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轉蛋

蒂法自托盤上取了一杯香檳,隨後對服務生輕輕點頭致意。她揭下那華麗地浮誇的面具,將高腳杯抵在唇邊淺淺呡了一口,金黃酒液順著吞嚥的動作滑入咽喉,驅散因身旁喧鬧笑語帶來的煩躁感。攝入過量的酒精會影響開槍的精準度,但小酌幾口確實令她緊繃的神經鬆弛了不少。彷彿舌尖下了一場小雨,氣泡如雨幕中池塘的漣漪那般化開,她似乎就要聽見子彈如驟雨般打穿目標身體的聲音。

這是場為展現豐厚財力而舉辦的宴會,主題還是時下蔚為風潮的面具舞會,時尚新潮之餘也令賓客的身份更難以辨別,倒方便了蒂法辦事。目標是今晚的主人公,交誼舞勢必將由他開場,或許會為了展現賓主盡歡的決心再多跳幾支也不一定。想到這裡,她隨手放下沒喝幾口的香檳,以裝飾著繁複菱格花紋的面具重新遮起臉部,揚著裙擺如落花於風中舞動一般,幾個旋身與頓步便避開了意圖搭訕的男子,悄悄靠近舞池中心靜候良機。當柴可夫斯基所作的圓舞曲響起,掌聲簇擁下那禿頂的胖男人攜著女伴走進舞池,蒂法不動聲色地調整了腿上的槍套。摩根石色的杏眸細細描摹著那人的輪廓,她盤算著要在群舞時下手,隨意打量了四周的男人,在人潮匯聚時隨手拉住一名男子的衣角。

「打擾了,能做我的舞伴嗎?」

她說,憑藉高跟鞋彌補的身高差,以勢在必得的角度狀似無辜地仰視對方。這面具的設計可謂別出心裁,沉穩的黑色基底上爬滿了暗金的藤,綴飾於眼周不僅未有喧賓奪主的表現,反而襯得那雙無辜的大眼越發明亮。蒂法比那些貪圖她身體的男人更明白自己的魅力何在,她有信心對方絕不會,亦捨不得掙開自己摟緊他的手。

那名高挑挺拔的男子的確沒那麼做。

「妳把槍綁在腿上嗎?真可愛。」

「哈?」

她產生了一股立即槍斃對方的衝動。

*

要說鼎鼎大名的殺手「歌姬」,此次任務有何疏漏的話,大概就是她未曾預料到自己亮眼的外貌實在是一把雙面刃。那張精緻而罪惡地保有天真與性感兩種矛盾元素的小臉,既使她完美地融入了上流社會的交誼圈,亦使某些人一眼便能牢牢地將那對粉色的大眼睛烙在腦海──尤其是同行。

早在蒂法品酒時他便注意到了對方──女孩的長相,少女的舉止,女人的身材──儘管那張臉僅外露了不到一分鐘,貝里爾還是能清楚地回憶起對方精緻面龐上的所有細節。儘管那女子獨處時看上去有些不好接近,但貝里爾深知嬌嫩的玫瑰總是帶刺,他絲毫不介意為了一親芳澤而扎幾次手。

所以當他發現這朵戴安娜玫瑰已然超越渾身帶刺的範疇時,貝里爾比事蹟敗露的當事人從容多了。

「妳把槍綁在腿上嗎?真可愛。」

「哈?」

給我閉嘴,蠢貨──還未來得及釐清暴露的原因,蒂法蘊怒的眼神已如一柄凌厲的飛刀筆直朝貝里爾射去,後者調戲似地收緊了扶在她腰上的手。在三個旋轉後他們確認了彼此的身份與來意,貝里爾坦率地承認自己是在觀察蒂法時發現她調整武器的動作,不忘多嘴了一句自己可以幫忙。很快他便認知到這是個錯誤的決定,因為她洩恨似地想在交換舞伴前重重踩上他一腳,為了不讓鞋跟釘穿皮鞋,貝里爾一邊引領著他壞脾氣的舞伴轉圈,一邊閃躲著她如錐子般戳刺的鞋跟,兩人以一種滑稽而怪異的舞步行進著轉圈,比起華爾滋倒更像踢踏舞。

