Vox緩緩張開了口,嗓音嘶啞,剛復甦的身體似乎還在適應如何發出聲音。

Ike木然地睜開眼,看見浴缸裏的男人摸索着站起,朝他伸來一隻手。到底這是自己絕望中的幻想,還是死人真的再次復活,他已經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他唯一的大腦活動,是那浪漫得致命的想像力,忽然將自己拋回那個他們初遇的月夜。這個不可思議的男人又在他最狼狽的時刻出現,然後一切翻天覆地。

一次絕望,一次希望。Ike像是捉住一根救命稻草,生怕下一秒又輪轉成了絕望,抓住對方的手站了起來。

他聽見對方那嗓音,一如既往的低沈:「或許⋯⋯我們可以好好談一下。」

——————

雖說要好好談談,兩人首要的任務是把血跡清理乾淨。Ike借了衣服給Vox換洗,然後自己也沖了澡,順帶讓腦子清醒一下。

這不是夢,他再次死裏逃生。一想到這,Ike忍不住翹起嘴角,浴室裏傳出輕快的小調。

而出浴不久的Vox裹着浴巾,又開始在房間裏左看右看。他沒去翻對方的筆記本,畢竟那是別人的私隱,但是他之前瞄到了對方用的筆名,順着筆名找到著作,找到郵箱地址,然後發現了那人的網絡帳號。原來他還作曲。

等Ike搓着頭髮出來,看見的就是這麼一幕:Vox把手機底部放在耳旁,聽着網上的某些音樂。豎耳一聽,那傳出的旋律還莫名地熟悉。

「你很有才華。」Vox發現了Ike的視線,放下手機。「這曲子非常好,可以感受得到你的熱情。」

「⋯⋯謝、謝謝。」Ike一時不知道該說甚麼。前一刻他們還是你死我活,下一刻,對方自來熟到彷彿他們是多年的好友。

怪事夠多了,不差這幾件。Ike拍了拍先前放在床上的衣物:「請你至少把衣服穿好。」

「嗯,你的穿衣品味也很不錯。」Vox不放過任何一個誇Ike的機會。

Ike抽動着嘴角,把折好的內褲也放好,將衣物往Vox的方向推了一下,然後自己背過身。

直到窸窸窣窣的聲音停下,他才重新面向對方。

「好了,我們該把話說開了。」Ike戴好眼鏡,坐在床上,盤着腿,一字一句地問道。

「你,到底,是個甚麼東西?」

Vox在床邊優雅地坐下,似乎不在意對方的口氣近乎質問。

「Vox Akuma,這是我目前用的名字。」

他鄭重地重新自我介紹,垂下眼眸。

「如你所見,我從死亡的灰燼中復活,是異於常人的存在。」
「我是聲之惡魔,而有些人叫我⋯⋯『怪物』。」

——————

其後他們陷入了一段略顯尷尬的沈默。

Ike覺得自己需要點時間去消化對方說的話。惡魔?那算是甚麼?他幹掉了惡魔,然後惡魔跑回來被他再幹掉一次,最後他們在酒店的房間裏準備屈膝談心?世界有時真的太玄幻了,他開始思考,把這事當成小說素材,說不定會不錯⋯⋯

最終是Vox先開口:「有件事,我覺得很有趣⋯⋯那個流浪漢已經在死亡邊緣了,你為甚麼要多此一舉,讓自己的手沾上他的血?」

提到行兇的事,Ike突然冷下臉色,抿起唇,沒有回答。

「那不會是仇殺,更不可能是劫財。你是為了『殺人』而殺。」Vox的眼神直直刺穿Ike,先前的提問只是一種語言習慣,他的心中早有答案。「殺人讓你覺得刺激,覺得愉悅,是嗎?」

「⋯⋯你要批判我嗎。」Ike的語氣很平淡。他沒有否認,也沒有像是被戳中痛處般的激動,甚至有些淡淡的笑意,夾帶着譏諷:「你早知道他要死了,也沒有叫人來救他。」

「確實如此。」Vox大方承認,扯起嘴角一笑。

「那人的死,是他的選擇,也是你我的選擇,所以我有甚麼資格批判?自然不是批判,我只是覺得你很有趣,想認識一下你這個人。」

Ike有些意外地望向對方。他沒想過對方會一而再,再而三地漠視自己殺人的事實,好像現今的法律和道德觀在他面前一文不值,反倒是和殺人魔談笑風生,如此一件不可多得的風流韻事,對Vox來說更重要。

這就是惡魔嗎,他暗忖,如此別具一格的思考,或許真的只有人外的存在才能擁有。作家的好奇心被一點點地勾起來,渴望起這背後的故事。他忽然很想知道,惡魔的過往會是怎樣的一段野史。

