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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震】


我好像一直都在放棄你，又好像一直在等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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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徐明浩非常準時的被手機鬧鐘叫醒。
將手伸出被窩裡按掉那吵人的鬧鈴，而後再縮了回去，整個人裹著被子縮成一團，像一顆大糰子裡包著小糰子。
過了幾分鐘，大糰子動了動，小糰子從裡面爬了出來，頂著一顆鳥窩似的亂髮，眼神迷迷濛濛的。

可惡。

站在鏡子前一下一下動著牙刷，徐明浩很懊惱自己睡前怎麼不再多檢查一下，把假日的鬧鐘關掉。現在好了，想睡也睡不著了。
踱步到客廳，空氣十分清冷，但隱約有種咖啡的香氣。徐明浩依著氣味走到咖啡機前，果不其然看見電源亮著燈，裡頭已經有煮好的、黑呼呼的咖啡，保溫著。
在倒咖啡前，徐明浩先去開了電腦電源，而後才端著一杯加了糖包和奶球的咖啡坐到電腦桌，直接連上了推特。
頁面一開，顯示的就是一早的貼文，大約兩個小時前吧。站子的圖更新很快，刷下來全是金珉奎今天上班路的飯拍。他今天穿了一件黑底襯衫，上頭壓了點點白紋，看起來像是某些神秘未知的圖騰，襯著那張高級臉好看得緊。
而當所有人都在日常讚嘆金珉奎的美貌和時尚時，只有徐明浩一個人把腳縮在椅子上，表情不是很好。

——啊西，就說那件襯衫他還沒燙過了，幹嘛還硬要穿出去啊。

02.
在上課鐘響落下最後一個音時準時拉開教室門，班上同學原本坐在椅子上正頭靠著頭交談聊天，發現徐明浩進來了，就又縮回去，像一碰就咕溜縮回殼裡的蝸牛，幾個比較矮的女同學甚至整個身子都被擋在畫板後。
他們今天上靜物臨摹，教室正中間擺了張方形木桌，抓皺的白布上是寬口壺和幾顆散在方盤上的果物。在黑板上講解了一些光影技巧和角度位置，約十分鐘後便撒手讓同學練習。
一時間教室只剩鉛筆唰唰唰的聲音，徐明浩走下去看，在碰到困難的同學旁邊彎身指導，一湊近，身上全是清新帶甜味的果香，混了點黏稠蜂蜜的味道。有幾個同學忍不住偷偷側望，發現老師的雙頰比桌上的桃更要透粉，嘴唇也是，像從紅通通的蘋果那裡吸了色，一張一闔間流出來全是堪比櫻柔的嗓音。
上了四十五分鐘後下課，徐明浩獨自站在講台後收拾課本。他是美術老師，而任教學校是他高中的母校。
東西收得慢，還沒離開教室，他無意聽見女同學之間的聊天，她們在聊金珉奎：

「我的天啊我死了我死了，金珉奎真的是理想型了吧嗚嗚！就算撇除個性，光那張臉就值了！」
——才怪，早上起來還流著口水的樣子簡直慘不忍睹。
「最近的新劇妳看了嗎？黑社會反派的角色也太適合他了！」
——對，就那個新劇。之後要到中東那邊拍外景，十天半個月見不到人。
「個性又好人也溫柔，長得帥就算了還有才華，啊真是，未來能當他戀人的人上輩子肯定拯救了宇宙吧！」
……沒，我想應該沒有。
徐明浩把書抱在胸前默默心想。

他才沒那麼大能耐。

後來她們聊到今天金珉奎的《像開始一樣》音源逆行一事，徐明浩才意識到，原來今天已經是情人節了。
被工作忙得不行，沒想到日子來得這麼快。下班後徐明浩繞路去取了一個月前訂制的禮物，順道買了兩人份的晚餐，他多買了一個大大的芝士蛋糕。
將餐點都整理好，徐明浩坐在餐桌上，傳了訊息給金珉奎，讓他早點回來。

可最後只有到十一點多時傳來的一句『工作忙趕不回去了，你先睡吧。』
起身將東西收了收，徐明浩把燈關起來，蛋糕冰進冰箱裡。

得，他猜金珉奎忘了。

03.
隔天早上一拉開教師辦公室的門，徐明浩就看見教音樂的夫勝寬滿臉笑容的跑過來跟他問早。
明眼人都看得出對方這是心情好的樣子，只差頭上沒開朵五顏六色的小花。徐明浩無奈的笑了笑，邊走到自己的座位把包包放下邊開口問：「勝寬是遇到了什麼好事嗎？」
「嘿嘿，明浩哥好有眼力見啊。」夫勝寬拉椅子坐在他對面，頭湊過來，狀似壓低語氣神秘兮兮，可其實音量一點也不小的說：「昨天情人節，韓率對我求婚了！」
「啊？」
夫勝寬有個同歲又同性的戀人是全辦公室都知道的事，重點在於他的混血男友實在帥得太過人神共憤，時不時就會被對方拿出來炫耀——眾人一致認為這是必然，畢竟要是自家男友長成這樣，不拿出來讓其他人羨慕羨慕就太虧了。
把手伸出來，夫勝寬讓徐明浩看環住他手指的戒指證明自己沒說謊，一切都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可徐明浩一看就覺得不對，忍不住問：「這不是最近超商集點換的商品嗎？」
「對啊！」夫勝寬逕自盯著那枚花花綠綠、上頭甚至還印有卡通人物的戒指，滿足的心情不禁爬上他兩邊嘴角，彎彎地提了起來：「韓率說，等我們生活再穩定一點，到時候就換個正式的。」
「……你不擔心嗎？」徐明浩小心翼翼問他。
夫勝寬腦袋轉得快，明白他想說什麼，於是搖搖頭，一點沒有被冒犯的意思：「因為韓率他就算表面看起來好像什麼都沒想、就算感覺像個游離世外的小孩，但其實他對所有事情都很認真，他會為自己所說出的話負責。」
對方篤定又認真的神情讓徐明浩不禁覺得他方才的擔心實在多餘。人家好得不得了呢，反倒他才應該多擔心自己。
「那明浩哥呢？」
夫勝寬下一秒就把話題轉向他，簡直是想什麼來什麼：「明浩哥不是也有男朋友嗎？你們昨天情人節怎麼過啊？」
「啊……我們沒過。」
「什麼？為什麼沒過？」
「他工作忙，整晚趕不回家，就不過了。」
「怎麼這樣啊？」夫勝寬皺著眉為他抱不平，「這可是情人節誒，再怎麼忙也要說聲情人節快樂吧！甚至整晚沒回家……他到底做什麼工作啊能忙成這樣？」
聽見這話的徐明浩有一瞬間恍惚，張了張口，最後只扯扯嘴角，語句間輕洩出一絲嘆息：「一個很適合他、他也做得很好的工作。」

