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 【尼璋】逢春 是個春光明媚的日子,鳥兒吱吱喳喳著高聲鳴唱,鳳辭璋被勾起興致,撐起身子望向窗外,瞧見庭院裡精心照料的花開了大半,盛放的花朵引來不少蝴蝶,翅膀上的鱗粉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像一瞬即逝的星塵。這樣的春景他年年都看,仍然覺得十分美麗,可他想和亞拉尼分享更好的景緻,於是、此時他本該同對方坐在前往目的地的車上,幾小時後抵達山間的宅邸,盡情享受滿園櫻花才是。 鳳辭璋無奈地嘆了口氣,為免亞拉尼擔心,連忙趁對方返回前重新鑽進被窩裡。 怎麼偏偏在這時發燒呢?明明是這樣好的天氣。 鳳辭璋懊惱地檢討自己:為挪出這假期而忽略幾頓午飯;因貪涼而不肯摀好被角;以及過於興奮而多日未能準時入眠,索性起身繼續工作。亞拉尼確實勸過的。他想。因此晨起察覺他的體溫異常時,男人感到不快,也就情有可原了。 鬧鐘響起時他正在做一個奇怪的夢,有隻從未見過的白色大鳥停在他右臂上,大抵來自某個神奇的國度,翅膀微微扇動,細雪便從羽間落下。鳳辭璋曲起指節逗弄那鳥兒的喙,牠偏著頭,短促地鳴唱一聲,旋即友好地湊進他懷裡,神態簡直像在撒嬌。他不禁笑了起來,親暱地伸手撫摸,冰涼的觸感令他瑟縮了下,可觸感太過柔軟,又叫他不忍釋手。 摸了好一會兒,不斷飄落的細雪慢慢在他腳邊堆積起來,融化的雪水浸透鞋底,沾濕襪子和褲腳,懷裡的鳥兒也一點點帶走他身上的體溫。他感到不妙,本能地顫抖起來,試著裹緊外衣保暖,單薄的布料卻絲毫幫不上忙,鳥兒也像黏在他身上似地不肯離開,任他如何驅趕也無用,隨著時間過去,只變得越發地冷,彷彿抱著一塊極地鑿下來的冰,透著刺骨嚴寒。 他想開口求助,下意識喊亞拉尼的名字,但四周一片虛無,連個人影也沒有,一眨眼,非但沒出現他想見的人,反倒驟地陷入無邊黑暗。他忍不住驚慌,掙扎著胡亂摸索,可用不了多久,失溫開始讓他變得昏昏沉沉,他越來越難調動思緒,刺痛的指尖也做不了任何事,意識在一點點離他而去,偌大的空間盛裝過多恐懼,壓得人呼吸和思考都萬分艱難。正在鳳辭璋以為自己要被徹底淹沒時,尖銳的鈴聲才倏地將他自睡夢中拽回現實。 他迷迷糊糊地愣了一會兒,終於遲鈍地意識到聲音的來源,保持躺著的姿勢,緩慢轉頭看向床頭櫃上的鬧鐘。那東西仍在孜孜不倦地履行職責,鳳辭璋又怔神片刻,好不容易記起自己該伸手按掉,剛要起身,卻感到身子異常沉重,連抬抬手臂都費勁,腦子也鈍得根本轉不動,像生鏽又久未上油的齒輪,沒辦法正常運作。他勉強搆到鬧鐘按停,很快倒回床上,只覺眼皮隱隱發熱,睜眼十數秒,又不受控制地要闔上,隨後鋪天蓋地的黑暗席捲而來,他便再不知道發生何事了。 — 可能只過了幾分鐘,也可能過了幾小時,重新恢復意識時,總算感覺清明些許。他盯著天花板,燈照得他有些目眩,好一會兒才費力地按著額頭準備坐起來,一雙微涼的手卻阻止了他。鳳辭璋頓了頓,遲緩地轉過頭去,終於察覺床邊坐著眉心緊皺、神色不豫的亞拉尼。 「你發燒了。」聲音好沉。他迷濛地想,隨後才聽懂對方說的話。 我發燒了嗎?亞尼怎麼會在這裡? 「廚房在煮雞湯,喝完吃了藥再繼續睡。」亞拉尼伸手過來,輕輕撩開他額前汗濕的碎髮,冰涼的指尖令他下意識發出一聲嗚咽。