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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於是他再也忘不了那片藍】


很久很久以後,靈幻新隆才知道那叫做「Blue hour」,一種攝影術語。

不知是誰送來的攝影書籍上如此寫著:

「Blue hour」,為日落之後會出現的一種特殊天色。在這段期間裡,雖已日落,但仍存有一絲夕日餘暉,天空會呈現冷暖交織、橘色與藍色糾纏在一塊的模樣;待夜色更重時,整個世界會被不同層次的藍色覆蓋,韻味十分特殊,是許多攝影家喜愛出外拍攝天空與環境的時刻。

Blue hour,他邊是令不甚熟練的英文字節轉繞於舌尖邊是想著,所有事物都染上藍色的時刻、亦是所有事物都染上憂鬱的時刻。

那天也是同樣的天空。

他還記得好幾年前影山茂夫還在靈能相談所打工的時候,那時的每一刻每一秒都鮮豔明亮如盛夏午後的刺眼日光,反到襯得自己此刻的生活比連綿陰雨還不如。少年黑溜溜眼底純然的尊敬中不知何時多出的愛慕生長得要比蝸牛爬行還慢,花了三五年才真正探出頭來。

第一次告白是影山茂夫胸上別著國中畢業典禮胸花的時候。

世紀的超能力者在相談所的辦公桌前戰兢兢地縮頭縮尾,肩膀垮得一蹋糊塗,揪緊衣袖的細弱指尖滿是汗水,連雙手捧上的第二顆鈕扣都沾上一滴晶瑩。靈幻新隆愣了愣,最先問他為什麼不送花,少年回答花朵僅是他人培育的東西,可胸前的第二顆鈕扣卻是這三年來每日都最靠近自己心臟的存在,我想將這個贈送給您,言下之意再清楚不過。少年沒有說什麼天長地久,只簡單地說了句喜歡師父,我想和師父在一起,字尾都還發著顫,語氣卻有著莫名的堅定,身為世界上數一數二理解影山茂夫的人,靈幻新隆明白他到底下了多大的決心才在自己面前坦承。

影山茂夫的愛意如此滾燙,與他艱難卻始終未從身上移開的眼神如出一轍。靈幻新隆很長一段時間沒有感受到如此熱切的情感,空虛的心臟宛如注入熱血,跳動得快速,呼吸短促、頭暈目眩,耳邊好似能聽見血液快速流竄的聲音。然而面對如此龐大的情感他卻步了,是,他當然愛影山茂夫,愛這個為世界漆上色彩、拯救他於重重鎂光燈下的男孩。可改變何其難,尤其是對一個即將奔三的中年男人。此刻他還想當影山茂夫的師父而非戀人,而阻擋他倆的社會倫理那般多。

靈幻新隆最終沒有收下那顆鈕扣,少年熱騰騰的心臟亦是。他其實連個答案也沒給,心底即便欣喜也不願明說。
不願意的時候,儘管逃跑也不要緊的,對吧?他只是需要一點時間好好思考、好好整理自己的情緒……然後他就會回覆弟子的情感,他們就能踏上充滿坎坷但最終通往幸福的道路了。

影山茂夫離開相談所時似乎在哭,靈幻新隆看見少年柔軟的面頰被淚珠劃開,但他沒有勇氣去拭去那些由自己造成的哀傷。

在那之後出乎意料的事情有二。一是影山茂夫的愛意生長得慢卻意外堅強,如牽牛花藤緊緊繫在幼小的心上。回絕一次不灰心,兩次不要緊,無三不成禮,他一次又一次地向自己低下頭,嘴中訴說的話語僅有隨時間更加強力道的傾向。靈幻新隆最開始還疑惑到底是哪點讓前途無限的青少年喜歡上自己,而後卻在弟子一而再再而三的讚美下軟了耳根也軟了心。影山茂夫說他長得很好看,靈幻新隆就成天對著鏡子搔首弄姿面帶微笑,惹得小酒窩直呼噁心;影山茂夫說他即便是對客人說謊,但謊言並非永遠都是壞的,他說的是能幫助人的善意謊言,靈幻新隆就更加為所欲為信口開河不斷;影山茂夫說他哪裡好,靈幻新隆就覺得自己充滿了自信。

