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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與聿案簿錄】山難



第二章 (3)

一行人走走停停，直到中午，他們都還是沒能走出森林。
天空甚至又開始飄起了雪。
除了最開始還不時會聽見林翰語的抱怨聲以外，到後來幾乎沒有人再開口說話，只聽得見彼此粗重的喘息。不妙的既視感讓他們沒人再問為什麼走不出去，彷彿知道就算問了也沒人能回答，也像是不願去證實縈繞在心頭的那份不祥預感。
虞因抬頭望向幾乎沒怎麼變化過的天空與樹影，內心同樣焦灼。更糟糕的是，他又看見了那條遠遠綴著的黑影，在白霧中淡得幾乎看不見，但始終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身後，哪怕他有意放慢腳步也沒能縮短彼此的距離……他無法理解對方的意圖，彷彿那就只是抹洗不去的污漬，毫無意義又令人無比在意。
他試探過身邊兩人能不能看到，但顯然他們除了白茫茫的雪霧與森林以外，並沒有看見什麼黑影，反倒因為他的提問而變得敏感不安。於是虞因笑著搪塞幾句，加大了步伐追到劉正國身邊，喘著氣開口：「劉大哥，我們能停下來休息一會嗎？」
劉正國頓了下，轉頭看向他，有些不解：「距離上次休息到現在，還沒過三十分鐘。」
「我知道、可是……」虞因滿臉糾結，一時間不知道該怎麼解釋，只能乾巴巴地說：「已經中午了，我們也該先吃點東西……而且，我昨天大概也是這個時間點跟隊伍走散的，現在又下雪了，總感覺最好還是先停下來。」
劉正國皺著眉，像是在斟酌他的話，剛要開口——
後方忽然炸開一聲撕裂寂靜的驚叫。尖銳、破了音，聽不清喊的什麼，卻帶著濃濃的慌亂。
兩人心頭同時一緊，腳步幾乎是下意識地一頓，隨即猛然轉身，朝聲音傳來的方向衝去。越過林翰語與鄭心彤，只見簡文昇整個人跌坐在雪地裡，面色發白，半跪著朝斜坡下方大喊大叫。
見他們趕到，他抬起頭，眼神驚惶失措，結結巴巴地喊道：「湘儀她、她掉下去了──」
幾人的臉色瞬間一沉，虞因不假思索地擠上前，伏到坡邊探看，只見雪地上留下一道清晰的拖痕，直直滑落到斜坡下，底下卻是一片白茫茫，霧雪翻滾，看不清地勢，更不曉得人摔到哪裡去了。耳邊簡文昇的聲音還在顫抖回響，顯得格外刺耳。
「我、我剛才還在跟她說話……後來聽見奇怪的聲音，回頭一看人就不見了，地上還有滑痕……」他語無倫次，臉上滿是驚惶，只能把求助的目光投向另外兩人，「現在怎麼辦……怎麼辦啊？」
劉正國面色鐵青地盯著底下白茫茫的深坡，半晌才壓低聲音道：「我下去看看。」
「不行！」林翰語幾乎是吼出來，語氣帶著掩不住的慌急，「你下去了，我們怎麼辦？」
他的反對讓空氣一瞬間凝滯，幾個人同時偏頭看向他，林翰語卻彷彿完全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麼，反而越說越急：「現在少一個我們還能撐著走，但嚮導如果也出事了，我們全都走不出去！」
「你在說什麼？」虞因難以置信地瞪著他，「湘儀姐只是滑下去，人還在下面，說不定就等著我們拉一把，難道你想丟下她不管？」
林翰語臉色一陣青一陣白，嗓音破裂：「要下去你下去啊！這裡天寒地險，我們多待一秒都在冒險，還管什麼掉隊的人？說到底，是她自己不小心，又不是我們推的，憑什麼非要我們冒險救人？」
虞因氣得腦子一熱，剛要應下，就聽見劉正國冷冷開口，語氣平靜得近乎壓迫：「不行。虞同學沒經驗，下去更危險，我去。」