對方的動作似乎因此停滯片刻,微微轉開視線,問:「要喝點水嗎?」 被這麼一問,他便後知後覺地意識到自己的喉嚨有多乾渴,還未開口回答——許是表情洩漏了心思——男人已先一步傾身將他扶起來。這本該是單純的借力,可男人身上稍低的體溫太舒服,他本能地想尋求更多肌膚接觸,來不及思考,在兩人即將分開的那刻,自己的手已擅自拽住對方的袖子。亞拉尼看了他一眼,沒說什麼,只是用另一隻手將保溫杯墊上的杯子遞給他,還提醒「喝慢點」。 溫度正好的水滑過咽喉,像落雨滲入乾涸龜裂的地表,溫柔地安撫喉嚨裡惱人的乾癢,乏力感也略微得到緩解,但腦袋仍舊昏昏沉沉的。鳳辭璋捧著茶杯,用手肘勾住對方結實的小臂不讓人離開,亞拉尼因此不得不將椅子拉近,穩定起伏的胸膛幾乎湊在眼前。他下意識屏住呼吸,指腹摩挲杯緣,同時垂著眼睛悄悄轉過去觀察。男人仍表情緊繃地看著他,看上去比平時更不順心,他費勁地琢磨,又瞧出一點被掩藏的焦慮和擔憂。 這份男人身上不太常見的情緒,令他心中升起一股愧疚。他小心翼翼地抬頭,躊躇片刻,隨後低喃著道歉。亞拉尼頓了頓,卻沒有接話,只是用自由的那隻手摸摸他的頭,動作因一側受制而有些彆扭,但力道是與表情極不相襯的溫柔,彷彿多用一點力,他便會碎掉似的。 他有些被搞迷糊了。 亞拉尼不是在對他生氣嗎?怎麼還會如此溫柔呢?鳳辭璋鼓起勇氣對上男人的視線,試圖從對方眼中尋找更多線索,不料亞拉尼卻極不自然地別開臉,輕輕將手抽回來,尋藉口說自己去看雞湯煮得如何,讓他再躺會兒,接著拿過他手裡的杯子,又替他掖好被角,便起身推門出去了。 鳳辭璋目送對方的背影,咬咬下唇,想著:比起雞湯,他其實更希望讓人留下來陪自己。可亞拉尼的動作一氣呵成,並沒給他插話的機會,而他沒有力氣、也不樂意對著男人的背影大喊大叫,只得眼睜睜看著對方離開。他聽著門板合上時被消音條吸收到幾乎不剩的聲音,心裡覺得委屈,又想起對方畢竟在生氣,這委屈就成了懊惱,將胸膛塞得滿滿當當,連呼吸都艱難,坐起來看見窗外的春光越好,也只令他越發苦悶。 誠實地說,亞拉尼對他向來寬容,除去初識時對方慣常的冷言冷語,一旦相熟、尤其之後成了床伴和戀人,男人便沒怎麼對他說過重話,這樣的表情,他更是久未見過。這確實是他的錯。他非常、非常期待這次久違的出遊,男人或許不如他興致高漲,但會答應下來,肯定多少有些興趣,如今無法成行,自然難免不快——況且,一切還是因他對亞拉尼的叮囑充耳不聞的緣故,倘若對方一切如常,他才該感到古怪。 然而,儘管道理想得明白,他還是忍不住委屈。他想要對方的陪伴、想要被對方安慰,就連方才夢裡沒有得到回應,也令他越想越難受,這回懊惱也壓不下去了,鼻腔一陣發痠,來不及想別的事,滾燙的淚水便不受控制地滾下來。鳳辭璋伸手去抹,抹了幾下,淚水掉得更兇,他瞪著濕漉漉的掌心幾秒,索性也不管了,就任由眼淚洇濕被單,眼前模模糊糊的,腦子更是混沌一片。 他抑制不住埋怨之情,不禁想質問難道雞湯比他更重要嗎?那種事自然有廚師們操心,還需要男人親自去看?他僅存的理智用微弱的聲音勸告:這完全是無理取鬧。可那一點用也沒有。他完全不想講理,又太想要亞拉尼待在自己身邊,而男人卻偏偏不在。於是他哭得更厲害,被子被攥出深深的痕跡,嗚咽聲悶在枕頭裡,一頭濕透了,便翻身朝另一頭,淚水和委屈似乎同樣無窮無盡,在獨自一人的房裡擅自蔓生。 自有記憶以來,他從未這樣哭過,更從未讓男人看過這副模樣,也難怪亞拉尼推門進來時,會慌亂得手足無措了。 