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沙中綠洲】

-【直到最後,我們。】



「對妳而言,幸福是什麼啊?」
葛德翻弄著盤中食物,看著堅持所謂「人生在世是為了幸福」這種論點的穆挽陽。
「幸福是一種一直都在的東西啊。」淺淺笑著的她說得很理所當然,「比如你、言、蘇迷還有圖里斯,其他隊友也是。可以住在有屋頂的地方,有工作也有東西吃……不再只能跟言還有死人對話之類的。」
「……感覺有一種淒涼的感覺。」
「這個世代講什麼淒涼不淒涼啦,我其實也挺普通的啊。」

畢竟戰爭就是這樣--這句話不必多說他們也能明白。
所以,笑著吧。
比起想著那些,不如笑著吧。



「妳聽說了嗎?」

「聽說了,是說那個衛兵擅闖禁地被捕……。」

「聽說是叫葛德·瑞克?」

「他不是戰功也顯赫嗎?怎麼會……」

「噓,妳要是被聽見妳的腦袋也會不保的。」

聽著外頭對話,蘇迷的心便涼了大半。這個王國中唯一的禁地只有幽禁她的花園,而葛德正是她見過幾次的少年。
蘇迷在華麗花園中唯一的太陽,那個名為穆挽陽的少女曾經在聊天時談起過的內容中就有大半是在講述他們的見聞。

仔細想想,怎麼會有這麼巧的事情呢?
蘇米一向殺人不眨眼,怎麼還會選定刑場、將關押普通衛兵的消息放出。
蘇迷不是傻子,她又怎麼會不明白自己弟弟的心思?
在門被侍女打開的瞬間,蘇迷用力撞開侍女便向外奔跑。
她那雙許久未踏出房門的腳跑了幾步就生疼,踉蹌幾步卻又繼續朝著大殿跑去。這是她第一次闖出花園、是她打自讓出王位後,自己做出的第一個決定。

就像她說的,就像她說的。
如果不勉強自己、如果不自己追求命運的話,無論什麼事情都不會開始的。

「陽,拜託了、拜託了。」
請給我勇氣吧。

「蘇米!」
當蘇迷闖入大殿時,蘇米難得整個人從王位上坐起身子,眉毛也明顯皺了起來。
「蘇米,聽我說……拜託你,聽我說。」在對方打算叫人把自己壓回去之前,蘇迷索性跪了下來。反正她的腳也痛得站不好了。
「我不會再跟任何人講話了,我會更聽話,我……」
對上蘇米冰冷的眼神,蘇迷一時間開了口卻只說了一半便發不出聲音。她感到喉嚨酸澀,聲音被恐懼壓在過快的心跳之下。

--那個人到底是誰呢。
她的弟弟以往從來不會這麼看她,她的弟弟以往從來不會如此殘暴。
她的弟弟啊,又是什麼時候成了暴君呢?
是不是有誰偷偷把她的蘇米掉包,換成這個不知名的誰呢?

蘇迷渾身顫抖,看著蘇米的她再也無法忍住淚水落出眼眶。就像斷線的珍珠,卻卑微得只剩乞求。
「拜託你,求求你不要殺死陽……求求你不要殺葛德……拜託你、拜託你……怎麼辦啊,幫幫我吧。我自己真的沒有辦法啊,蘇米……」無助的跪在地上請求的她,口中喊著的卻是她記憶裡那個最疼愛她的弟弟。
無論什麼事蘇米都會幫自己的,蘇米不會讓自己這麼難過的。
所以那個人不是蘇米啊。

「送她回去。」

最後,牢裡的金絲雀換來卻只有冷冷一聲。
她不可置信的看著王座上的他,卻再也說不出任何一句話。
甚至,蘇迷可以確信,此時的蘇米一定更加堅定的認為除掉穆挽陽跟葛德是再正確不過的選擇了吧。

這是她的錯嗎?
這是她的錯吧。
要不是自己貪玩。
要是一開始就把穆挽陽趕走就好了--嚮往什麼外頭啊。
「拜託了,那些我都不要了……陽,讓陽活下來好不好……拜託你……」死死抓著門,蘇迷已經哭得連皮膚都感到些許發麻。
她最後的願望。
她最後的太陽。
「拜託了,請你不要殺死她……」

