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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生若夢》01開端


起初只是接到通知:B棟復原池送來一隻新的個體,傷勢嚴重,有暴力傾向,清潔時需格外注意安全。

這類提示若王寺勘兵衛在各大動物救援機構看過不下百次,但直到第一次透過強化玻璃看到那條人魚──不,不能說是條,那是「一位」,一位沈默地漂浮在池水中的存在──他才意識到自己對人魚的想像原來如此貧乏。

淡煙粉色的長髮在水中一層一層展開,尾鰭透光的邊緣像舞台劇裡故意拖長的袖口,明明是靜止的姿態,卻好像隨時都能從水中拔身而起、劃破玻璃,逃出這狹小的空間。

那張臉太過精緻了,精緻到像是實驗櫃裡那種「藝術品」的標本。

但若王寺見過太多動物的眼。

那眼中的情緒,不是什麼神話中描述的存在,該擁有的「靈性」。
那是動物在極度壓迫、陌生、疼痛與困惑交纏之下所浮現出來的──警戒與絕望交界的目光。

其他人看不出來。他們太興奮了。
有人握著遙控器想測試聲波誘導反應,有人吵著要拿掃描儀看鰓部裂傷的結構變化,甚至有人建議隔天「先用電麻鎮靜一下,方便檢查」──

若王寺握著手裡筆記本的指節微微泛白。

他知道自己插不上嘴。他不是沒嘗試過,只是當他把「個體現在不適合移動」說出口時,迎來的是一串「你不是海洋哺乳那組的吧?」「小若你才來幾天」「這可是活體人魚欸,你不研究嗎?」的嘲諷與敷衍。

……他是來做研究的沒錯。
但研究不是把動物傷口粗魯地翻開來一一細量。

在那群討論聲越來越高、甚至開始爭論「到底是人工語音還是聲帶自發」的那個午後,他選擇避開所有會議,把池邊剩下的清潔工作自願包下,換來B棟的短暫安靜。

那是他第一次獨自走進復原池。


水氣還沒完全蒸散,池邊牆角散落著前輩們換下的手套與測量器,他撿起來收好,才慢慢走向玻璃邊。腳步盡量不發出聲音,像他過去在動物園餵食那些受虐復育動物時一樣──他知道太快的靠近只會換來敵意。

池中央那道身影一動不動,像是隨時可能沉底。

「……C-05。」他低聲喚了一句,語氣像在確認一隻過久未覓食的獸類是否還有反應,「你還活著嗎?」

話剛出口,他心裡浮現一絲歉意。這樣說也太粗暴了吧。

但他真的想知道。不是作為研究員──而是作為某種模糊的、陌生的關心。

那雙眼終於睜開了。水光搖晃間,那人睜開眼,目光緩慢地對上他的位置。

一瞬間,什麼理性、學術、資料、文獻都被抽走,只剩下某種幾近失控的念頭:

──怎麼會有人魚長這樣。

怎麼會……在那樣的傷勢與疲憊底下,仍然帶著一種幾近殘忍的美。那不是柔順或溫馴,而是一種「即使脆弱也不願低頭」的氣質,藏在他眼尾的紅、微皺的眉、與仍緊閉的唇角之中。

這不該是被送進實驗台的存在。這是──

「……你這姿勢不會脖子痠嗎?」他脫口而出。

清右衛門沒有回答,只是繼續凝視著他。那眼神中沒有敵意,卻也遠不是信任。他們之間隔著一層水、玻璃、無數語言未通的距離。

他知道他不能急。他學過的所有動物行為學都告訴他,讓受傷個體主動靠近自己才有意義。

但他忍不住想更靠近一點。想更了解一點。想知道這樣一個美麗而危險的生命,是怎麼活到現在,又是怎麼被逼到如此寂靜的邊界。

那天他沒寫筆記。只是蹲在玻璃前,一句話也沒再說。

——不急,他想。
不急,我有的是時間。
總會有一天,他會願意游過來,靠近一點點。

而他,也會永遠記得,這就是他第一次見到那個人魚──那個後來讓他眼裡的整片海都變得不一樣的存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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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是安靜的。

