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穹的衣服上裝飾了許多帶子。


看準時機,就能趁風起飛揚之時,捕捉它的蹤跡。


*


引擎的鳴動自荒野呼嘯而過,捲起一陣飛塵後便揚長而去。


「簡單的說,那裡的勢力可以大致分為兩個陣營,」她抬手調整墨鏡的位置,「當地政府與扎根已久的本地黑幫在十幾年前就勾結成了義兄弟,不怎麼可靠呢,呵呵。」


穹坐在副駕駛,隔著車窗想像拿槍的手感,旁邊的卡芙卡則在替他複習任務地點的形勢。

車子開在荒郊,又值深夜的時候,路上沒有障礙物,她姿態放鬆,儀錶板的指針老早就突破了時速限制。


「另一個大塊頭,艾利歐要你加入的那個家族——石心——實際上是給公司打造黑色產業鏈的『入侵者』,嗯……這樣說攻擊性可能太強了,還是用『新興勢力』來形容比較妥當。」


「聽說最近,石心正有意要把其他的競爭對手清掃出去,整座城的氣氛都很緊張,此行想必不輕鬆,記得多注意些。」


穹應了一聲,腦海里又演練了套完整的射擊步驟,連後座力的些微顫動都逼真地模擬。


「……到站啦,」遠方燈光閃爍的城市在視線內顯露一角,「以『獵手』的名聲,再靠近就要被好客的主人招待些小禮物了。之後的路,你得自己走了。」


卡芙卡把車停了下來,穹點頭,提著行李下車。

「再見,有空可以寫信給我,要是發生了什麼有趣的事,我也會告訴你們。」


穹從外套裡掏出一張皺巴巴的紙。艾利歐隨興遞來的劇本,前獵手也隨興地塞到空著的口袋。


他第一次看到劇本有那麼多自由發揮的部分,「加入石心」是最具體的指示,其餘的決定全靠臨場反應。


「這樣啊,薩姆跟我大概會經常檢查信箱吧,」


卡芙卡停頓了數秒,食指規律地敲擊方向盤。


「這會是一場很長的旅行,祝你……旅程愉快。」


穹直到這時才清楚地發覺,自己確實已經不再是獵手了。


今天之後,廢寢忘食玩遊戲的銀狼、靠在牆邊沉思的刃、提購物袋的卡芙卡、逛飾品店的薩姆、關在房裡寫東西的艾利歐……


不知何時,他們才會再度相遇。穹感到些許惆悵。


如果讓他來比喻,此刻的心情或許跟考上離家遙遠的大學,正要住進宿舍的新生一樣忐忑。


雖然他連小學都沒上過,做的事與正常世界的人毫無關聯,但心情上還是很接近的嘛。


非工作時間,他可都是合格的好小夥子,偶然幫過的阿姨叔叔都誇他熱心呢。


如果不是獵手先收留他,而是被普通的家庭收養,除去砸碎些瓶罐、翻垃圾桶,他可能也是個不錯的守法公民吧?


但現在想這些也沒用了,他也早就想清該怎麼應對這些遺憾。獵手生活自有它的精采,穹不後悔這些險象環生的刺激日子,踩過的足跡都應是切實存在的寶物。


而且,他也相信,日曆翻到下一頁就代表全新的開始,有許多值得期待的驚喜在等他揭曉。


那麼這次,他又會遇上什麼樣的人?