拜託了,請不要帶走她呀。
花園的花她都不要了。
那些她視如珍寶的小玩意她也不要了。

「不要把陽從我身邊帶走……求你了……」

我不想孤單一個人啊。



「然後葛德他啊,他就卡到地上的木棍,結果摔了個狗吃屎!那個畫面超級好笑,雖然因為他跌倒時拉到搭到一半的營帳布,結果因為整個營帳垮掉所以我們被圖里斯唸了好久。」
穆挽陽繪聲繪影的演出成功逗得蘇迷笑彎了腰,靠在床邊的小公主好奇的問:「然後呢?他怎麼樣?」
「結果我們兩個一起被罰了--」嘆口氣的穆挽陽一臉裝出來的苦惱,隨後又開始模仿自家隊長,「「喔?你們感情這麼好,不如就一起增加訓練消耗精力好了。」圖里斯這麼說耶!」
「好好喔,好想親眼看看--感覺他們都是好有趣的人。」捧著臉頰,蘇迷照著對方的形容開始想像她從未見過的人們長得什麼樣。
她總能透過對方的故事想像一堆新奇有趣的東西,好讓在花園中的每一天都不那麼無趣。
蘇迷總是一直望著窗外,期待那抹雪白色的頭髮出現。

就像一直關在永夜中,期待著太陽升起的人一般--。



諾大的廳堂剩下富麗堂皇的空虛與沉靜,坐在王座上的王一手撐著頭,安安靜靜等著半跪在下的黑髮男人發話。
豔陽高照,即使肉體承受著高溫折磨,卻一點也帶不起此刻降到冰點的空氣。

「王,請您……」
「你也想被砍頭嗎?讓諾。」蘇米瞇起眼睛,明顯的心情不悅。他已經最大限度考慮到眼前人為他帶來的勝果才允許他與自己見面,不然在這個時候還膽敢求見,不被拖下去鞭打都說不過去。
圖里斯在那時就閉上了嘴,垂下眼簾。
「你的隊員擅闖禁地,本王已經免去對你的罰則……再多說一句,你不覺得都是得寸進尺嗎。」蘇米一揮手,下達不容反抗的驅逐。
而半跪在地的男人也只是恭恭敬敬地深深鞠躬,退出廳堂。

他阻止不了穆挽陽的。
同樣,他也不可能阻止他們的王。
多周全啊,將穆挽言調派到別處隔絕消息以免出亂子。將葛德行刑的時間地點散播出去,只讓消息在宮內流傳。
不用再多想罪名和理由,一次將兩個眼中釘除掉。

「對不起。」穆挽陽這麼說。
「為什麼道歉?」圖里斯明白,卻不敢明白。
直到她露出了他熟悉的柔軟笑容,像是安慰一般。
「我是不是奪走了你的幸福呢?」
「……不。」圖里斯發現自己的手有些抖,好不容易穩住呼吸,他才伸手捧起穆挽陽的臉。

「妳把幸福帶來我身邊,無論妳怎麼抉擇,都不會將它帶走。」



圖里斯已經很久沒有笑得像現在這樣開心了。
不如說,自從他的戰友死去後他就沒有再打從心底開心過了。

「有這麼好笑嗎?很好,圖里斯笑起來很好看所以原諒你!」
「白痴!妳這樣跟隊長說話也太沒禮貌了!」
「但我們現在休假欸,我現在又不是衛兵。」
理直氣壯的穆挽陽和糾正她的葛德又開始一來一往的對話,話題一下就從圖里斯身上跑到關於休假時他們是不是不用注意軍中禮儀的話題。
「我可以接受,但其他長官就不一定了。」露出笑容,圖里斯這麼說。
為了抓小偷搞出一堆亂子、把自己弄得狼狽不堪的兩個衛兵聽此話就立刻相視而笑,並且對眼前長官開始了他們話多的本領。
「為什麼妳都能知道啊?」
「我以前就是專門偷人錢的啊,在這個城市裡八成沒人比我會偷。而且要不是我反偷回來,你以為你錢包現在還會長在你的口袋嗎?」
「現在還偷嗎?」圖里斯好奇。
「沒有,不偷了--我現在有穩定收入!」露出自豪的笑容,穆挽陽拍拍胸脯,「你看,我還能送你花--啊,不用擔心,錢我有留下了啦。」

