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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熟悉的身影走進酒館裡時，以薩正拿著一塊布，擦拭著吧台上的玻璃杯。他的心思早已不知道遊蕩去哪個角落，從村子廣場上幾天後要舉辦的園遊會、到自家鄰居家中養的虎斑貓，當他的視線落在迎面走來的窈窕女子身上時，他正好想到自己放在床上還沒有讀完的詩集：那是王城最有名的詩人上星期才出版的新書。

「總是在打烊之後才來。」以薩咧開嘴，笑了起來。

「你也沒有阻止過我。」米蘭達對他眨了眨眼。「打烊前實在太吵了。為了我的理智著想，打烊後比較適合我。」

如果不說米蘭達是魔女，或許大家都會誤以為她是王城來的富家千金。她不像其他魔女一樣故作神秘、或是一天到晚在身上掛著施法用的小道具，也不會穿著像斗篷般的長大衣，將身體包得密不透風。不，哈爾森一家，不論是富商的父輩，或是學習魔法而和哥哥一起遠離王城的米蘭達，他們對於好東西的品味，絕不會因環境而打折扣。

今天的米蘭達穿著繡花精緻的窄洋裝，暗紅色的布料完美襯托出她從領口和袖口露出的肌膚，合身的剪裁配上胸前細緻的綁帶，正好將她豐腴而優美的身體曲線展露無遺。

以薩轉開視線。直視淑女的身體，就算以以薩的標準來說，也太沒有禮貌了。他轉向身後的櫥櫃，拿出裝茶葉的木盒。

「今天想喝什麼呢？」

沒有人知道以薩在酒館裡藏了茶葉；話說回來，也沒有人會在這裡點酒精以外的飲料。就只有米蘭達。以薩還記得米蘭達初次走進酒館裡時，也是這樣打烊過後的時刻；她逕自朝吧台走來，好像對於時間渾然不覺，而以薩也懶得開口趕人——多服務一個客人，花不了他多少時間。他問了對方想喝什麼，結果女子出乎意料地問了他有沒有洋甘菊花草茶。最後以薩拿出自己放在背包裡的一點點紅茶，配上酒吧裡調酒用的蜂蜜，為她泡了一杯甜甜的飲料。

在那之後，以薩就開始有意無意地搜集各種茶葉，也許這位小姐以後還有機會來這裡光顧。時間一長，他知道她是來自王城富商的家族、剛搬來鎮上不久，而且是一名魔女。

「我剛才在家裡讀完了《花瓣的重量》。」米蘭達輕巧地爬上吧檯的高腳椅，若有所思地把玩著自己的髮尾。白得幾乎發光的髮絲，在酒吧昏黃的光線下，顯得更像是某種高級絲線。「裡面提到了一種很有趣的甜點，來自遙遠東方的海島，叫做大福。書上說它和略帶苦澀的茶是絕配——不如你就幫我調一杯能配著大福喝的茶吧。」

聽見這個要求，以薩不由地挑起眉。米蘭達的眼中閃爍著狡黠、還有一絲看起來像是挑戰的光芒，以薩便笑了出來。「是，我會去找那本書來看看的。」他打開茶葉的盒子，一股清香撲鼻而來。

「大福是由一種叫做糯米的穀物做成的，口感柔軟、富有嚼勁；通常填充甜的內餡，例如草莓。」米蘭達抬眼看著天花板，思索著。「真想知道那是什麼味道呢。」

「魔女大人可以從書上把甜點變出來嗎？」以薩邊說邊用茶匙撈出了其中一格的茶葉。「甜的內餡啊。感覺像是我會喜歡的口味。」

「用不著這麼麻煩。」米蘭達勾起嘴角。「我大可請商船出海時幫我帶個幾份回來。」

典型的大小姐發言，以薩好笑地想著。他盡可能地想像了米蘭達所描述的味道，然後依照他的想法配了幾種口感偏向苦澀的茶葉。但當他將沖了熱水後的茶杯放在米蘭達面前時，米蘭達只喝了一口就把杯子放下了。

「如果這是大福搭配的茶飲。」她皺起鼻子。「那大福要不就是甜到令人蛀牙，要不就是和藥丸一樣難以下嚥。」她咧開嘴，把杯子推到以薩面前。「認真說，這東西比我調出來的藥草湯還苦。你喝一口看看。」

以薩遲疑了一秒。和淑女共飲一杯茶似乎不太成體統，但米蘭達期待的目光緊抓著他不放，以薩便無奈地照做了。

味道苦澀而怪異的茶湯在他嘴裡，甚至還來不及下嚥，就讓他嗆得咳個不停。他趕忙抓起桌上的布巾摀住臉，才能阻止自己把飲料噴濺到坐在他對面的女子身上。他狼狽的模樣似乎讓米蘭達心花怒放，當他好不容易緩過呼吸時，眼前的女人臉上的笑靨，就像一朵綻放的花。