如果到時覺得無趣了,那就乾脆地逃跑吧。


*


穹學過槍。


給他做啟蒙教育的卡芙卡不知哪學來的本事,僅靠肌肉記憶,略作瞄準,單手就能命中要害,要是玩上拿手的雙持,直接就能把一夥不識相的人馬射成蜂窩。


穹還沒那麼厲害,同時操作兩把槍對他有點難,每次在練習場,想在同伴前耍帥的結果都是以手忙腳亂收場。
但如果只有一個板機,他還是有不少信心的。


就像他剛剛放倒的傢夥。他給石心的投名狀,據說是個小組長,晉升速度與心狠手辣的性子成正比,不過被一子彈斷送前途後,往後的日子恐怕也不會多舒適。


穹也沒想到石心這麼好說話,也許是看在他待在獵手組織的那幾年,沒有與公司正面衝突的份上,才破例給他機會。


不管怎麼說,穹都挺感謝那個叫砂金的幹部,輕描淡寫的幾句話就給出了這座城市的通行權,那怕是有限度的,也足夠他在家族面前展現價值了。


「任務結束,他被送進醫院了,大概三個月都離不開消毒水味。」


穹去報備的時候,砂金對他手裡的東西比對敵人的生死更感興趣。


「棒棒糖?」


出於必要,執行任務期間將大半心思都放在觀察環境上,使得穹經常面無表情,身上帶著股疏離的冷峻,容易叫人誤會。


如果顧忌獵手的惡名而急著對付他,恐怕就見不到這孩子好玩的本性了,再說,家族進入非常時期,他正缺朋友呢,獵手送來的這份禮物倒是合適,砂金想。


他的眼光在賭場來去的人群間打磨了這麼多年,還是很值得信賴的。


「對啊,回來的路上剛好有糖果攤,」他打開包裝,撈了幾根造型各異的糖,「吃嗎?這還有摺紙小鳥和哈努兄弟,你要是喜歡石頭老闆也行。」


正在拆開機密書信的砂金抬眼,本想禮貌拒絕,順便做些善意提醒,穹卻搶先說出他的顧慮。


「沒放毒,吃了一路,看這家店是老實人我才買的,」他拆了包汽水口味的鐘錶小子,含到嘴裡,「要不是體質特殊,我早被毒死了。你們這地方是真不安全,甩開跟蹤還不夠,上不了檯面的陰招比詐騙都多。」