雖然常常忙碌，但那是他喜歡的工作。

04.
這天週末不上班，徐明浩睡到自然醒，伸手習慣性往旁邊一摸，果然又是冷的。
雖然臨近中午但仍有涼意，往身上披了件薄外套後徐明浩睡眼惺忪渡進客廳，沒想到一抬頭卻見金珉奎剛把行李箱落鎖，扣環卡上的喀聲直直為早晨客廳留下一道清脆餘音。
「你回來了？」徐明浩訝異地睜了睜眼。
「回來了，但沒回來很久，八點多吧……」金珉奎撓撓腦袋，不大確定的樣子，「我回來收行李，你看，我等等又要出去了。」
「去哪？」
「之前跟你說過的中東，要過去拍了。」
「什麼時候回來？」
「下個月八號。」
徐明浩走到人身邊拿過他的手機看，今天是十一號。
又要近一個月見不到面。
「行吧。」徐明浩點點頭，按下鎖屏，放著他倆合照的畫面黑了下去，「我們再電話聯繫。」
金珉奎一瞬間面有難色：「這可能不行……中東那裡比較亂你也知道吧，在那邊我的手機多數時間會被控制在劇組，你打來我也不一定能接到。」
「什麼？」道理他都懂，但情感方面沒法接受，「你的意思是我們有一個月不能聯繫？」
金珉奎悶悶地給了他肯定的答案，隨後癟起嘴，表示自己也很委屈。
深深嘆了口氣，徐明浩安靜良久，最後垂下眼簾，招招手喊了聲：「過來。」
乖順的走到戀人面前，只見徐明浩舉起手，大拇指壓了壓他唇角。金珉奎一下子會意過來，手扶住對方後腦勺往前帶，唇瓣相觸，給了他一個軟軟的吻。
分別後他們鼻尖還碰在一起，徐明浩叮嚀他：「你在那邊要自己注意安全。」
「好。」
「要乖，要聽話。」
金珉奎笑：「明浩好像在哄小孩子。」
對方眼睛亮亮的，於是徐明浩也笑了：「你本來就是小孩子。」
這時一旁電話適時的響起，是等在樓下的經紀人打電話上來催，著急的說再晚就趕不上飛機了。金珉奎一聽，這才匆匆忙忙拉過行李箱，臨走前最後緊抱了下徐明浩當作告別。
他不下數秒便沒了身影，這讓徐明浩來不及對金珉奎說自己方才看見他的黑眼圈了，你要注意休息，抓緊時間讓自己多睡點。
你已經做得很好，你別太累了。

/

金珉奎出門的這段時間意外過得和平常一樣，沒讓他覺得流動速度有過快或過慢。徐明浩懊惱的想，他似乎也漸漸習慣了這種三天兩頭見不上面的日子。
這天快接近放學時夫勝寬把椅子溜到他身邊，頭湊過來問他晚上要不要跟他們一掛老師出去吃飯喝酒——沒什麼特別的原因，就附近新開一間餐廳，他們想去試試，又剛好今天週末，一切便順理成章。
徐明浩一向很少碰酒，原本反射性拒絕的話語衝上喉間卻突然硬生生哽住。他偏頭想了想，最後竟改口答應了邀約。
反正回家也是自己一個人，偶爾跟同事聚聚也沒什麼不好的。
難得能約到徐明浩一起喝酒，大家當晚興致都比平常高，斟了酒舉起杯子就圍在他身邊。徐明浩笑了笑，沒拒絕，配著桌上食物和談天氣氛，最後也很配合的把自己喝得暈暈乎乎。
要解散時崔韓率親自來接人，夫勝寬第三次確認徐明浩意識尚存，還能自己回去，這才幫他招了計程車目送他離開。
好不容易站在家門前，徐明浩頭抵著門板，吐息間全是酒味。他將右手伸進包中翻翻找找不知道被丟去哪的家裡鑰匙，等指尖觸到那把冰涼的鋸齒狀，費了一番力氣對準、插進孔裡扭開，打開門的瞬間，他突然想起方才一見到人就迫不及待牽緊手的崔韓率，意念一動，便朝裡頭低喊了聲：「金珉奎。」

而黑漆漆的屋子裡沒給他任何回應。
徐明浩一愣，突然就覺得自己好像醒了。

可其實他沒有，酒精還讓他醉著，走回房的路上仍舊東倒西歪，需要借著牆才能讓自己不至於跌落在地。而所謂醒了的意思是，當徐明浩把自己摔進床裡閉上雙眼時，他知道夜裡不會有人替他換下這身沾滿酒味的衣服、不會有人把意識不清的他按進蓄滿熱水的浴缸、不會有人無奈卻又憐愛地把自己攬在懷裡，抱著他柔柔軟軟地睡去。