「那麼這就是我教給你的任務了，酒館的以薩。」魔女傾身向前，用手背輕輕碰了碰以薩臉頰一側的金髮。「幫我找出一杯能夠搭配大福的茶吧。」

米蘭達的動作就像帶著某種咒語，以薩還沒反應過來，就已經點了點頭答應了。

當米蘭達離開酒館時，他才後知後覺地意識到，米蘭達完全可以請商船連同大福和搭配的茶葉，一同從遠方的海島一起運回來。

自己面對米蘭達時似乎總帶著一點身不由己的無奈，他也不知道這究竟是怎麼回事。或許魔女身上就真的帶有某種魔力。

＊

以薩去鎮上的圖書館，找了米蘭達說到的那本書。那是一本帶著詩意的愛情故事，發生在某個遙遠的海島國家，整本書彷彿都散發出一種海洋的味道。或者至少以薩是這麼想的。

他們的小鎮距離海岸十分遙遠，以薩也從來沒有真正見過海。
他對海洋的感情十分複雜；他既對其抱有好奇，卻又巴不得離它越遠越好。他的父母在他年幼時就因航船意外而身亡，他被父母的好友接回了家，養育長大。這間酒館就是他們開的。長大後的以薩，便理所當然地在這裡工作。

以薩不喜歡沈溺在過去，他對父母也幾乎已經沒有印象，但是這個異國故事，還是挑起了他對於海洋的種種複雜情緒。

除此之外，書中提到的甜品與茶飲，也使他產生了濃厚的興趣。那些都是他這輩子從未聽過的食品名稱，看著文字所描述的味道與口感，他不禁有些感嘆，要是他拿得到食譜，或許他還可以重現書中的那些食物。

這天的中午時份，酒館還沒有正式開始營業，以薩正在做開門前的最後整理。此時，木門上所掛的鈴鐺突然清脆地響了起來。他從吧台裡抬起頭，卻有些錯愕地看見米蘭達從入口快步走了進來。

「米蘭達？」他不可置信地問。「你怎麼——」他差點就脫口說出，魔女難道不需要迴避日光嗎？但這樣的玩笑似乎有些太失禮了。

米蘭達穿著淺色的洋裝，腳踩長靴，頭上戴著一頂寬沿帽。她身後漂浮著一個木箱子，就像是被隱形的拖車拉著一般，滑順地跟著她的動作前進。她踩著自信的步伐，來到吧檯前，手腕優雅地一抬，木箱便平穩地落在以薩面前的檯面上。

「瞧瞧我為你帶了什麼來。」米蘭達的表情就像是炫耀著自己寶貝的小女孩，以薩微笑了起來。「快打開看看啊。」米蘭達不耐地催促道。

以薩順從地打開箱蓋，裡面躺了好幾本異國文字的書籍。他有些困惑地抬起眼，看向米蘭達。

「食譜。」米蘭達得意地宣佈道。「《花瓣的重量》裡面所有的甜點，這裡面包準都有。你不是想要食譜嗎？這裡應該夠你玩上好一陣子了。」

「原來魔女大人會讀心術啊。」以薩也分不清這究竟是玩笑還是事實，但米蘭達似乎沒有要否認的意思。「但是這全都是我看不懂的外國文字。」

「難道你瞧不起魔女的法術嗎？」米蘭達撅起嘴。以薩慌忙地想要解釋，但是米蘭達的眼中閃爍著作弄的笑意，逕自說了下去。「翻譯咒就能讓你看懂了。不過那咒語有個副作用——你會暫時看不懂我們自己的語言。」

「好吧。」以薩笑了起來。「希望食譜裡的點心值得讓我暫時變成文盲。」

「還有啊，箱子裡的東西。」米蘭達對揚了揚下巴。「做事情確實一點嘛。」

以薩困惑地在木箱中摸索了一番，然後發現一個玻璃小瓶倒在角落。他把瓶子舉到眼前，看見裡面裝著一半乾燥的粉末。

「這是什麼？」以薩問道。「應該不會讓人喝了之後變成青蛙吧？」

「你這是刻板印象。」米蘭達哼了一聲。「我把你變成青蛙，對我不就一點用處也沒有了嗎？」

以薩對她挑起眉，米蘭達便繼續說了下去。「這叫做抹茶粉。我付了一大筆錢，請商船幫我帶回來的。據說大福就是要搭配這種抹茶喔。」

以薩不確定磨成粉的茶究竟會有多好喝，但他仍然在米蘭達的要求下，用熱水沖開了綠色的粉末。

一股濃厚的香味立刻從杯中竄了出來。以薩不可思議地瞪大雙眼，看向米蘭達。米蘭達接過杯子，小心翼翼地啜了一口。以薩觀察著她的表情，然後看見米蘭達露出了滿意的微笑。

「啊，這喝起來好多了。」她把杯子還給以薩，示意他也喝一口。

濃郁的茶香和綠茶有些相似，卻又多了一絲略帶苦澀的尾韻。此外，還有一股以薩說不上來的奇異香味。

「我就只不喜歡它的名字。」米蘭達若有所思地說。「『抹茶』。太普通了。」

「好像也是。」以薩同意。他看著箱子裡那一整疊的異國食譜，想著米蘭達和那本書，腦中突然靈光一閃。「不然就叫做『海風的味道』吧。」

米蘭達盯著他看了一會，在嘴裡無聲地玩味著這個名字。「不錯呀，以薩。都可以寫詩了。」米蘭達讚賞地說道。「我們就叫它海風的味道吧。」

我們。以薩有些後知後覺地想道。她剛才說我們。

「天氣太熱啦，我該先回去了。」米蘭達說。「記得好好研究食譜唷。我期待吃大福配茶喝的那一天。」

「是，魔女大人。」以薩故作認真地回答。

但接著，米蘭達突然傾身越過吧台，帽簷直接蓋過了以薩的頭頂。

「這是我交給你的新任務。」她輕聲說道。然後她的紅唇輕輕碰了碰以薩的臉頰。

雖然只有不到一秒的時間，但在米蘭達的身影離開了酒館之後，以薩仍然像是被施了定身術一般站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