「朋友,你還有這本事,稍後可得跟我好好說說。」


砂金思考了會兒,從穹手中抽了一根,懷念的甜味與安寧在胸口擴散。


以前姊姊領到薪水的日子,除了採購日用品外,她還會小小地奢侈一下,給弟弟買糖吃。卡卡瓦夏算好時間去接姊姊,幫她拎袋子。


他們沐浴暖紅色的殘陽,走在通往家的路上,兩根大號棒棒糖足夠支撐到家門前,有關回家的記憶都是可愛的甜味。


後來,她的呼吸消失在戰火爆發的煙哨味裡。糖自然是沒了,這段歸家路也被炸得灰也不剩。


夕陽透過玻璃窗壟罩房間,砂金與穹趁著天邊尚有餘光,互相分享了不同的口味。


*


砂金剛想點煙,忽地記起穹幾分鐘後會來找他。


前獵手總是很聽話,那些訓練手指靈活度的上百種把戲,足夠他把人多在身邊栓個幾分鐘。欣賞表演總得站個好位置,為此要穹坐他腿上多久都行。


但嗅覺敏感的新獵犬聞到煙味就直皺眉,表情瞬間就縮成了廢紙簍裡的紙團。


想到這,砂金便把這根不受歡迎的朋友塞回煙盒,伸手把桌上的正方盒子拉過來。


裡面是些託人買的高檔點心,當然,跟他賺過的數字相比算是廉價的了。


穹對錢財跟地位的興趣維持不到三小時,專門分給他的位子也是,坐不了半天就難受得翻窗溜出去找樂子。唯獨砂金一時興起買來的糕點,他連盒底都差點舔乾淨。


「最近形勢不是蠻緊張的嗎,不需要我去撂倒幾個?」


人剛進門,砂金就把他喊了過去,摟過新的大型抱枕,從頭皮按揉到後頸,另一隻手挑起手腕處的裝飾性綁帶。


「時機未到,況且,不成氣候的小角色,抓再多都動搖不了對面的根基。」


穹來的那天,穿著綴了黃色飄帶的衣服,色調昏暗又總是霧雨連綿的城市裡,這樣的亮色不多,砂金記憶猶新。


關係發展得更加深入的那天,砂金心血來潮地把帶子綁在穹的手腕,以為這樣就能與任務或其他不可違抗的東西拔河,把男孩佔據得久一點。


很幼稚。但當他學會的成年人法則奈何不了一個大男孩時,反璞歸真就是最後的手段。他難得這麼急著出手,破綻百出,穹花了好些天,終究讀懂了他的意思,私底下沒少調侃。


話說回來,開採原石的事情還是及早規劃為好,尤其是中意的類型,那必然要好好把握,免得有誰也看上石頭的潛力,到時要是搶奪歸屬權,場面可就難看了。


「你抓住我啦,」人質滿不在乎地嘻笑,「終於決定要處決一個獵手了?」


「你還有用,」習慣使然,他又拿出虛張聲勢的招數,真相則藏到了沒有拿牌的那隻手裡,「我會把你留下。」


穹歪頭,說:「那如果我要跑呢?」


砂金笑而不語。


他知道穹在說前幾天的新聞。


「開拓團體的列車?」他抽走穹手裡的報紙,「新大陸的野地可沒我這舒適。最近還放了幾條進口毯子,什麼材質都有,這樣你下次睡辦公室就不用再披我的外套了。」


嘴上這麼說,但砂金的腦子無法控制地冒出穹跟他道別的場景。


幾聲不痛不癢的定型道別被人潮的聲勢蓋過,穹頭也不回地上車,然後遠走高飛,而他呢,擁有過的事物再次歸零,美夢醒來,砂金還是那個意氣風發的石心。


他曾與太多人分離,急匆匆地從臨鎮趕回來後,目光所見盡是焦黑的屍體,而他的親人不夠幸運,逃不出火舌的侵略。

那幅畫面像林中烈火,燒乾生機,也焚出日後的噩夢。


砂金不確定鳴笛的火車是否會成為下一個噩夢的主題,也不清楚該如何應對可能來自異鄉的死訊,但他不樂意跟穹分開。


這個又傻又看得透徹的灰毛小子就不能待在他身邊嗎?他哪裡做得不夠好了,筆記本列舉的愛好太少,還是床上功夫不到位?


「你給的活都沒幹完,我哪敢跑路。」


山雨欲來,不詳的濕氣瀰漫在空氣裡,穹心虛地掀開遮蔽各種痕跡的薄被,想用小聰明轉移話題。


「那麼等搶地盤遊戲結束,你就能放心買車票了?」


用力分開床伴的腿,臉上同往常般堆滿迷人的笑意,穹知道砂金在生悶氣。


也許這個老是看似游刃有餘的男人有過不愉快的經歷,對分別特別敏感。穹如此猜測。


所以砂金才把他抓得那麼緊,生怕他會忽然跑走似的。


他不久前才跟幾個老朋友說再見,這種彷彿丟失心愛玩具的孩子氣舉動,他也不是不能理解。


「這麼快就被甩開,就算是我也會有些心碎呢。」


「跟砂金在一起沒有不開心,」穹非常直接地說:「我也很喜歡你。」


砂金停下進入的動作,想看他能有什麼辯解。


「其他的獵手都說,我會有場漫長的旅行。我……第一次離開卡芙卡他們,第一次體驗到沒有劇本的世界,天空好遠,而我現在可以去跟它相連的遠方。」


「或許會花上很多年,」他認真地凝視色彩明豔的虹膜,「但我會回來。」


砂金不笑了,面色淡然,想著穹不知道的事,沉默了很久,他才開口:


「我不希望再有人說『再見』,之後卻怎麼樣都找不到了。」


「我答應你。」


砂金沒有再說話,只是將被子輕輕拉回來,蓋到兩人的身上。


幾天后,屬下工作時間外談論的消息傳進了上司的耳裡。


下面的八卦向來傳得飛快,目前的最新消息是:管賭場的幹部跟新來的小子莫名其妙搞到了一起,有後台撐腰,升遷就是快!


