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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中的他代表他、它、她、牠、祂，並不指涉任何性別或生物。

早上出門前，發現
韭蘭的莖桿底部，有一座
碎如微塵的沙土磊起的堡壘。
黑衣士兵列隊由頂端的洞口湧出，背扛再熟悉不過的，
油墨般反射光線的黑色鱗片。

如果有一條涇渭分明的線就好了。
不論是誰都只能落在其中一邊，
那邊是有益，這邊是有害；
那邊是善，這邊是惡。

如此一來，
在我以指尖碾碎你的肢節的時候，
在我以水傾覆你的家園的時候，
在我承蒙好意卻傷透你的時候，
都能不憐憫也不愧疚，
甚至笑著帶過，說：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啊。

但這世界就連螞蟻，都不屬於任何一邊。


◆◆◆


右小腿傳來若有似無的麻癢，似乎有螞蟻爬過。
我挪動左腿輕蹭，搔癢感卻未曾消退，反而一路爬上膝蓋。
嘖。

我行我素地拋出分手宣言後，海棠穿過楔形海葵的動畫，從我來時的路離開。
所有目光都追隨而去，所以我不難在數秒後，注意到浮萍不發一語追上他的背影。

呵。
不然你以為呢。
我嘲笑自己聽見分手宣言後湧現的昏昧竊喜。
你以為他會在分手之後向你提出復合，然後就像分別的這段日子都不存在似地留在身邊嗎？

思緒翻湧間，從剛才便斷續傳來的搔癢不知何時來到手臂。
下意識撓了幾下，撲空的指尖敦促著視線補上，才發現那裡什麼都沒有。
然而在那片空無一物的肌膚表面，止不住的癢意卻清晰依舊。
嘖。
我不耐煩地加重力道。

「我們也走吧？」
九歌的話令我罷手，看來即便是他，也會因為被留在原地而無所適從。
我順從地往還沒到過的展區前進，九歌卻再次喊住我。
「你要走去哪啊？他們剛剛是走這邊喔。」
九歌指指他們離開的方向，一臉迷惑。

「啊？」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發出蠢笨的叫聲。
「都看到這種大場面了，當然要跟上去看看吧！」
「……我剛剛就想說了，你一個局外人沒事攪什麼局啊！」
「真沒想到會被偷窺前任約會的人說這種話。」
九歌的語氣中毫無促狹的成分，反而更令人光火。

「沒事沒事，我都明白。」
他一臉體諒地點點頭，而後顯然什麼都不明白地對我說：「接下來的發展我事後再匯報給你聽吧。」
語畢便朝著兩人離去的方向走去。
我連喊住他的餘力都沒有，只能無可奈何地跟上。
九歌回頭看見我，又是那種自以為了然於心的欠揍神情，「果然還是想要親眼看看吧！」

這種一個追一個的滑稽戲碼簡直是排成一列覓食的工蟻。
嗯，如果九歌真的是一隻螞蟻，我現在就用手指把他捏扁。


◆◆◆


還以為會直接回家。
打包離開，頭也不回，就像當初搬來那樣。
符合腿長的劃一步幅，精準計算過的最佳路徑，迅捷而毫不費力。
簡直像螞蟻一樣。

換作平時，海棠會在察覺我跟不上時放慢速度。
嘴上不饒人，直到想起被判定違約的可能性才打住。
不過也好。
就算他停下來，我也不知道該說什麼才好。

彷彿猜中了我的想法，眼前的人停了下來。
非表演時段的海獅劇場不只遊客罕至，連海獅和飼育員都不見蹤影。
轉身欺近，高牆般的身形瞬間擋住了視野和光。
「你到底來幹嘛啊。」
不留情面。
「你現在單身，喜歡的人就在那裡，去跟他告白啊！」
直搗核心。
是海棠一貫的作風。

點和點之間如果需要連接一條線，就必定是直線。
不必打轉，不必繞彎，就像螞蟻一樣。
但世界上的事不全是這樣。
最有效率的，不一定是最好的；
最好的，有時也不一定是最適合的。
不過要怎麼說明才好？

「為什麼不離開海生館？」
海棠說他不會迷路，所以現在還在海生館內，一定是有所打算。
這一點，大概也像螞蟻一樣。


◆◆◆


又是那陣虛幻的搔癢。
從腳到手，再蔓延到全身。
當我們近得能夠聽見對話時，搔癢感變得益發劇烈。
或許是因為明明看著空無一人的海獅表演水池，兩人的對話卻繞著螞蟻打轉。

「早上的螞蟻，不知道還在不在。」
「頂多再沖一次水。」
「韭蘭會爛掉。」
「那就投螞蟻藥。」
「芝麻會吃到。」
「麻煩死了。那就讓他們爬吧。」
「嗯。搬完大概就會離開了。」

就知道最後會變這樣。
因為螞蟻會幫忙驅趕害蟲和鬆土，所以浮萍對螞蟻寬容大度到近乎縱容的程度，在我堅持之下，才在陽台落地窗的溝槽劃定界線，進入的螞蟻一律殺無赦。
不過那些螞蟻在搬什麼呢？

毫無頭緒，只覺得渾身發癢。
忍不住將一道道白色劃痕刻在泛紅的肌膚，幾乎要將表皮抓破。


◆◆◆


「為什麼不離開海生館？」
「只是要問這個？」
覺得意外的時候，海棠會挑起單邊的眉毛。
「還沒逛完，不想浪費票錢。」
不言自明的謊言，因為比起金錢，他更在乎時間。
他看出我識破的眼神，最後聳了聳肩。
「不知道。但我想把他逛完。」

但我好像知道。
「我也是。」
並排站在他身邊，一起望向空盪盪的舞台，和底下碧藍無波的水池。

「逛完這裡，我就回去把東西搬空。」
「嗯。」
「可以把芝麻帶走嗎？」
「不行。」
「那我只好偶爾去看看他了。」
「嗯。」

就像散戲的電影院，進入尾聲的花季，穿不下的舊衣。
再待一下就好。
希望時間停留在
不需要分辨好壞、不需要計算得失，
不需要面對下一個季節的此刻。

「早上的螞蟻，不知道還在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