即使這裡的水不是海,不是他熟悉的暗礁與潮間,不帶月光氣味,也沒有藻的浮動聲,但在撕裂般的耳鳴與刺痛中,水仍然是唯一能包覆他的東西。唯一還能勉強呼吸的空間。

他沒有死。

儘管被人類拉扯時鰭骨錯開了好幾節、儘管鰓部灌進消毒水那瞬間像被刀割,儘管落進這個淺得不能再淺的池子裡彷彿被困在一口永遠離不掉的缸──

他還活著。
只是懶得動了。

也不是沒掙扎過。他撞過水缸,咬過遞來的器械,把好幾個兩腳的人類逼退到池邊想讓他們不敢再來。

但他們總會回來。
他們會帶著管線與鈍器,會在他背對時打開奇怪的聲波裝置。他知道那些裝置。以前曾在深海遇過一隻迷失的海豹,那耳膜裂開的樣子他不會忘。

游也游不遠,撞上牆壁時像是被狠狠推回現實。
想躲藏,卻沒有能藏身的陰影。

他很累,真的很累。

那天傍晚,他懶得再抵抗了。

就讓他浮著吧,像一塊塊被狩獵者們分食吃剩的魚骨,也許他們會誤以為他死了,把他丟回海裡。那樣也好,至少回到原來的地方,即使是靜靜沉下去,也比在這裡讓視線永遠與牆壁對峙來得自在。

他的眼閉著,鰓口時開時合,像是在消極地模擬著呼吸,卻不想讓氧氣真的進到體內。

然後,有聲音靠近了。

不是嗡嗡的機械音,不是換氣扇,不是食物箱的滑軌聲。是──

很輕的腳步聲。

這回不是咚咚咚的膠底鞋,也不是高跟鞋的節奏感,像是哪種不被允許發出聲音的生物正試著「溫柔地靠近」。

這樣的靠近方式太奇怪了,人類通常不這樣走路。他們太習慣主宰、習慣指令、習慣讓一切照他們節奏來。

這人沒有。

他在池邊停下,沒有立即說話。那氣息……好像在觀察。像動物一樣,用氣味與氣流先確認你的情緒,再決定要不要走近。

「C-05。」那個聲音,語調低,像在讀一段標示過期的標本記錄,「你還活著嗎?」

太無禮了。清右衛門心想。

但也太誠實了。他沒被這樣的無禮感到冒犯,反而因為這句過於直白的話,感覺到某種奇妙的──呼吸通了的感覺。那不是對話,而是一種「我只是好奇」的語氣。

他睜開眼。

眼皮有些重。水光在他視網膜晃得不太真實,但他還是看清了那張臉──黑髮,馬尾綁得很乾淨,一身實驗衣沒穿外套,腳邊還放著……一疊沒寫的筆記本。

不是敵意的臉。
也不是熱切的臉。
那是一種讓人無法討厭的冷靜。像是──「先活著再說吧」的臉。

清右衛門沒有動。他只是看著。看那雙眼怎麼描繪他,看那張嘴會說出什麼、或什麼都不說。

那人蹲下來,隔著玻璃低頭看著他,視線沒有壓力也沒有規訓。只是像真的在等一隻動物自願開口。

「你這姿勢不會脖子痠嗎?」那人忽然開口,語氣就像他在問朋友天氣似的。

他差點笑了。不是發出聲音的那種笑,而是──某種「被意外撓癢了」的感覺。這是第一次,有人對他說話時,沒有把他當神話、當標本、當奇觀。

只是──問他會不會痠。

他沒有回答。他只是慢慢地,把身體往水底沉了一點點。不是逃,也不是攻擊。

是他唯一還能表達「已讀不回」的動作。

尾鰭輕輕掃過池壁,在水裡掀起一縷銀光,像是把話吐進了玻璃:「聽到了。」

他知道那人懂。因為他沒再靠近,也沒轉身離開。只是靜靜地留在那裡。像真的願意花很多時間,只為了等一隻不知道會不會主動靠近的魚。

清右衛門閉上眼,再次浮上水面。心裡某個被太多人踐踏過的位置微微鬆了一下。

——這個人,好像,沒那麼吵。

也許明天可以靠近一點點看看這個奇怪的人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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