他明天起床，頭一定會好疼好疼。

然後也不會有人給他煮一碗醒酒湯喝。

/

結束掉今天的最後一節課，徐明浩匆匆宣佈下課，惹得大半學生你看我我看你，不知道一向穩重的老師今天為什麼特別浮躁。饒是知情的夫勝寬也不禁疑惑一瞬，接著才後知後覺想起：啊，明浩哥的男朋友今天出差回來啦！
下午五點抵達的飛機，算一算回到家大約快七點。徐明浩按下家裡樓層，準備上樓的電梯門才正要完全關上卻被外頭接著按開，他略微不耐的抬頭，發現那人居然是一個月不見的金珉奎。
電梯直直上升，螢幕數字不斷隨著箭頭符號往上疊加。由於居住樓層高，電梯行駛時間也長，一直到十三樓定點，門往兩旁滑開，裡頭的兩人才依依不捨的離開彼此懷抱。
見了人回來誰都高興，徐明浩把自己提回來的肉啊青菜全都扔進鍋裡煮成火鍋，調了醬料兌進碟子裡，兩個人面對面坐著吃，桌上冒著源源不絕的熱氣，整個家的溫度似乎也因此而上升許多。
夾了一筷子涮好的肉進對方碗裡，徐明浩這時突然想起了什麼，放下筷子咚咚咚跑進房裡、不一會兒又咚咚咚的跑出來，手上握著兩張票。
「那是什麼？」金珉奎抬抬眼。
「畫展的票。」徐明浩把其中一張推到對方面前，「你上次說喜歡的那個畫家，他來開畫展了。他人氣好高啊搶都搶不到，我還是拜託了圈內的朋友才好不容易搞到兩張。」
「怎麼樣？我們一起去看吧。」徐明浩期待地望著他，語氣間滿是藏不住的興奮。
將視線定睛在票卡上頭的日期，金珉奎眼眸轉了一圈，似是在思考什麼。

而後，眉頭輕輕皺起。
就如同以往好多次那樣。

看金珉奎滿臉為難的表情，他的笑容頓時僵在臉上，心裡那份雀躍也在時間的消磨間慢慢趨於平靜。徐明浩知道，對方又要拒絕他了。
果不其然，只聽金珉奎緩緩開口，徐明浩忽然覺得他所說的每一句話自己大概都能提前演練：「這時間可能不行……對不起啊明浩，那時候我得準備新專輯、還要排練接下來的巡演，大概會忙不過來。」
明明瓦斯還沒有關，但不知為何，鍋內竟也不再冒泡了。他們兩個人就這麼對坐著，誰也沒說話。
後來大抵是金珉奎自覺理虧，飯也不吃了，就那樣垂著頭直盯餐桌，一副任人擺布的模樣。徐明浩見狀忍不住上來脾氣，我都沒擺臉色了，你現在這副模樣是什麼意思？
你也認為你做錯了嗎？
可你知道你明明是在工作，錯的不該是你，是我自己在鬧脾氣。
委屈感在此時像煞不住車似的從心底湧了上來。他一直都不願講出這種話，因為他知道一旦說出口，他們之間就徹底完了。
可就是管不住嘴。

「金珉奎……」徐明浩表面狀似平靜的問他，實則桌下雙手都在顫抖，「舞台和我，到底哪一個對你來說更重要？」

他太過分了，他怎麼能逼他做選擇。
衝出門時徐明浩狠狠咬了自己的下唇，鐵鏽味衝上舌尖，絲絲散進口腔裡令人作嘔，像給自己的懲罰。
他明明就知道，那個人是本就是為了舞台所生。

05.
金珉奎是轉校生。
而金珉奎來的那天徐明浩剛好感冒請假，以致於隔天一到學校發現身邊有個生面孔的同桌時，他連想喊名字都喊不出來。
被他欲出聲卻卡在一半的模樣逗笑，金珉奎主動趴過來，那時還在上課，他聲音低低的，拿起筆就在徐明浩課本上最角落的地方寫字，邊寫邊念：「我叫金……珉……奎……」

金珉奎。
將他的名字念到最尾巴，如果音再拖長點，嘴角就能勾出一個小小的微笑。

上課時徐明浩偶爾不太專心，恰好金珉奎也一樣，無聊了就偏頭看過來，問他：「你在做什麼啊？」
「我在畫畫。」
「哇。」他愣愣地低嘆了聲，「我能看嗎？」
獲得徐明浩的首肯，他額前細碎的黑色髮絲正隨著上下擺動飄起弧度，像小羽毛飄啊飄啊落在心尖上，麻麻癢癢的。
「你畫得真好看。」金珉奎撐著下巴，整個身體都往他這頭偏，也不怕被老師點起來，「我也喜歡畫，但我畫得很糟，所以你好厲害。」
徐明浩囁嚅幾聲，禁不起誇，耳根一下子全紅了，還有一路蔓延到脖頸去的趨勢：「我以後想考美術學校。」
「真的？有目標真好。」金珉奎誇完他又指指自己，「像我，我還不知道以後要做什麼呢。」
雖然是轉學生，卻因為個性好又擅長交友，便一下就跟所有人混熟。金珉奎人緣很好，長得又帥，大家都喜歡他，但這其中不包括徐明浩。因為徐明浩知道，他的喜歡和金珉奎是不一樣的。
他成了最親近金珉奎的存在，他們會在課堂上睡覺時互相掩護、會在放學時去遊戲廳打到華燈初上、會在其中一方哭泣時，相擁著一起落淚。
他們的感情是互通的，在大部分時候。

他們會牽手、會擁抱、會說未來我要親手在你家旁邊蓋房子。
可他們不會親吻、不會做愛、不會說喜歡和愛。

因為他們是朋友，而不是戀人。這是太淺顯易懂的原因了。
後來高三那年，當所有人都在為了大學拼盡全力時，金珉奎一個人被找去當練習生。他是無心插柳柳成蔭，本來只是陪的朋友去試鏡，誰知道後來是他被找上。
徐明浩是知道的。他知道金珉奎唱歌好聽這件事。有一陣子徐明浩的睡眠品質不好，翻了大半個晚上都跌不進夢裡，後來是金珉奎打電話給他，開擴音，唱歌哄他。聲音從話筒傳出來多了一份低噪，可那低沈沙啞的嗓音成了徐明浩最安穩的夢。
他有點理不清這是什麼感覺，但多少還是懂一點。一種自己藏了好久好久的寶藏最後藏不住了，大家都看見了他的光芒，以前只屬於他的，現在不再是他的唯一了。
之後的金珉奎就很忙，練習室和學校兩邊跑，上課也老是在補眠，他們很少說到話。徐明浩沒忍心去打擾他，交流最多的時候是中午，他會把金珉奎搖醒，拉著對方吃午餐，怕他餓著。
大考那天金珉奎沒去，那陣子他臨近出道，連學校都好一段時間沒來。徐明浩獨自一人走出考場，天空半陰半晴，他發現自己似乎開始習慣了沒有金珉奎這件事。
可他總歸忘了金珉奎還是那樣偏執的、任性的，老是為所欲為，他永遠不會就這樣淡漠的消失，只會划下比以往更鮮艷用力的一筆。