在交換舞伴前他們終於達成了休戰協議,勉強在維持和平前提下交流了今晚的打算。貝里爾對蒂法殺人後的撤退方案很是不滿,他指出對方從樂隊登台的暗門逃跑是行不通的──那我就從那邊的窗口跳下去吧?她在面具下勾起帶著譏諷意味的笑:畢竟這裡是二樓,看起來無處可逃,我也不打算那麼做。

──妳會摔斷腿的,女士。

──要你管?再說外面已經積雪了。

──恐怕那還不足以抵消妳下墜的衝擊力。

──那你去接住我啊,怎麼樣?

怎麼樣?那麼擔心的話,就接住我看看啊。

交換舞伴的時候到了,蒂法看著貝里爾那對滿是譴責意味的綠眸,鬆開了交疊的手,踏步朝今晚的目標走去。她沒再回頭看他一眼,只隱約感受到心底那股隱隱發酵的酸澀,揉合了對貝里爾話語的不解與挑釁,全數疊加於抵著大腿的槍裡。在取槍的瞬間蒂法甚至產生了它變重的錯覺,那男人還未意識面前的女人是死神的使徒便向後倒去,噴濺出的血與腦漿在她的視線中緩慢地成形,彷彿他太陽穴邊叢生了一束大而艷麗的花。在群舞的圈子散開前,蒂法抬手射穿了舞池上方的那盞吊燈,霎時整個宴會廳只餘下四周的小燈勉強支撐著照明。因亮度銳減造成的不安,連同方才的槍聲引爆了群眾的情緒,驚叫與哭喊的浪潮吞沒了最後一個音符,柴可夫斯基的曲子沒能演奏完畢,連樂隊也捨身逃去,混亂中她遺失了貝里爾的蹤影,聽見密集如暴雨朝她襲來的腳步聲,蒂法回身射穿幾人眉心,脫下鞋子便隻身朝那落地窗奔去。

她聽見貝里爾,聽見那個萍水相逢的同行,聽見她好管閒事的舞伴的勸告──妳會摔斷腿的──可那又如何?做這一行從來不得好死,正如今晚她孤身一人赴會,遲早有一天也會獨自坐在死神的餐桌前,淪為祂的盤中美餐。逃跑路徑上有玻璃碎片扎進了腳心,但她仍像感受不到一樣地狂奔。奔逃的賓客逐漸散去,保鏢追趕的腳步幾乎要撼動地面,身處於震耳欲聾的寧靜之中,蒂法還在奔跑,舉著晃動的槍口便朝玻璃窗射去,第一發子彈使窗面產生了網狀的裂痕,隨後是第二發、第三發,玻璃碎片沐浴在外頭的月光下,宛若寶石般閃閃發亮,蒂法交叉雙手護住頭部,緊隨著早她一步下墜的寶石雨一躍而下,閉上眼等待刺骨的疼痛,等待墜地的那一刻。

但貝里爾接住她了。

在漫天紛飛的雪花中,避開了玻璃下墜的時間差,在她看不見的地方他張開雙臂,最終蒂法重重地撞進他懷裡。他們以一種極度不優雅的動作相擁,轉圈,貝里爾緊緊護住蒂法的頭部,她聽見對方在兩人停止翻滾前隱忍顛頗的悶哼,蒂法沒來由地想著今晚他們就沒有好好跳過一次轉圈。

「怎麼樣?妳覺得還行嗎?」

他說,將身上的西裝外套披在她裸露的肩頭,但此刻蒂法幾乎感受不到寒冷。

「我接住妳了吧。」

貝里爾向她勾勒出一道疲倦卻心滿意足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