「辭璋!」 男人或許敲了門,或許沒有。他只聽見一聲焦急的呼喚,隨後急促的腳步聲便快速朝自己而來。明明幾分鐘前才想著希望對方陪在身邊,也不知怎麼的,鳳辭璋此時反倒不樂意抬頭了,只是將自己蜷成一團往被窩裡再縮了縮,任由亞拉尼到床邊詢問情況,也不肯開口答話。 亞拉尼問了幾聲,沒得到回應,大抵實在擔憂得緊,竟徑直拉開薄被將他剝出來,他還想躲,但男人的動作強硬,他紅著眼睛掙扎幾下,終究還是被捧著臉湊近觀察。男人的呼吸近在咫尺,幾乎要和他自己的交纏起來,鳳辭璋下意識撇開視線,這點動作卻不耽誤亞拉尼端詳。男人看了一會兒,大抵瞧不出什麼端倪,便蹙著眉用指腹抹他臉上的淚,放軟聲音道:「別哭。等你好了,我們再一起出去。」 這話哄勸的意思太重,他簡直難以想像會出自男人口中,而亞拉尼自己似乎也不習慣用這種方式說話,儘管盡可能說得溫和,聽上去仍十分生硬。可偏是這份彆扭的努力,叫鳳辭璋不禁鼻頭一酸,淚水又變本加厲地落下來。 亞拉尼立刻慌張地替他擦眼淚,嘴裡語無倫次地安撫,但連他自己都不知道這淚水從何而來,男人更是猜不透了,徒勞無功地抹了一會兒,從手掌換成帕子,佐以落在眼瞼上輕柔的吻,才總算堪堪止住。 「……我、我不想哭的,可是停不下來……」他抽抽噎噎地解釋,本能地握住貼在自己臉上的手,遲疑幾秒,終於將目光轉回來看向對方,用力吸了吸鼻子,又道了一次歉:「對不起,對不起、亞尼……」 「你不需要道歉。」亞拉尼眉心蹙著,卻仍然嘗試扯出一點寬慰的笑:「沒事、沒關係的,嗯?」 鳳辭璋察覺對方誤解了自己的意思——他並不是為了哭泣道歉——可男人親暱地摸了摸他的臉,隨後伸手擁抱他,結實的臂膀將他環在懷裡,力道如他所願地重。他貪戀這份柔情與禁錮,頓時沒了開口澄清的動力。 平時近乎滾燙的擁抱,如今較他自己還涼上幾分,卻仍然份量十足。耳畔聽著正從急促逐漸平復下來的心跳,後頸感受到對方呼吸的氣流,沒來由的不安一點點消散,他終於後知後覺地害羞起來,輕輕掙動,男人便心領神會地鬆開手。 所幸,男人大抵將他通紅的臉歸咎於發燒和哭泣的緣故,並沒多說什麼,只盯著他又審視好一會兒,確定他終於平復下來,便指了指床頭櫃上的托盤,問:「可能沒什麼胃口,但多少喝一點。」 他先胡亂點了點頭,才察覺男人正跪在地上——以及方才匆匆走近時,小砂鍋裡的湯竟未濺出半點。鳳辭璋連忙讓人坐到椅子上,伸手就要去拿砂鍋,可亞拉尼動作比他快得多,先一步揭開蓋子,用毛巾捧著砂鍋,舀起一匙輕輕吹涼,隨後遞到他唇邊。太過自然的舉動叫鳳辭璋越發難為情。剛才哭成那樣……現在好像被當成小孩子了。他想,卻不得不承認自己沒有半點牴觸的情緒,反倒感覺輕飄飄的,順從地被餵下熱湯,直到全部喝完還舔了舔唇,有些意猶未盡。 「吃藥。」亞拉尼介於安撫和鼓勵間地揉揉他的腦袋,替他將臉擦乾淨,接著拿來溫水和藥,鳳辭璋嚥下去後,又塞給他一顆牛乳糖。 剛咬下去,牛乳糖濃郁的甜香立刻溢滿口腔,驅散最後一點殘留的、沒來由的委屈。其實藥丸根本嚐不出苦味,他也早過了需要糖果安撫的年紀,但男人的態度令他忍不住想撒嬌,彷彿無論做出如何任性的事,對方都會縱容著應承下來——如此,要對方留下來陪他,不也就合情合理了嗎? 仗著生病的特權,他確實這樣要求了。半張臉藏在被子裡,指尖勾住男人的衣襬,不太好意思的心情令他的咬字黏黏糊糊,很難聽得清楚。