經歷前幾次的驚險,Ike明顯地大膽起來,或者說向陌生人(惡魔)談天的恐懼已經對他不值一提了。

他提問,然後惡魔淺笑,答應給他講講四百年前一段鮮為人知的佳話,好讓他知道,這惡魔究竟算是甚麼「東西」。

———————

惡魔是個很好的說書人。從對方的娓娓道來中,Ike勾勒出了一個極其理想的烏托邦。比起統治者,惡魔更像一位隨時樂於助人的善良的守護神,但是他還偶爾會跑去和人們喝酒,讓小孩在他身上作遊戲。

「有一天,一位小女孩來問我。」

Vox說:「她問,如果她想要離開我,那麼她還算不算作我的好女孩。」

他重複了同一個單詞幾次,才勉強將這句話完整說出來。

「當時我很震驚。我不理解,這個盡了我最大努力建立的世外桃源,到底是有了甚麼差池,才讓一位小女孩想要離開。」

「那,你怎麼回答?」Ike追問。

「我沈思了很久,才對她說,我會傷心——實際上我已經在傷心了,但是,我說,假如那是她認為最適合自己的決定,我很高興她已經成長到這個地步。」

「⋯⋯或許她只是想探索外面的世界。」Ike安慰道:「那很正常,她只是好奇,不是你的錯。」

Vox搖搖頭,吐出一口氣,聲音低得有些嘶啞:「一星期後,我知道她死了。」

Ike到嘴邊的話一窒。他勉強嚥下那些話,眨眼的頻率加快,千言萬語只憋出一個最簡單的音節:「噢⋯⋯」

「其實我隱約感覺到的,她說的『離開』究竟是甚麼意思,但是事情還是發生了。」

Vox講完後停頓了一下,沈浸在往事中的他這才看到Ike的反應,不禁失笑:「我喜歡你對別人手起刀落,但是會對這種故事感觸的樣子。」

Ike還在傷感的氛圍中,忽然被對方一句破功,落差感讓他欲言又止了幾次才組織好語言:「⋯⋯Anyway。我很好奇你是怎麼想的。你會覺得自己⋯⋯殺了她嗎?」

Vox揚眉反問:「你殺人的時候是怎麼想的?」

「⋯⋯我討厭這裏。」

「如我所說,我的確感到傷心。」Vox收斂起笑,低聲說道:「⋯⋯但是也很慶幸。至少她在戰亂開始前,以她自己的意願離去。」

「戰亂?」

惡魔長歎一聲,只道自己在那以後孤身一人,便不再透露更多。

Ike覺得自己該說些甚麼。他不確定說甚麼會有用,但是他感覺自己必須說。

「⋯⋯你曾經擁有過很好的親族。」

Vox挑眉:「曾經。」

Ike開始覺得自己像是沒話找話說,但是他不想停下。他在混亂的思緒中似乎抓到了甚麼,好像只要這樣和對方交談下去,就可以得到答案。

「你那晚去看月亮,是⋯⋯為了懷念他們嗎?」

「⋯⋯很難解釋。我確實偶爾會想起,四百年前也是這片月光,但是我想這不是唯一的原因。月亮單純有種讓人靜心的魔力。」

Vox也不在意繼續回答。除了那場戰亂以外,他都非常友善地有問必答,好像這次對話忽然成了作家對他的一次訪談。

或者,其實他也在尋找一個宣洩的出口,才一股腦地訴說他來自的過去。

作家和他聊了許多事,最終已經是一邊聊一邊拿着筆記本寫,他看見對方的鏡片蒙上了一層極薄的霧氣。那雙眼睛在朦朧下像是會說話。

四百年的孤獨,我無法想像你是怎麼過來的。

我換了許多身份,冒充許多人的人生。

我想那會很累。

或許是吧。或許那就是我晚上去散心的原因。我容顏不老,為了避開麻煩,這是必然會發生的事。

——————

他們有一句沒一句地說着,偶爾拋去一個梗,對方也自然地接了下來,相視輕笑幾聲。他們之間似乎有種長年的默契,即使這只是第二次相遇。

Vox聽見Ike突然說:「你會想再次被人接納嗎?」

他陡然有種感覺,覺得這個和方才的提問都大不相同,隱隱有種弦外之音。

Vox怕自己是多想了,試探地問:「⋯⋯你想說甚麼?」

Ike又沈默了幾分鐘。房間裏的空氣彷彿靜止流動。他這個念頭太奇怪了,但是有甚麼能比目前發生的事情更奇怪?