畢業那天，金珉奎跑回來找到他。他穿著及膝的短褲，膝蓋以下全是練舞落下的瘀青；帽子被一把摘掉，公司在他頭上試驗的新色暴露出來，是淺淺的亮色，些許髮絲被汗水黏在額上，他伸手撥掉。
也不顧自己明明已經張了口要說話，金珉奎握住他的手腕，直接出聲打斷。他說了四個字，而好像一直以來都有個無可名狀的規定：如果要說出四個字，那一定得是我喜歡你。
即使金珉奎特別，但在這件事上仍沒有例外。

06.
又結束一天實習，今天的太陽大得過分，但感受到的熱度卻硬生生減了半，甚至搭著風還有無法忽視的涼意。
冬天的太陽都是假象。徐明浩在心裡想，同時拉了拉自己的外套領子。
幸好進入書店時，裡頭將空調打成送風，營造一派舒適的溫度。逛進書列間挑了幾本口袋名單，正在排隊結帳時放視線隨意在四周瀏覽，卻赫然發現旁邊新出刊的雜誌上大大印著金珉奎的臉。
原來這個雜誌的出刊日是今天嗎？
不加思索的抽了一本放在最下頭一起結帳，當店門感應器向他說『謝謝惠顧』時，徐明浩才想起，啊，專輯預購日也是今天。
立刻用手機登入官網下了一套才安心回家，門剛推開，映入眼簾的便是整個人橫躺在沙發上發懶咬零食的文俊輝。徐明浩把包包掛在椅背上，走過去輕輕踢了他一腳：「還躺，讓你幫我錄的劇你錄了沒有？」
「早就錄了。」
文俊輝慢吞吞坐直身子讓位置給他，徐明浩挨在他旁邊，腳縮到胸前，撈過遙控就把對方錄好的劇叫出來，強迫文俊輝和他一起收看。
老實說這部劇的劇情實在很老套，就是典型的狗血愛情劇，還沒播到最後一集文俊輝都覺得自己能猜到結局。說真的要不是男二帶流量，他想這部劇八成要完。
側頭望向看這種爛劇還能看得入神的徐明浩，文俊輝忍不住伸手指著螢幕中剛開了車門下車的男二問他：「明浩，你不是說這個金珉奎之前跟你告白嗎？」
「對啊。」徐明浩偷了他一片薯片。
文俊輝見狀，直接把剩下的半包都塞過去：「然後你拒絕他了，卻每天看他的劇聽他的歌買他的周邊給他應援……是我太笨還是正常人都不能理解你在做什麼？」
影片在文俊輝語落時被按下暫停，畫面剛好定格在金珉奎放大的臉上，鏡頭拉近，俊朗的五官和臉部輪廓都清晰可見，剛好給他拿來做活生生的例子。
徐明浩問：「看到他了沒？」
「看見了。」
「那你再看看我。」
「你怎麼了？」文俊輝看不懂。
「我就……這個樣子。」徐明浩拿食指在自己身上划了幾圈，「看懂了嗎？我就是那種隨時都能被頂替掉的老百姓。實習還沒轉正，桌上那些沒繳的帳單，為了遠一點的超市有折價還能拼了命的多走十分鐘。」
「然後你再看看他。」
倆人默契地一同轉過頭去盯著螢幕，半晌後，對方的聲音才又從喉間溢出來：「我們現在甚至透過電視螢幕在看他，這樣你懂了吧。」
文俊輝愣愣地點了幾下頭。
直到播放鍵重新被按下，畫面裡的金珉奎才接著動了起來。電視的光打在臉上，徐明浩最後輕聲對他說，他就是覺得，他們壓根不是同一個世界的人，還是不要去耽誤誰了吧。

07.
後來文俊輝常和他說，其實你們是兩情相悅你知道吧。
打從心底否定這個美麗又幸運的詞彙，徐明浩認為這總歸不該是用在他身上。
「都多久以前的事了。」他輕描淡寫的回答。
離高中畢業至今也五、六年有，而具體時間是多少，徐明浩也懶得算，反正算得再清楚仍是同一種結果。自從當初拒絕對方後他倆就沒再聯繫，自己刻意逃避是一點，金珉奎出道了忙起來也是一點。
一大早睡眼惺忪的被文俊輝叫醒，眼睛都還沒完全睜開就被迫讓他給出意見。只見對方拿了好幾件衣服在身上比劃，不斷出聲問他哪件好看。
「你要去招親啊。」徐明浩坐在床上揉揉眼睛，選了右邊那件深藍色的連帽衣。
文俊輝一邊反駁他、一邊將另一件白色的放回衣櫃：「什麼招親，今天情人節，我是要去約會。而且我已經有親啦。」
「誰？」
「就上次跟你提過，在遊戲公司上班的那個。」
印象中是有這麼一號人物，戴眼鏡薄情的樣子，但反正對方喜歡就好。點點頭表示瞭解，文俊輝出門前從門後探頭問他：「那你今天要做什麼？」
「今天不用上班，當然在家。」
文俊輝撇撇嘴：「一點都不浪漫。」
「一個人有什麼好浪漫的。」徐明浩把自己摔進沙發裡，「你快點出門。」
望著文俊輝還是一副欲言又止，徐明浩大概也知道這人心裡在想什麼。嘆了口氣，他說：「你快遲到了。」
看了看手機還真是如此，文俊輝一步三回頭的走了。大門被鑰匙轉了兩圈鎖緊，窗外陽光正好，斜斜灑進來暖了他的腳踝與腳掌，徐明浩翻了個身，在黑色電線上的鳥聲啁啾下又沈沈睡去。
再一次被叫醒是手機提示音響在他耳邊，日正當中，雙腳早就被曬得發熱。徐明浩用自己微涼的手覆在腳掌上降溫，消息點開，發出聲音的是金珉奎的官推，一首歌曲連結披著藍色字體落在黑色字句間，金珉奎的配字說，這是情人節禮物，是想著粉絲們而完成的自作曲。
伸手點進去，歌名掛在最上頭，五個柔軟的字：《像開始一樣》。