然而亞拉尼總能讀心般準確地猜出他的願望,輕輕將手拉開,從正在整理托盤的側身轉回來看他,答允:「你睡著前,我會一直待在這裡。」 素來沉穩的聲音使承諾聽上去也充滿份量,鳳辭璋點點頭,想起不久前的夢,遲疑片刻,又說:「如果我喊你……你要立刻出現,好不好?」 亞拉尼聞言,頓時露出詫異的表情,可他還來不及為自己的話感到後悔,男人便握住他放在被子外頭的那隻手,骨節分明的大掌包覆他的,粗糙、乾燥,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觸感。 「這樣會安心點嗎?」男人問。 鳳辭璋本能地曲了曲指節,感受另一人的手指插在他的之間,安穩得像伏羽沉眠的鳥,棲居在狹窄的罅隙,彷彿一切本該如此。他稍稍使勁把男人的手拉到胸口,用下巴抵著,隱約覺得想說些什麼,可他才調整好舒服的姿勢,睏倦已不由分說地席捲而來,於是最後只發出一點無意義的鼻音,沒來得及聽見男人是否回應,便再次昏昏沉沉地被拖進睡夢裡。 — 許是有人陪伴,或者那藥確實發揮作用,他這回倒是睡得安穩許多,一覺醒來不再感到渾身無力,僅存些許疲倦,和睡得太久導致的肌肉僵硬依然盤踞。 他揉揉眼睛,下意識要掀開被子起身,指尖一動,才察覺亞拉尼竟仍與他十指緊扣。男人正閉眼倚著椅背,看不出是閉目養神、還是在漫長的等待中真的睡著了。可他只輕輕動作,對方立刻警醒地睜眼,很快傾身湊近,將原先擱在腿上的另一隻手貼上他額前,感受一陣,隨後判斷:「燒退了。」 男人的語氣平靜得像在闡述一件世人皆知的事實,可他畢竟與亞拉尼相處足夠久了,於是敏銳地察覺到那份隱藏的如釋重負。他輕輕「嗯」了一聲——不知該算作下意識或順勢地——伸手去索討擁抱,或者更精確地說,將自己埋進男人懷裡。亞拉尼自然不會拒絕,單手環住他的肩背,安撫似地摸了摸,倒令鳳辭璋感覺到自己被汗水浸濕的衣物,立刻有些不好意思地退開。 「我、我想洗澡。」他小聲說。 「先讓醫師看看。」亞拉尼拿了條毛巾過來,替他擦拭額角、頸子和胸口,卻未同意他的請求。 鳳辭璋本想說自己沒事,可思及幾日前他信誓旦旦地說自己身子不錯、熬幾夜沒問題,而對方儘管不認同,也未強迫他休息時,這話便說不出口了,只得低低應了聲,扯著被子又往裡頭縮了點。 亞拉尼見狀,也未多說什麼,徑直按內線將醫師請來。對方大抵是一直在宅邸裡候著的,幾分鐘後便敲響房門,亞拉尼立刻迎上去,他一瞧,果然是自幼照看他和妹妹的白醫師,連忙撐起身子賠罪:「白醫師!抱歉讓您跑這一趟。」 白醫師示意他躺回去,擺了擺手,寬慰道:「沒什麼,你發燒,我當然得來看看的。幸好你沒什麼大事,不然可就糟囉!」 白醫師的語氣聽上去像在打趣,鳳辭璋沒太聽明白,但還是跟著笑了幾聲,隨後坐直身子方便檢查。白醫生確認他的體溫降回正常標準,又用聽診器檢查了呼吸和心音,最後看了咽喉,在紙上用他看不懂的字跡迅速寫了一長串,終於宣布他目前沒有感冒的跡象,或許是這些天勞累過度,多喝水、注意休息即可。 「謝謝白醫師。」鳳辭璋知道白醫師的住處和診所距離這兒都不算近,聽對方判斷自己沒事,便愈加因這番勞師動眾而感到抱歉。 「哎,不用謝!很久沒見了,過來瞧瞧你也好。」白醫師一邊收拾東西,一邊隨口同他閒聊:「不過你這孩子,不是向來十點一到就睏,老想早點上床的嗎?怎麼突然勞累過度了?之珝跟辭璲都沒攔著你?」 