或許就是從這個時候開始,圖里斯就覺得眼前這個倔強的姑娘,傻得有那麼點可愛吧。
就像街邊自己就能玩出花樣,總是不吝嗇向他分享喜悅的小貓。



所以,在最後大鬧一場、為了不可能的機率拼搏,是不是也可以被原諒呢?
從來不想放棄任何獲得或守護幸福的機會,那是,絕對不能放棄的--最重要的,屬於她的幸福。

他們的王、他們的暴君啊。


「誰都有獲得自由的權利。」

「誰都可以追求幸福。」

「既然我遲早都會面臨如此結局,為什麼不提早--用我的方式結束呢。」

穆挽陽依稀回想起那時。
那時太陽已經要落下,氣溫漸涼。轉暗的天空還能看見模糊的明月和幾顆星星,是漂亮的淺色餘暉。
那時的葛德難得和人起衝突,當對方一句「要讓你在女人面前難堪」的話一說出口,反而是穆挽陽先出手打人了。
「糟了,反射性就動手。太羞辱了吧我才不要當這傢伙的女人。」
「妳這樣會害我們被處罰耶!而且「這傢伙」是什麼意思!」
「又沒關係,圖里斯也動手了啊。你看。」
「……你們,回去還是得被處罰。」
一邊抗議一邊持續混戰,就算如此,他們也笑得開懷。
就像笨蛋一樣揮舞著不成章的拳,結束後打算把對方錢財順走的少女還被兩人一頓教訓。

拿在手中的槍有些沉,當穆挽陽深吸一口氣再次將其握緊時就已經停下顫抖。
她一個人怎麼可能把葛德救出來呢?這點她比誰都明白。
即使如此,卻憑著一口氣不得不去。
這當然不是單行道了,她還有逃跑這個選擇--但,怎麼可能呢。
無論逃去哪裡,穆挽陽都不可能逃過自己。
在這個誰都不會幸福的國度,只有她還沒放棄。
她是幸福的。
她追求、獲得,在無數屍體中,在塵土中,在饑荒戰亂中,在枯萎的綠葉中;咬著牙忍耐吧,不要輸給哭喊,不要輸給自己,不要輸給命運。
穆挽陽永遠不夠努力,永遠不能停下。

「有人闖進來了,還不快速速排除!」
「但、但是,那是穆挽陽……!」
「殺死她啊!難到你也想被處死嗎……這裡是「他們」的刑場啊!」

是的,這是他們的刑場。
關於接近金絲雀的罪過,關於藍天的罪過。

被關在牢裡的妳,會不會正在哪裡泣不成聲呢?

「不要猶豫,把槍握緊!」
朝著昔日同胞大喊的穆挽陽發動攻擊,她的槍沒有刀鋒,卻比任何一隻長槍更加鋒利。
她的聲音比在場任何人都更加宏亮,被送上斷頭台的葛德紅了眼睛。

所以。
所以啊。
不要猶豫,將她殺死吧。

穆挽陽遠遠能看見葛德掙扎著往自己方向喊些什麼,卻什麼也聽不見。
她的意識因為失血過多而模糊,她揮動的槍不再那麼有力--其實,她只是想。
「不會讓你孤單死去。」只是這麼想。
如果真的必須是這種死法,怎麼能讓你就這樣死去呢?
轟轟烈烈的作為結局不好嗎?
不好嗎?
不能不好啊。
不要就這樣結束,不想就這麼結束啊。
想一起度過的日子還有很多,蘇迷也好圖里斯也好穆挽言也好,繼續活下去也不可能看到的那個未來--

「真的,好想看看啊……。」

穆挽陽感覺到腹部被刺穿的疼痛,卻早已對此感到麻木。在轉黑的視線中,她感覺到對方將刀深深壓入的同時,緊緊擁抱著自己。
那是已經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觸感、氣味,和讓人放心的溫柔嗓音。
「這樣就可以了……不用再努力了,挽。」圖里斯顫抖的手沒有將刀鬆開,他將頭埋入對方頸肩,用空著的手抱著那副殘破不堪的身體,「我陪妳一起。」