像開始一樣、像最初一樣、亦如初見。
金珉奎說，希望可以像剛開始那樣永遠愛著各位，希望大家也能永遠的喜歡著我，記住最開始的那種感覺。
他按下播放鍵，那道溫柔低沉的嗓音從手機裡徐徐流出：


-全都像剛開始一樣 和你在一起的所有時間
-希望都充滿著美好和溫暖
-而我不斷地盼望 並呼喚著你
-比起全部都重新開始 會有些許疲倦
-即使偶爾會情緒化了點
-讓彼此之間更加珍惜對方
-就這樣吧 像我們的開始一樣


恍惚間，徐明浩覺得自己徬佛回到了那幾個曾經無法入眠的夜晚，如歌聲般濃稠得化不開的夜，他的夢便傾聲為他歌唱。
再往前拉一點，他還能記得與金珉奎從0到1的瞬間。陌生的身影離他只有不到二十公分，嶄新潔淨的白色制服卻有一邊領子沒被撫平，身上草木的香味、風的氣息、花與海的顏色，他帶著世間美好而來，在這裡落地生根，發芽後茁壯。
那便是他與金珉奎的最初。在萬物都因他停擺的時刻，宛如一場巨大地震席捲而來，摧毀他十六年來建立的固有世界。
他站在那裡，逃都逃不過。


-即使所有事情都不可能和最初一樣
-希望我們不要成為彼此的傷疤


隨著金珉奎的歌聲淡輕，徐明浩慢慢把身體縮了起來。
他顫著身子想，可你已經是我的傷疤。
每想到你一次，它就會裂開一次。久而久之，它便落在那裡，永遠也好不了了。

08.
去年文俊輝從員工旅遊帶了五盒薰衣草茶的茶包回來，車上導遊比手畫腳大力推薦，說薰衣草不僅可以淨化心緒、紓解壓力、鬆弛神經、幫助入眠，還可驅風、鎮靜、消除腸胃脹氣、腹瀉、頭暈頭痛，最後又能安定神經、令緊張情緒快速鬆弛、解除焦慮……總之吧啦吧啦念了一大串成功把文俊輝聽得一愣一愣，下一秒馬上抱了五盒回家。
從櫃子裡挖了一包茶包出來泡，徐明浩將茶包丟進馬克杯裡，用熱水衝開，看著水漸漸染成淡淡的褐紫色。他心裡念著希望這茶是真的能紓解壓力，他可不想再想著金珉奎了——這個人就是他的壓力源——可惜茶剛衝好還冒著滾燙熱氣，徐明浩根本沒來得及喝上一口就被手機傳來的簡訊聲打斷。原本沒想點開，誰料這訊息居然還連響了四聲，搞得他不想理會都不行。
後來的好幾個小時裡徐明浩都在想，如果能預知裡頭的內容，那他是一點都不會點開的——

『在嗎？希望沒有打擾到你。』
『中午那時候發佈的歌你已經聽過了嗎？』
『傳訊息來是想跟你說，他們那時候推薦我可以在情人節為粉絲寫首歌……但是一聽到情人節，我就不由自主的想到你。後來當我再回過神來，歌詞就寫好了。』
『所以我想比起粉絲，這首歌還是寫給你的。』

大腦直接當機拒絕做出反應，他握著手機的手都在一瞬間發涼。徐明浩覺得荒唐的笑了一聲，腦中混亂的想著這簡訊發錯人了吧，這種機率挺大的不是嗎，別再搞他了……可這時再進來的一條簡訊可不給他面子，像在嘲笑他似的——『這件事我只跟明浩說，只要你知道就可以了。明浩也替我保守這個秘密吧。』

/

文俊輝三更半夜才回來。
徐明浩帶著小毯子留在客廳等門，因為在文俊輝出門不久後自己就在那個笨蛋的床頭櫃上發現家裡鑰匙。他一直等到時針快挨近二，門鈴被按響，徐明浩這才揉揉疲憊的雙眼去給開門，哪知道文俊輝一進來就扒著他的肩膀告訴他：「樓下有個人跟我說他想找你，但整個臉都遮嚴了我也不知道是誰，就是長得還挺高的，目測比我還高。」
「不知道是誰你還讓我下去，如果要綁走我怎麼辦。」徐明浩聽完只覺得無理，碎嘴多念了句：「而且你都181了，那個人豈不是得有185以上……啊？」