「⋯⋯我指。可能這有些奇怪,我覺得,我們可以⋯⋯暫時一起行動。」

Vox愣了數秒,笑了。他不確定自己為何笑,但愉悅就是這麼從他的心底浮起,把嘴角拉上耳朵。一個願意接納他惡魔身份的現代人類,而不是打算把他綁去燒死或者做科學研究。雖然對方目的大概不純,但是這足夠有趣了。

「哦我會非常樂意去你家過一晚。」

「我認真的。」Ike微微皺眉:「你該不會以為,我會放心讓你走吧?」

「何不?」某惡魔明知故問。

「因為你看見我殺人了。雖然你聲稱不在意,但是我要以防萬一。」

Vox點頭,一臉不解,彷彿在說:然後呢?

Ike內心一陣抓狂。Vox聽見對方發出不滿的哼哼,好像一隻氣得低聲嘶叫的貓咪。

他心情很好地湊近了Ike,直到對方又開始警惕地盯着他,Vox才半開玩笑地看着對方那雙綠眸,輕輕吐出幾個字:「你喜歡刺激,我可以給你這個刺激,只要我一走⋯⋯」

「你敢——」Ike眼神驟變,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抓住對方的衣領。

「你心跳加快了。感覺不錯嗎?」

Ike覺得自己被對方吃定了,渾身不自在。他還是更偏好做主動的那方。

「⋯⋯你不能走,我還沒有完全信任你。」Ike說,但是不否認自己有感受到一點點愉悅。

惡魔不說話,就這樣深深與他對望。那雙見證四百年興衰的眼睛毫無邪氣,僅僅是閃爍着,現在只映照出自己的模樣,如同一面不言的鏡子,照亮他的內心深處。

Ike敗下陣來。其實以他之前的覺悟,再壞的結局都能接受了,就算被判死刑也是自找的。他從一開始就不願牽涉到一般人,該死的同情心讓他不忍。

不忍束縛眼前這個,古老卻閃光的高貴靈魂。

「⋯⋯抱歉。請忘記我說的話吧。」Ike動搖過後,終於是自嘲地推開了Vox。

「歸根結底,這是我的問題。你應該有權選擇自由,我會⋯⋯承擔任何後果。我早該有這一天。」

Vox的確沒想到對方會主動推開自己。他本來想逗逗對方,但是Ike一再讓他訝異。老實說,他本來打算陪對方玩玩,假如某天膩了就一走了之。

此刻他改變了想法。

他突然又想試着救一個人。

像是為了彌補當年無法救下的一條人命,或者許多人的性命,他突然想試着,再次用自己的力量,去改寫一個人的人生。

Vox的嗓音柔和下來:「你是個有才華的男孩。你有一顆柔軟的心。」

或許他還是沒辦法對人類完全視作他物,或許他還以為自己沈浸於過往,不適合再與人類建立深層聯繫的時候,已經無意中對眼前的男人透露了一點心聲。

Ike低頭:「我殺人。」

Vox的嗓音如同魅惑:「你殺那些生不如死的人。你甚至給他們準備麻藥,他們沒有任何痛苦。」

「我一開始不殺人⋯⋯後來我殺了。總有一天我會繼續失控。我會失去一切。」

Vox明白了自己想做甚麼。眼前的男孩如果能徹底隱去自身的慾望,人世將會接納他,把他推上廣大的舞台,讓他發光發亮。那才是Ike真正的歸處。

「我來阻止。」他對Ike說:「拿起你的刀,刺向我,告訴我以後你只會對我這樣。」

「⋯⋯甚麼?」Ike對這突然的要求感到迷惘:「甚麼意思⋯⋯?」

「殺我。惡魔可能會死,也可能會再次復活。」

Vox說:「你不會知道,我也不會告訴你,這就像俄羅斯輪盤。你便不再需要外在的刺激,而且這對你無害。」

「我⋯⋯我不知道。你為甚麼願意這麼做⋯⋯?」Ike手足無措。

刀子還躺在浴室,Vox手一揮,寒光已經在他的大手上出現。他將刀鋒指向自己,把刀柄塞在對方手裏。

「Ike,你是現世上唯一知道我是惡魔的人。你暗示了可以接納我,現在你不能半途反悔。」

Vox用自己的額頭抵住對方的,刀尖離他的胸膛只有一層布料。黑髮自肩膀一縷一縷地垂落,柔軟地躺在Ike的鎖骨間。

Ike顎骨微動,嚥下一口唾沫。

——————

明早是Ike離開英國,回到瑞典去的時候。原因很簡單:簽證到期了。

今日已是黃昏。Ike眺望夕陽,天空被渲染成一片橙紅。Vox倚在窗邊,看着太陽無可奈何地沈沒。

這期間他們幾乎都在一起度過。

Ike負責洗衣服,無論是多大片的血跡都能處理妥當,普通污漬更不在話下,讓Vox讚不絕口。Vox負責做飯,每天換着花樣,也教Ike怎麼做,一起去買材料。之前忽然有天,Ike問買回來的蔬菜都去哪兒了,Vox笑道你吃下肚了還不知道嗎?