被這麼問,鳳辭璋不免有些心虛。以往他的起居作息,確實有管家小姐看著安排,可如今有男人在,哪還會讓旁人操心這種事?他悄悄瞟了亞拉尼一眼,低聲解釋:「小珝在忙別的事,辭璲現在不住家裡……亞尼、亞尼有勸我,但我想著要出去玩,得把工作先處理好,就……」 白醫師順著他的目光去看站在一旁的男人,打量一會兒,還未開口,反倒是冷臉低著頭的亞拉尼先出了聲:「是我的錯,我沒有照顧好辭璋。」 「不是的!亞尼有叫我休息,是我堅持要熬夜的,不是亞尼的錯!」他擔心白醫師怪罪亞拉尼,還沒想清楚便急忙要替男人澄清,可話一出口,看見白醫師玩味的神情,他才意識到自己反應太大了,霎時感到雙頰發燙,趕忙降回平時的音量:「總之您、您別怪他……」 「行——你好好養病就行。」白醫師意味深長地低笑出聲,自己關好皮包起身,插著口袋慢悠悠地走出去,還一面叮囑:「別急著出門,再休息兩天觀察一下。你盯著他。」 最後一句話是對著亞拉尼說的。鳳辭璋剛想抗議自己不必休息這麼久,看見男人抿著唇點點頭,便曉得這事沒有商量餘地,這兩天定得在這房裡度過了。 不過有男人陪著,可能也沒那麼難受吧?他樂觀地想。 然而,等房裡真只剩下他們兩人,氣氛卻無端變得微妙起來。男人送白醫師出去又回來後,便抿著唇坐在椅子上看他,就只是看著,不說話;他想說,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麼,猶豫良久,最後慢慢湊過去勾對方的手,囁嚅著問:「亞尼,你……你還生氣嗎?」 亞拉尼皺眉,但沒有避開他的碰觸,他便得寸進尺地去親吻男人的臉,帶著一點討好的意思。沒得到回應叫他感到一絲氣餒,還想著該如何賠罪,可退開之後,看見亞拉尼露出那種他萬分熟悉的、拿他沒辦法似的表情,他就知道對方其實還是頗為受用的。男人的態度的確也軟下來,很輕地反手握住他,重重嘆了口氣,語帶懊惱地解釋:「不是在對你生氣。」 不是在對他生氣? 鳳辭璋花了點時間理解對方的意思,隨後瞪大雙眼,驚訝得一時語塞。 不是在對他生氣,不就是對自己生氣嗎?然而以他對亞拉尼的了解,男人面對犯下的錯,只會理性地視作應該檢討或改進的地方,儘管慎重,卻不會引起什麼情緒,更不曾有過這種類似「做錯事」的內疚。他欣賞男人從不沉湎自責的性格,於是如今因他的疏失而破例,便叫他不由得難受起來。 「你還是對我生氣吧?」鳳辭璋咬咬下唇,小聲提議,並將另一隻手也覆上去,謹慎地觀察對方的表情,瞧亞拉尼沒有鬆口,又說:「我保證以後不會這樣了,好不好?」 男人一言不發,他僵持一會兒,實在受不住這種沉默,正想再說些什麼,對方就先一步退讓了,閉眼緩緩舒出一口氣,隨後用沒被握住的手拍拍他的頭:「我不生氣,你好好休息。」 「好……對不起,讓你擔心了。」鳳辭璋還是低聲道歉,看著亞拉尼的神情,又不禁感到擔憂。 他其實看得出亞拉尼並未完全釋懷,況且除去懊惱,他還隱約察覺一點別的、男人刻意避諱的情緒,方才白醫師提及管家小姐和妹妹時尤為明顯。他見過那種神態,在他和來自異國的商業夥伴做貼面禮時;在他擁抱久未見面的友人時;在他不慎於酒宴上多喝了酒,昏昏沉沉地撲進來接他的男人懷抱時。那模樣有些像護食的野獸,大多轉瞬即逝,偶爾男人以為他沒留神,會持續略久一點。他從沒弄懂亞拉尼露出這種表情時,心裡究竟在想些什麼——不是沒有問過,但男人諱莫如深,他也實在沒有法子。