靠。

看著對方突然匆匆回身進臥室穿外套再抓著鑰匙出門，文俊輝望向他衝下樓的背影，趕緊扒著門框大喊：「你會不會去很久啊？要不要我在客廳給你留燈？」
沒有空去回應文俊輝的提問，徐明浩抓著扶手快速下樓，心臟徬佛跑百米般止不住的狂跳。深夜樓道漆黑地很模糊，眼睛適應黑暗的速度抵不過他跑動的速度，徐明浩奮力讓自己的腳安穩踩過一格又一格混濁的黑階，直到他一把推開公寓大門，天上的水鏡照耀冷夜，絲絲白線織成幾片月光飄落，一切才變得清亮。
徐明浩微喘著氣看過去，他的確在那裡。
他倚著花圃的磚石而坐，純黑色帽T兜在頭上，口罩遮住了大半個臉，但徐明浩一眼就能認出是他。這說不上陌生或熟悉，畢竟真要說起來天天都能透過媒體看見對方。
「不僅知道我的手機號、還知道我住哪、更甚至知道俊輝和我住在一起……金珉奎，你調查我？」
聽見他冷冷的聲音響起，金珉奎一把扯掉口罩，猛地回過頭。此刻的他沒上妝，但看起來和螢幕上差不了多少，就是睡眠不足所產生的黑眼圈無所遁形。徐明浩見他這時急急忙忙站起身來，臉上浮出一絲尷尬，知道是讓自己說中了，而金珉奎就像犯錯的孩子，有些不敢和他對視，但嘴上卻乖乖承認了下來：「我真的不是故意的。」
「想也知道你是有意的。」似乎不想和他多言，徐明浩環著手問他：「所以你到底想要做什麼？」
金珉奎微微抬眼，放在身前無措的雙手相互搓揉，他小心翼翼反問：「……今天的歌你聽了嗎？」
徐明浩沒有回應。
但金珉奎知道這就是默認的意思，連忙接著開口。他的語速有點快，怕是徐明浩會突然打斷他一般：「就像我在簡訊裡說的那樣，這首歌是寫給你的。情人節在我這裡沒有其他人，它代表的意義一直都是你。」
「等等……」大腦在這一刻好像變得無法辨識訊息，徐明浩一頓：「你什麼意思？」
「意思就是，」他的語氣陡然放輕，聲音徬佛從某一段膠片中穿梭而來：「從高中到現在，我都喜歡你。」
太突然的告白讓徐明浩在原地呆愣三秒，好不容易回過神來後只輕輕吐出一句：「你瘋了。」
「我沒有瘋。」金珉奎快步走過來拉住他的手，徐明浩反射性想掙脫，卻被攥得更緊，「我知道你其實一直都有在關注我。」
「金珉奎，」他知道自己在抖，「說謊也要打草稿。」
「是真的，我的經紀人說，他看見你來我的演唱會。」
「那是你們認錯人了。」
「不止一次。」
「……」
望著整個人僵住的徐明浩，金珉奎用舌尖潤過乾澀的唇，而後伸出雙臂來，從肩頭、肩胛骨，到背脊，最後是整個單薄的後背，他將雙手一點一點附著環繞上去，連收緊的力氣都沒敢使。
過長的髮絲蹭在頰邊，他聽見徐明浩說，你就不該找我的。
「為什麼？」
「你應該有更好的選擇。」
徐明浩站著不動，聲線極力壓得平穩。他沒有回抱金珉奎、但也沒有推開：「你在那個環境，身邊優秀的人很多，認為你優秀的人也很多。你調查過我了，你知道我們明明不一樣的，那裡隨便一個人都好過於我，我不懂你為什麼還要來這裡。」

你為什麼不能獨自在你的世界裡發光，徐明浩想。

哪知道下一秒金珉奎居然用力將他抱緊，徐明浩整個人都貼在對方那過於厚實的胸膛裡，一時間沒反應過來，是對方的聲音將他震醒：「如果說那些我都不在乎呢？」
「如果我都不在乎，我說我只要你。」
今夜無雨也無風，金珉奎脫口的話便隨之清晰起來，雲層都散去，化作隔日清晨的薄霧：「那你能不能也試著義無反顧的愛我一次。」
與熱帶雨林烈怒的暴雨不同，連續好幾個晚上都是那樣安靜的霢霂。雨絲細細密密掃在屋檐和窗台上，水珠沿著透明玻璃一路蜿蜒，徐明浩曾經逆著窗外路燈昏黃的光看它們拖著透明的身子緩步下墜，他側著身體躺在床上，這一盯就是一整夜。
知道金珉奎還在等待他的答覆，可徐明浩卻什麼也沒說，只是伸過手來輕輕地按了一下他的喉結。金珉奎當下愣了幾秒，但也很快會意過來：隨著他雙唇微啓，徐明浩便感覺到從指尖密密麻麻傳來的共振。

金珉奎壓低音量的歌聲只足夠讓他懷裡的一人聽清，恍若至始至終，他都只為他一人歌唱。徐明浩在此刻突然意識到，當他撥出的那通深夜電話被接通時，那場擾人的小雨，似乎也終於真正的沉寂了。

09.
「你老實說，這種時間被敲門還能想都不想就讓你借住的是不是只有我啊？」
文俊輝聽起來問得很自信，一點都不認為對方會給他否定的答案。他將被褥從壁櫃裡拿出來放上客房的床鋪，而後又從主臥裡搬了自己的那套來，兩個枕頭靠在一起，整齊又綿軟的。
「你跟全圓佑也吵架啊？」徐明浩撇了他一眼，「不去跟他睡來跟我湊什麼熱鬧？」
「他出差去了啦，這幾天都不在。」文俊輝四肢並用率先爬上床，而後拍拍身旁的位置催促徐明浩也趕緊過來躺下，「快點快點，打從你搬出去和金珉奎住後我就沒跟你一起睡過了。」
「哇，住一起那時說要跟你睡你還嫌棄我來著。」把燈關上，徐明浩打趣他。
「那不一樣，以前我們那個床多小你又不是不知道，兩個人睡總得有個人要掉下去，而那個人絕對不會是你！」
被文俊輝的話逗笑，徐明浩的笑音從唇齒間輕輕溜出來。等他也躺進被窩，文俊輝迫不及待的把自己右腳跨上去，整個人側躺著，眼睛在黑暗裡亮盈盈的，像貓，貓的眼睛也發亮：「所以到底吵了什麼讓你在這種時間離家出走、還直接把手機關機拒絕聯絡啊？」
將身子也轉過去正對著對方，徐明浩垂下視線，慢慢把事情說完。文俊輝聽了，低吟幾聲：「金珉奎是真的很用心很賣力，對吧？不管是舞台上或是劇本裡，他好像總是能做得很好。圓圓說他們辦公室裡有個女生是金珉奎的粉，整天都抱著照片說他很優秀。」
「我知道他很優秀。」徐明浩沒有反駁，「我教的學生裡，很多人也經常提到他，我都能聽見。」