「王下令兩人都處以死刑--放箭!」

怎麼會是這樣呢?
結局怎麼會是這樣呢?
拉滿弦的弓兵這麼想著。
他想到比試時那個將他甩出去,笑著伸手將他拉起的少女。
他想到那個總是對他們好的隊長。
他想到那個會把麵包分給他一半的少年。

插滿箭矢的兩人、被砍下頭的一人,莫須有的罪名和已然瘋魔的王都詛咒這永遠不會獲得幸福的國家。
不會幸福的。
不會幸福嗎?

太陽還高掛著,微風輕輕吹過花兒,試圖替它抹去不襯花瓣的血跡。
蟲鳴仍然高歌著不會結束的歌曲,又有誰獲得自由?

不幸福嗎?
不,並非如此。

直到最後,穆挽陽都如此確信。
她是這個世界上……最幸福的少女。



「好了,我陪妳一起呢。」圖里斯不斷撫摸著少女的頭,任由她抱著自己哭泣。
穆挽陽不斷搖頭,卻哭得發不出一句話。
「也哭得太慘……從沒看過妳哭,結果一哭就很驚人欸。」這麼說的葛德也正在不斷用手抹著眼睛,還試圖蓋過自己乾澀的嗓子。
「可是、可是,你們不幸福啊!是我害的,圖里斯……」
「我可從來沒說過我不幸福。」苦笑著輕輕打了一下對方的頭,他說。
「我也沒說過啊,不如說……直到最後,都還覺得……雖然自責得要死,但是妳來真是太好了。」葛德伸手拍了拍穆挽陽的背,眼睛還因為方才過於用力搓揉而發紅。

「走吧,我們該離開了。」
「離開……我們能去哪裡呢?」
「去哪裡都好吧,反正我們都在一起。」

最後回望了一眼繁華的綠洲,他們邁開了前往下段旅程的步伐。
再見了,再也不見。

「那麼,我們先走了。」

如果還有機會。
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到時候,我們再一起聊聊天吧。
在一個不會有誰被砍頭的世界,在沒有身份隔閡的世界,我們一起吃著點心談笑的,那樣的未來--。


--
---

「公主,花送來了。」
侍女將花放在門口便恭敬地退出房間。

蘇迷已經好幾天沒有說話了,就連選擇花朵時,她都只是用手指傳達。
眼睛或許再也流不出眼淚了。她想。
每當望著窗口,蘇迷只覺得眼睛乾澀,一點濕潤的感覺都沒有。
她以為當自己聽到行刑的事情會泣不成聲的--但她沒有,她只是望著窗外什麼也沒說。

將三盆花捧上桌,蘇迷輕輕撫摸花瓣,彷彿在思考些什麼。
就好像葉子上有什麼驚世難題值得研究一樣,她盯著端詳許久,好像這麼盯著看能看出些什麼答案。

「你……」

唰--

一旁窗邊吹入的風帶起外頭大樹的葉片,發出的巨大聲響輕易蓋過蘇迷原本想發出的聲音。
朝著空無一人的窗外,蘇迷張大了雙眼,甚至沒有發現其中一盆盆栽因她的動作而自桌上掉落。

「陽?是陽嗎?」她顫抖的從椅子上站起,卻不慎跌落在地,「陽……妳在哪裡啊--!」
不會有人回答的。
那扇窗口再也不會有人了。
當微風輕輕帶起她的髮絲時,就彷彿那名少女像以往那樣輕輕梳理她的頭髮一般。
「回答我啊!不要……不要走啊……。」
她的淚水終於在此刻,在終於意識到那扇窗再也不會有人出現的時候湧出。她用盡全身力氣哭泣,哭得只能蜷縮在地,不敢看見灑入室內的陽光。

今日微風徐徐,天氣甚好。
太陽一如既往的燙人,對於沙洲居民來講卻早已不是什麼讓人難以忍受的事情。
窗外不知怎麼的飄來小小的蒲公英種子,悄悄落在蘇迷髮上。

就像祝福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