他一邊說，一邊從背包裡摸出一捆繩子，手指在冰雪裡顫動卻不見遲疑，把一端繫在自己腰上：「繩子綁在那棵樹上，你們兩人看著。」他抬頭望向虞因和簡文昇，黑黝黝的目光冷硬，卻猶如磐石般沉著，帶著一種無聲的安定感。「十五分鐘。無論有沒有找到人，最多十五分鐘就拉我上來。」
他的語調像鐵一樣堅硬，壓過眾人的紛亂氣息。虞因重重點頭，林翰語則抿緊嘴唇，無法再說出反駁的話，只有風聲呼嘯著從山谷裡灌上來。
繩索拉直的瞬間，劉正國的身影消失在雪坡下，繩子因他的下滑而不斷放長拉緊。幾人牢牢抓著繩尾，試圖從惡劣的視野中去分辨對方的存在，氣氛壓抑得像是連風聲都凝在半空，唯獨心跳聲劇烈地跳動。
虞因屏著氣，緊盯著雪坡下的白茫茫一片。時間像是被無限拉長，只有繩索偶爾的顫動，以及劉正國不時呼喊黃湘儀的聲音，提醒著他們繩索的另一端仍有人在。
忽然──眼角餘光有什麼一晃而過。
虞因猛地一怔，只見雪霧之間浮現出一抹眼熟的灰影，像是懸在霧氣中的人形，垂著頭凝視晃動的繩索。心臟瞬間緊縮，他下意識往前探身，幾乎要伸手去拉繩子。
直到那抹灰影抬起頭來，他才慢半拍地反應過來——那雙血紅色的眼睛冷不防對上了他的視線。短短一瞬，虞因腦子一片空白，只覺得背脊寒意直竄。然而那雙眼裡並沒有他原先以為的惡意，只淡淡望了他一眼，便如霧氣般散去。
「怎麼了？」簡文昇低聲問。
「……沒什麼，可能看錯了。」虞因艱澀地咽下一口氣，把方才的驚懼壓進心底，不敢說出口。
過了漫長得近乎折磨的十幾分鐘，繩索終於被拉動。劉正國喘著粗氣攀了上來，眉梢和鬢角結滿冰霜。他沉默地解下繩子，在所有人的注視下，神情凝重地低聲道：「沒看到人。下面是一片亂石坡，有重物滾落過的痕跡……可能掉到更遠的地方去了。以現在的天候，追下去就是送命。」
沒人說話，只有呼吸聲在風裡斷斷續續。
這話是什麼意思大家都明白，但即使是虞因，這種時候也無法再堅持說什麼救人的話。他臉色蒼白地注視著坡底下，刺骨的寒意像是滲進骨頭裡，凍得他連思維都逐漸僵硬。
不久前還遞了顆糖給他、安慰自己肯定能得救的人，突然間就沒了——不對，她說不定還活著，應該還活著才對，只要他們再堅持找一會的話……
簡文昇拍了拍他的肩膀，聲音在風裡顫抖：「阿因，我們得先找到路，不然就算是找到人也沒用，大家都得一起凍死。」他的嘴唇抖得厲害，不知道是在勸他，還是在勸自己：「至少……至少我們已經努力過了。想想你的家人，他們一定還在等你回去。」
虞因盯著他，喉嚨像被什麼堵住，張了張口卻一句話都說不出來。片刻後，他終於垂下頭，伸手抹了把臉。
他打從心底對自己的無能為力感到厭惡，如果是聿、二爸，或是一太他們在身邊的話，他還敢放手去做……但事實上，現在在這裡的只有自己，他救不了他們，甚至救不了自己。
眾人無言以對，在斜坡邊插下一根登山杖做了記號，最終背對那片白茫茫的深淵，腳步沉重地再度上路。
雪勢越來越大，天地逐漸渾成一色。能見度只剩下數步之遙，白霧裡每走一步都像在原地打轉。五個人拽著繩索，腳步沉重而遲緩，喘息聲混在呼嘯的寒風中，像隨時會斷裂。
時間拖到午後四、五點，走了將近大半天，前方的林木終於變得稀疏起來，仿佛有了一線生機。筋疲力盡的眾人互相望了眼，強撐著將最後的力氣都壓在腳步上，不自覺加快了速度。
地勢逐漸往下，鄭心彤一下子沒踩穩，身子一歪整個人跌撞在身前突然停下腳步的男友身上，差點沒摔進雪地裡。她抓住對方的外套支撐著自己，聲音裡還帶著遲鈍的迷茫，「翰語哥，怎麼停下了……？」
林翰語沒回答，她抬起頭，茫然的目光在白霧中游移，本以為周遭有些眼熟只是錯覺，卻在下一瞬驟然緊縮瞳孔——
不遠處，熟悉的黑影靜靜浮現……
早上他們才離開的那棟巡山小屋，此時就佇立在風雪中，搖搖晃晃，像是靜候他們多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