他在所有人眼裡都是亮眼的，不凡的他就應該在舞台上發光發熱，給仰頭注視著他的人在心底留下念想。眾人對他的熱愛同時宛如某種寄託，所有自身一輩子無法達成的夢想與盼望，此刻就化成漫天飛舞的彩帶，熱烈又燦爛的飄落在他身上，為他注光。
後來他們終於交往，金珉奎才對他坦承，他一開始也不知道成為練習生這個決定究竟是對是錯。
『我一開始就不是自發性走上這條路的，對吧？雖然我也喜歡這些事，但同期裡優秀的人太多了，我先前沒有任何基礎，被丟進那裡總感覺格格不入，光實力來說就差了一大截。因此我迷茫了一段時間，起初想過放棄……如果現在放棄就不算太晚，畢竟練習生那種不見天日的日子實在太苦了，再說，我可能……也不大適合吧。直到後來有一次公司放我們到街頭表演，那裡不能叫做舞台，你得夠吸睛，才能讓路人為你停留。雖然努力過，但想當然我表現得不大好，沒有多少人願意停下來看我，只有一個學生，從我開始表演到結束，他都在那裡。』
『後來一問之下我才知道他是考生，壓力很大。他說他看見我也同樣在為了某件事努力著，莫名的被觸動到，不知不覺就待到最後。我跟他說但我可能要放棄啦，他拍拍我的手說為什麼放棄啊，你很棒的，你的表演帶給了我繼續努力下去的力量，所以你也要堅持下去啊。』
『明浩，雖然很簡單，但那好像就是我跑到現在的理由。原來我也可以成為某個人的力量嗎？既然如此，那我想要站到更大的舞台上，帶給更多人生活中向前邁進的動力，哪怕只有一點點也好，如果能從我這邊獲得些許快樂與慰藉，那就足夠了。』

「他說那就是他的目標。」
徐明浩幽幽開口，聲音被黑夜渲染，頓時變得有些虛無飄渺起來：「他現在有沒有達成這個目標你也看見了，於是有時候我會想，那晚是不是就不該答應他。我應該要知道那時候的他已經不只是和我同桌的金珉奎，而是好多好多人心尖上的夢與盼望。」
感覺到被窩下的手被包進微涼的掌心裡，徐明浩抬起眼來愣愣地望向注視著他的文俊輝，而後才緩緩反手，握了回去：「更甚至，我有時候居然會自私的寧願他散漫在七十億人口之中，當一個平凡而默默無聞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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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天一早文俊輝弄了早餐和徐明浩一塊吃，吐司咬到一半，徐明浩說自己待會要出門一趟，去學校。
「今天不是假日嗎？你還到學校去。」
「我要去整理教室。」徐明浩回他，「其他幾個美術老師也會一起，校舍裡有幾間原本一直用來堆雜物的教室，現在學校希望把那些教室整理出來做美術教室。」
「所以說為什麼是你們去做啊。」文俊輝咬著叉子，上頭還有培根落下的汁，「搞得跟免費勞工一樣。」
徐明浩聳聳肩：「本來就是。」
吃完飯後他就出門了，剛起床時天有些陰，他還擔心會下雨，現在倒是看不見那些烏雲了，亮堂的天在高空鋪了一整片。
在辦公室和其他老師碰頭，他們討論過後決定一人負責一間教室來做整理。徐明浩拉開自己所要整理的教室門，一瞬間，塵封的霉味撲鼻而來，過涼的空氣間飄著微小塵埃惹人鼻癢，他先拉開窗簾窗戶讓陽光透了進來，氣味才開始流通。
這間教室裡的大型重物不多，都是些紙箱和原本就有的書櫃。徐明浩動手整理起來，想起在學時期朋友曾和他說這幾間教室因為沒上鎖，很容易進來，便常常會有情侶或翹課的學生躲在這，反正也沒有人發現。
第一步先把紙箱整理掉，徐明浩接著才拿來幾個空箱子準備把書櫃清空。裡頭各種科目的課本及教科書居多，再來是些已經不再重要的文件；偶爾甚至會整理出幾張像片，像片全都染了陳舊，好幾個人穿著正裝並排而坐，背景是熟悉的校門。
頓時有種在挖寶的感覺，整理工作也就不是那麼無趣了。徐明浩輕哼著歌，音符隨著時不時的幾聲啁啾而去，落在枝頭上，開出小小的屬於春天的一串白花。
他繼續把書一本一本抽出，放進紙箱內歸齊。就在這時，一張微微泛了黃的白色紙條從中掉出、落在他腳邊，徐明浩疑惑地彎身撿起，表面什麼也沒有。這驅使他抱著好奇心動手打開紙條，然而第一行字才剛落進眼裡，左胸口下的心臟便頓時漏了一拍，不敢跳動：

『我叫金珉奎。
有緣撿到這封信的人，我告訴你一個我的秘密吧。
我喜歡徐明浩。（他是我的同桌，名字很好聽吧，反正我第一次聽見就覺得好聽。不過那天他生病請假不在，當下沒機會告訴他。）
可是我知道現在還不能說喜歡他，因為他和我不一樣的，他有自己明確的目標，不像我還漫無目的。那樣的他在我眼裡總是很耀眼，雖然我跟他好像不是能並肩而論的人，但因為我喜歡他啊……如果我從現在開始努力朝他奔去，總有一天也能跑到他身邊，對不對？
因此直到我也在為了自己的目標前進、我認為自己變得比現在更好為止，那個時候，我就會當面跟他告白，跟他說我喜歡他，如果他能同樣喜歡我就好了。
雖然這麼說好像很不好意思，但我也想到他的世界去。』

太過熟悉的字跡在最底部壓了日期，徐明浩用手指慢慢沿著紙緣將時間推回去，最後思緒便停留在他們高一的六月末。那年暑氣沸騰蒸得他睜不開眼，景物被熱浪模糊，金珉奎就買來一支兩截式的蘇打棍冰貼上他臉頰。我們一人一半，比較長的那邊給你。
他笑著這麼對他說。