「我不知道。」Ike留下最後一套換洗衣物,將行李箱的鍊子拉上。

「甚麼事?」Vox問。

然後他見Ike走來抱住了自己。在這段日子的相處下來,Vox已經知道這暗示甚麼,他們便往浴室去,備用的刀子隨時都在。

這一切顯得多麼理所當然。Ike忽然不滿,明明刀子就在手邊,他低着頭不去拿,而是從身上抽出鋼筆。

Vox在浴缸中抬起下巴,露出的脖子表示歡迎。

反正,這大抵是最後一次了,除非瑞典的作家回來旅遊。那麼作為紀念,特殊一些也不錯。

Ike抿唇,將鋼筆朝對方的咽喉扎去。只要足夠用力,任何事物都可以是殺人利器,何況是作家的筆尖。

鮮血從插入的地方密密冒出,更多的倒流回身體的管道中。Vox悶哼一聲,感覺到呼吸夾雜了腥氣,他就已經失去了說話的能力。Ike撫摸着Vox的臉頰,看見對方的睫毛微微顫抖,胸膛的起伏變得隱忍。

聲之惡魔不能發聲了,那他還是甚麼?

「Vox。」

Ike溫柔地開口,垂下雙眼:「我⋯⋯很感謝你這些天的陪伴。說真的,我很開心。」

Vox感覺到身上落了兩滴液體,見對方慌亂地摘掉眼鏡去擦,沾染的血紅在眼下抹開。他心想,你這可不是開心的模樣啊。

「我知道這⋯⋯很自私。」Ike撐厚自己的嗓音,停頓良久才繼續說。

「⋯⋯和我回瑞典,好不好?」

Vox略微睜大了眼睛。不待他回答,或者說本來就沒辦法回答,他聽見身上的男孩繼續說着。

「你可能會不太適應瑞典,沒關係,我很常旅遊。」
「我們可以一起,去不同的地方。」
「你知道嗎,這幾天我一直在想。你可以重新建立一個親族。不對,你應該,應該去做做看。」

「但是⋯⋯你可以為了我這樣,我卻不知道自己能做甚麼。」

鼻塞讓Ike呼吸不暢,他又一直不停地說着話,心臟跳的速度之快,供氧幾乎追不上。原來這是如此難受的事,如果還要加上痛楚,他不敢想像。

Ike咳嗽幾聲:「我也就只能⋯⋯聽聽你說以前的事了。」

插在Vox咽喉上的鋼筆輕顫,肌肉緊緊地抓牢了異物。他終於察覺到了,Vox這樣無法回答自己。但是他真的希望聽見對方的回答嗎?

Ike深吸一口氣,握住筆身,閉上眼。

你在害怕甚麼啊,Ike Eveland⋯⋯!

「——Vox?」

只見Vox奮力捉住Ike的手,在對方眼睜睜下,把筆端向自己的脖子送得更深,嘴唇艱難地掀開,擠出幾個破碎的字音。

去瑞典嗎?好。
重新建立親族嗎?好。

甚麼叫「只能聽聽以前的事」,如果沒有這樣的人,惡魔才不會像之前那樣揭開舊傷疤。最好是把過去全部忘掉,假裝自己生來就是上流社會的某個人類小少爺,換個身份再騙一次。

如果你察覺到惡魔是惡魔,那麼這一刻,也是惡魔再不能當一條蛇去騙人,或者騙自己的時候。他必須堂堂正正地現出原形,傲然說道,不錯,吾乃聲之惡魔,人世將再度響徹吾名。

「繼續⋯⋯Ike⋯⋯」

很多話,最終凝聚成「繼續」。

看盡了興衰更迭,浮世繁華,不過如此。就這樣心血來潮,重新建立一個屬於惡魔的烏托邦吧。這一次,他不會再讓理想國化作烏有。

Ike感受到那隻鋼筆沒入得更深,傷口溢出的血更加濃稠,卻也開始減慢,像是邀請函上鮮紅的火漆漸涼。

他知道對方的答案意味着甚麼。

而他又該如何回應?

他謹慎地俯身,喉結抵住鋼筆的另一端,微微側頭,在對方唇上慎重地、輕柔卻堅定地,印下一吻。

作家在惡魔身上簽好了落款。邀請函裏是一張白紙,因為它要被用來寫他們未來的故事。

開端寫了一段還刀入鞘,鋒芒斂去,深夜的漆黑角落不再有寒光閃過。

那麼結尾當寫一個月下的世界,唯一的黑暗是樹影婆娑,予人休憩,而非墜入永眠。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