那許是對方從朝不保夕的日子裡帶來的,他無法涉足,也不願在違背對方意願的情況下窺視,唯一值得慶幸的,是親吻和擁抱總能消弭掉那份戾氣。 唇面相貼的那刻,先是微涼但柔軟的觸感,幾秒後男人的手掌扣住他後腦,不由分說地奪回主導權。他樂意讓對方來掌控局面,只輕輕嗚咽一聲,便任由自己落進潮熱的海。耳內血液洶湧得近似濤聲,平時被掩飾得很好、僅有情事時破柙而出的壓迫感摻著柔情,從四面八方將他淹沒。 持續太久的親吻令鳳辭璋有點喘不上氣,他仰著臉,感受近在咫尺的鼻息,懸在虛空怦怦亂跳的心慢慢落回實處。他實在耽溺於此,可亞拉尼精確地在情慾被激起之前結束了這個吻。他不免感到遺憾,又為自己的遺憾感到難為情,撇開臉,正巧瞧見外頭的花園,於是再次被喚醒出遊的期待。 他短暫遲疑一會兒,還是決定試著向對方討價還價,便問:「亞尼……可不可以待在床上一天就好?我怕兩天之後櫻花謝了,錯過這次,就要再等一年……」 「不管要等幾年,我都會和你一起去。」男人顯然聽出他的意圖,卻半點不肯妥協,想了想,提議:「或者,我聽說越往北,櫻花開得越晚。」 鳳辭璋用懇求的眼神看著對方,這點小伎倆平時成效斐然,但在關乎他安全或健康的事情上,男人很少退讓——尤其正是幾日前久違的縱容,間接導致他今天的景況。 男人毫無商量餘地的神情,令他不得不放棄:「……好吧。」 「我聽說今年別墅的櫻花開得特別好看……可惜沒辦法讓你看到了。」他小聲嘟囔著,心裡仍不太情願,畢竟明年不確定能否挪出假期。何況已經知道有這樣好的春光,卻只能白白辜負,實在叫人難受得很。 他懨懨地靠回床頭,請男人替他尋出櫻花香氣的沐浴球,想著退而求其次,聞聞味兒也是好的。但許是他的沮喪太過明顯,亞拉尼端詳半晌,突然低頭去解手腕上的東西。他跟著望過去,驚訝地發現竟是一條手環,用紅白雙色的細繩交錯編織而成,看上去和男人格格不入。亞拉尼幾乎不戴飾品,這玩意出現在對方手上,簡直不可思議——他彷彿能看見對方皺起眉,嫌棄這東西妨礙射擊時的表情。 「這叫Μάρτης……是我家鄉那裡春天的習俗。」亞拉尼頂著他詫異的目光解釋,同時拉過他的手,將解下來的手環重新繫到他手腕上:「可以祈求健康。」 他好奇地把手腕湊到眼前仔細觀察,那是羊毛線編的,工藝不太細緻,卻也因此令他斷定:這必然出自不擅長這類事情的亞拉尼之手(明明在拆卸槍具時俐落得很)。這顯然是為了出遊而預備的,只是如今計畫被迫延宕,才在此時拿出來安撫他的失落。 鳳辭璋的心情因此好轉,道了謝,問:「戴著就好嗎?不需要唸一些祝福語、或做什麼儀式嗎?」 他原以為男人會回答自己不知道,或說等去到外頭再補上就好,然而亞拉尼聽他這麼問,忽然突兀地沉默下來,時間久到他開始反省自己是否不該問這個問題——畢竟對方可能並未真正體驗過這種習俗——男人才終於開口解釋:「戴到手腕後,看見第一棵開花的樹時,要解下來綁在樹上。」 話音剛落,男人便將他的手慢慢翻過來,又從口袋裡拿出另一條手環,輕輕放到他手心。 「這條才是你的。」 亞拉尼不太自在地別開臉,啞聲道:「所以……櫻花明年再看,也沒關係。」 (7,893字。) |
Direct link: https://paste.plurk.com/show/bbG7i3DmOXXHb8zWG5B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