二是靈幻新隆心是軟了沒錯,卻仍然沒有接受影山茂夫。他其實也沒什麼猶豫的了,智者如他明白人只有當下可活,未來的事就留給未來的自己擔憂罷。然而智者也有視野被蒙蔽的一天,靈幻新隆或許是此生第一次被人此等深刻地愛慕,糖蜜一般的喜悅包圍了心臟包圍了頭腦,思考鈍了、整個人好似踩在雲端上輕飄飄地。
簡單來講,靈幻新隆在影山茂夫的一往情深下得意忘形了。他遲遲沒有答覆告白,為的就是再多品嘗下讓人追求的美好時光。

這種感覺很是讓人上癮,畢竟誰不喜歡被稱讚、不喜歡被專情喜愛?何況是靈幻新隆這般害怕寂寞又重視弟子的人,一次實現了兩個願望,任誰都會失了分寸。

於是日復一日。影山茂夫即便是成為高中生後也不忘來相談所打工,與向他告白,靈幻新隆依然忽悠著打迷糊戰,從來沒有正經回覆。看著影山茂夫成長時間也流逝得快速,轉眼他又在典禮上接下兩次畢業證書,已經是個成年人了。

而靈幻新隆依然仗勢影山茂夫的深情,死皮賴臉地讓年輕的男人不斷對自己訴說愛意卻又得不到任何回饋,他以為這樣的日子能夠一直下去,直到藍色的藍色的那一天到來。

那一天沒什麼特別的。沒有飛花、沒有落葉,既不是祭典或煙火大會,也沒有止不住的細雨或小雪,就是調味市與靈能相談所再平凡不過的一天。靈幻新隆帶著影山茂夫走在街頭,他們剛解決一個因為撞到同事的屁股下巴而死去的惡靈,從廢棄大樓裡出來時已經是下班時間。兩人在返家的上班族間逆流而上,目標向著平時常去的那間拉麵店。

靈幻新隆記得那時天空沒什麼雲,一片清澈。火球似的落日已然沉至海平面以下,但仍殘留著些許琥珀色的晚霞與夜空接壤。兩股相異的色彩異樣地契和,相交的地方近似水色,向後又延伸出一片海洋般的湛藍,一輪弦月掛在最高最高的位置,與寶藍天空相襯像極了水中的珍珠。

「師父。」
弟子平淡的聲音從後方傳來,靈幻新隆回過頭去,才發現他倆之間已經隔開好一段距離。藍色的光芒溫和灑落,披戴在所有事物與所有人身上,散發著薄薄的碧藍光暈,讓靈幻新隆有了海平面上升、世上萬物都沉入水中的錯覺。人們順著一前一後的兩人岔開,宛如遇上障礙的魚群,無人在乎這兩人停在路中央用意為何,只想著趕緊返家休息。而靈幻新隆也沒細想影山茂夫的異態,只想著等等多請他吃一盤煎餃便是。

「靈幻師父,我喜歡您。」
影山茂夫依然低垂著腦袋,令人看不清他的表情。細柔的聲音化作泡沫,透過不斷向前踩踏的步伐傳來。
靈幻新隆嘆了聲氣,想著果然如此,他早該猜到弟子又興起了告白的念頭。便揮了揮手,說句好我知道,趕快去吃飯了,今天多請你吃叉燒跟煎餃云云。可靈幻新隆沒有注意到影山茂夫的眼神已經沉得比海水還深,再強烈的陽光也照不進那攤死氣沉沉。

年輕的男人原先似乎想再說些什麼,最後只抿緊了嘴唇。縱使有無限愛意,在得不到任何回應的情況下都要被消磨殆盡,何況是這種輕挑的對待。影山茂夫以為自己已能成為最理解靈幻新隆的人,再怎麼說都已將自己最不堪的模樣呈現在彼此眼前,可到頭來他們的地位仍然無法平等。他全力投注自己年輕的愛意,靈幻新隆卻在享受奉獻的同時仍有所保留;他用了數年以為能用愛意打動對方,倒是只換來心靈宛如沉入深海的絕望感。