私底下的閒談大多說得誇張,尤其發生在酒館的吹噓,更是開玩笑的成分居多,連造謠的好事者自己都不怎麼信。


那些不妨礙工作的事,砂金甚少花心思糾正,頂多不鹹不淡地加點工作量鎮壓一陣子,免得老有閒人質疑石心的威信。


不過流言的內容終於正確了一回,這倒是真不容易。
「有人說我賭博欠了你好多錢,替你做事都還不清,還得靠肉償補上漏洞。」


他好像有點吃驚,關注的重點與常人不同,甚至可以說偏得離譜。


「我賭癮哪有他們大?更別說他們輸的錢都比我多。加班不就是這麼來的!」


「是沒有。但我們可以一起賭把大的。」


「準備好,朋友,是時候用鐵與血招待這座城市的病灶了。」


聞言,穹從椅子上跳起,目光灼灼。


寄出去的信,是該有點看頭了。


*


「先吃點東西墊肚子吧,今天的熱量消耗會很大。」


砂金從西裝內裡掏出備好的三明治,遞到旁邊的人嘴邊。


穹想也沒想,一口咬下去,雞蛋、起司和炸肉排的濃郁味道在嘴裡擴散開來,像是野餐前媽媽清晨起床,在廚房用心做出的味道。


「再不拿出點成果,奧斯瓦爾多就要來了,他會把這裡變成屠宰場。滿地的爛攤子,或者全新的機遇,對象不同,看法也會隨之改變。」


「總之,斬草除根,說的就是他了。那傢夥經手的項目向來伴隨大量的復原工作,廢墟裡垃圾跟寶藏全混在一起被砸個精光,什麼都得從頭再來。如非必要,上頭不會優先考慮他。」


「但公司的耐心總歸有限。損失些利益換取時間,它也接受。我們的頭頂上司鑽石可不樂見這樣的發展,指名道姓要我取顆值錢的人頭,敵陣的將軍,很不錯的大魚。」


「越過一扇門,我就能跟對方面對面,」他拿出枚硬幣,想照慣例拋擲運氣,「外頭的麻煩就靠你啦。」


穹嚴肅地應了一聲,漆黑槍身俐落地從袖口滑出。
「嗯,今天我不會放水。」


面對成群結隊的菁英,他沒有半點慌亂,語氣冷淡得不像在說殺人的事。


脫下礙事的外套,穹想了想,手臂的黃色綁帶也一併鬆開,塞進砂金的外衣口袋。


自己不是病了就是瘋了,砂金想。


生死關頭,他還在想他欽點的跟班看起來真性感。他當即前傾身體,抵住穹的脣瓣,響亮的交流聲浸染走廊的昏暗。


擦乾嘴角的銀絲,砂金推開門前,回頭望了穹最後一眼。


「分勝負前,誰都別想跑。」


「等這硬幣落下……」


賭場隨處可見的籌碼高高飛起,在空中轉了幾個優美的圈。


「就都結束了。」


*


粥是燙的,熱氣肉眼可見地升騰,捲成一團後便隱沒不見。


穹朝湯匙吹了幾口氣,悉心餵到上司的嘴裡。


「那麼蒼白的臉色,差點沒把我嚇昏。還好我槍法準,一槍一個提前解決了外頭的埋伏,不然真沒人把你抬來醫院了。」


他半抱怨半擔憂地又餵了砂金一勺吹涼的粥。


「多虧有你在,」中彈帶來的傷勢讓他說話聲都小了幾分,可那股狡詐的氣息怎麼都遮不住,「為了照顧我,好不容易買的車票也作廢了,我該怎麼感謝你才好?」


「任誰看了你那樣子,都會留下吧。」


穹想起倒臥在血池裡的砂金,不禁皺眉。


「反正還會有下一班車,我等那時再出發也行。」


「那也要等幾個月後呀。說起來,我的假期也被批准了,傷養好後,帶你在城裡逛一圈如何。」


穹總覺得砂金莫名地心情很好,風流的眼角都彎得像橋梁。


「……你這傢夥,」他懷疑地眯起眼,「該不會是刻意中槍?」


「怎麼會,」他故作姿態地說:「就算是我,這也太危險了,一不小心就要丟掉小命呢。」


「比起這個,待會買些糖吧,最好是綁了絲帶的。」


「這麼有少女心?好,等你喝完粥我就去買。」


砂金沒有多做解釋,指尖觸碰穹脆弱又缺乏防備的頸項,圍著繞了一圈。


雖說稍嫌卑劣,但他希望穹能多待一段時日。至少,等戀人該盡的義務完成,他才捨得放手。


在此之前,他說什麼都要抓住那孩子的黃色飄帶,不擇手段。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