10.
醃過的肉放上銅盤冒出絲絲白煙，坐在隔壁的老師正擠著身子坐回來，手裡端著第三盤泡菜，看上去紅通通的。低頭瞟了一眼，和文俊輝的對話內容還停留在對方洗刷聊天室斥責他偷偷去吃烤肉，徐明浩也懶得跟人吵，乾脆直接用哄的——下次我再帶你過來吃，很近，就在學校後面而已。
下午的整理結束後大家約著一起吃烤肉作為晚飯，但徐明浩知道這裡一開始其實並不是烤肉店，而是賣年糕湯的，就學時期他常和金珉奎下了課就來，金珉奎老說這味道和他媽煮的一模一樣，總之就是贊不絕口。後來畢業沒多久徐明浩曾經自己回來過一次，那時候年糕湯的招牌就不在了，在烤肉店之前，或許也換過幾家他所不知道的店鋪。
吃飽喝足後眾人在店門口解散，夜裡空氣還是偏涼，徐明浩將雙手插進外套口袋裡，下半臉埋在領子中抵禦寒冷。他沿著旁邊一處小小的綠化帶走，以前和金珉奎吃完了年糕湯，走的就是這條路。
他們從來都不知道那些樹木和花草枝椏的名稱，不知道它們的壽命與花期，不知道所謂生物鏈；一處死後一處生，四季不會因他們的無知而停下腳步，春泥護著夏蟬墜落、秋葉乘冬風，徐明浩在一處阻擋車輛進入綠化帶的低矮鐵桿前站定，他腳下的水泥行道上，兩對深深的腳印就這麼印在那裡，時間為四個坑洞留下風沙的足跡。
和金珉奎兩個人佇在一旁奮力把鞋底未乾的水泥刮掉，金珉奎癟著嘴怨他怎麼完全沒注意腳下，徐明浩駁回去，說你也沒注意還敢講我。
若等水泥乾掉就來不及了，他停下動作急急開口：『我想我們跑回學校去好了，用學校的水洗鞋子比較快，等回到家我怕來不及。』
可身旁的金珉奎遲遲沒給他回應，站在那裡，仰頭望著什麼。徐明浩用手去拉他，金珉奎卻順勢將他的手牽起，食指直直指向遠方。疑惑地將視線也順著望過去，他看見在那個高樓頂端，巨大的電視牆被強烈熾燈照射，大勢明星的身周鍍了層光，鑲入夜裡燦爛、奪目，又無比耀眼。
『總有一天，我也能在那上面嗎？』隔了好一陣子金珉奎才輕聲問他，但聽起來更像喃喃自語。於是也沒等他回答，金珉奎又轉頭對他說：『明浩，最近我的訓練時間又增加了好多，以後大概不能像這樣常常和你一起來吃年糕湯了……你會不會很寂寞啊？』
『笨蛋，才不是誰都跟你一樣。』徐明浩說。
『是嗎？』金珉奎笑著牽緊了他的手，『明浩也知道如果沒有你，我會很寂寞啊。』

往後坐在鐵桿上，鐵的溫度比冷夜更冰一些。徐明浩把自己的腳照著其中一個腳印合進去，鞋子比腳印大了點，腳尖會抵上地面，而那個腳印大概就在告訴他：你看，你們確實走了這麼久，這麼久。
久到年糕湯店不見了，久到綠化帶內的四季轉了一輪又一輪，久到他好像總是牽了手又放開，久到現在那片絢麗的電視牆，裡頭已經充滿了金珉奎的身影。
從口袋摸出整整兩天沒開過的手機，過了開機程序，螢幕亮起來。他依著順序左滑將幾則通知刪掉，最後僅剩金珉奎的訊息出現在最下頭，沉甸甸的一個字落底，徐徐熱了他眼眶：


『你。』


與此同時，傳來的腳步聲宛如深夜獨奏，一拍一拍契合著音符歸入譜線，拖著月光與碎星的影子，樂章就在他面前完成，壓上小小的結尾符號。
望著蹲在自己身前的金珉奎，徐明浩縮著身子想，你為什麼總要出現。

被淚水潤得晶瑩的眼由下而上將他收進眼底，金珉奎握住他的手，話講得急，就有些顛倒不清：「俊哥，俊哥偷偷告訴我你在這裡，我怕你走得太快，又不見了，我就跑過來，我是跑著過來的。」
「你現在沒有行程嗎？」
「有。」金珉奎沒隱瞞，「但是我翹掉了，你不要……你不要生我的氣。」
嘴上說著哀求的話，手上力氣倒是沒鬆懈半分，徐明浩低垂著頭，視界頓時陷入一片黑暗。他聽見耳邊傳來建築物轟然倒塌的聲音、聽見海水打上公路、聽見鳥群盤據空中尖叫、聽見碎石沿著山崖滾落。剎那間，那樣山崩地裂、地動山搖，他從遠方爆炸的火光中走來，踏過整片殘垣斷瓦，最終來到他面前。

於是這一刻徐明浩想，他從沒逃過，也不再逃了。

出聲讓對方鬆開自己，徐明浩從口袋裡拿出那張紙條，一把塞進金珉奎手裡。薄薄的紙還留有他身體的余溫，金珉奎僅撇了內容一眼，霎時就用額頭抵著他的手背，嘴裡一聲又一聲不知念著什麼，最後清晰的只有喚他名字的聲音。
「明浩。」金珉奎抽抽鼻子，臉上還有沒乾的淚痕。他道：「明浩，我好像從沒想過要放棄你。」
點點頭，徐明浩將身體向前傾去，把人徹底抱進懷裡。

「我知道。」他輕輕地說。


我知道我的海邊本無月色。
而大概是我在月亮墜落時，多看了你一眼吧。於是你就帶著整個世界的潮汐而來，你終將溫柔且盛大，化作浪潮般將我淹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