已經夠了。

「師父,您是不是以為我永遠都會在同個位置等您?」
「咦?」
「再見了,新隆先生。」
影山茂夫深深一鞠躬,隨後毫不留情地轉頭離去。與初次告白時不同,他沒有流淚,僅僅是閉上眼,跨出腳步,想著把美麗的過去全數割去,丟在路途的後方。

「龍、龍套,喂,你就這樣丟下為師一人!?你想被逐出師門嗎!」
「龍套、影山茂夫,喂!」
無論再怎麼叫喚,弟子都沒有回過頭來,身影逐漸被緩步前行的人潮掩蓋。靈幻新隆這才明白到自己又搞砸了,在弟子的追求中太過飄飄然,結果深深地傷害了他。

雙腳像是生了根,緊緊黏在地面無法動彈。他應該要去追上弟子,去說自己也喜歡他,從初次見面時就是了。在一起、就在一起吧,他願意一輩子陪在影山茂夫身邊,但口舌與腳步連一點都沒有移動,靈幻新隆僅是任由後方的那片深藍將他吞沒,好似淹沒在汪洋大海之中。

影山茂夫的鍋蓋頭完全消失在人海中,就如他從此淡出自己的生命一般,最後一絲夕日也跟著他離去了。
那天之後,靈幻新隆就一直惦記著那時的天空。

他明白自己是永生永世忘不了這片藍。靈幻新隆想要贖罪,想要償還多年無視弟子心意的罪孽,可影山茂夫早已離開身旁,去將真正屬於自己的幸福握在手中。影山茂夫成功了,不知能向誰傾訴歉意的靈幻新隆只能以近乎自虐的方式懲罰自己。他把所有心力投注工作,刪掉手機裡所有非必要的聯絡對象;他對物品的欲求變得更少,可菸倒是越抽越兇;他不願創造新的回憶只為永遠活在失敗的過去裡,他不斷維持虛假的笑容直到自己都忘記如何真實地微笑。

靈幻新隆想,或許他內心的時間已經永遠停在影山茂夫背著他離開的瞬間,如那時的自己一般遲遲止步不前。
沒錯,這樣很好,這樣就是他想要的。

輕輕揉過酸澀的眼,靈幻新隆闔上攝影書刊,視線落在窗外的天空。
又是如那天一樣的藍色天空。

夕日所帶來的暖意徒留櫃上豎立的相框,小小的長型木框中有一對歡笑的男女。男人純白西裝筆挺身形健碩卻笑得靦腆,女人嬌小柔軟點綴精致妝容,他們想必是剛接受親友實為搗亂的祝福,衣著與鬢髮間都殘連著玩鬧的痕跡與朵朵花瓣,可他們笑得是那般純然好似整春的花兒都為他倆綻放,他們的無名指上套著同樣的戒指,亮得靈幻新隆不禁別開了眼。

婚禮的喜帖至今還夾在架上的書籍之間,他無法拆開那信封,不願得知弟子吻上另一人的唇向另一人許下此生不渝的誓言的場所,亦無法丟棄影山茂夫給自己最後的聯繫。照片或許是小酒窩還是芹澤轉交給他的,他記不清也不想釐清了。

視線回歸相框的時候,最後一絲橘光已然離去。靈幻新隆眨眨眼想要捨去眼中所有模糊,卻只看見了滿屋子擺設都抹上的的一層琉璃藍,薄光透得他全身發涼,純粹的冷色中容不進任何一絲暖意,如他熱血盡退的心臟。

這是靈幻新隆贖罪的方式,他每日都會在同樣的時刻回想起影山茂夫離開的背影,回想起氣息在蔚藍如海的冷光中直至窒息的冰冷嗆辣,然後讓心臟溺死其中。
於是靈幻新隆再也忘不了那片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