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一體兩面〉


「謝謝啊李小姐，不然我都不知道怎麼工作了。」

「不會──汪先生你也是很辛苦，跑那麼遠去外送，車子還被拖吊。」李子瑄垂下眉稍，看著對方微笑揮手下車，自己也揮兩下手道別，正準備駛離路肩時突然聽見清晰的貓叫聲：「喵嗚──」

「喔天啊。」深怕自己誤傷到貓咪的李子瑄趕緊解開安全帶下車，蹲下身掃視了一次車底之後才發現那隻貓正繞在汪先生腳邊撒嬌。

「幸好……」李子瑄望著那隻貓終於討到友善撫摸的滿足模樣，自己也跟著鬆了一口氣，嘴角不自覺上揚，「牠好像很喜歡你耶。」

「也有可能只是牠知道我身上有罐頭吧。」汪先生回頭訕笑，語畢就從背包中拿出貓食罐頭打開。李子瑄看這名不算熟識的顧客如此熟練且自然的舉動，有些意外地眨了眨眼睛，「汪先生你一直都帶著罐頭在身上嗎？」

「對啊。」汪先生揚起了與那頭叛逆金髮有些反差的輕柔笑容，目光在貓咪身上停留了半晌才再次轉頭看向李子瑄，「因為我以前還在當街友的時候，願意一直陪在我旁邊的只有兩隻流浪貓。我現在有工作了，收入也穩定，想說身上隨時備著罐頭，那要是再經過那邊就可以餵牠們吃，讓牠們也可以過得好一點。」

「那……你不會想把牠們帶回家照顧嗎？」

問句裡的純粹疑惑讓汪先生沉默了片刻，李子瑄突然擔心起自己是不是說錯了什麼話，還在想該怎麼解釋，對方就先行開口：「有時候對流浪貓來說，給牠一頓飯、讓牠有地方稍微休息一下就夠了，要是給得太多，牠也不見得會比較開心。」

汪先生投來的笑容除了方才的輕柔還添了少許的無奈，那熟悉的弧度瞬間和腦海中浮現的身影重疊，讓李子瑄的手心也跟著收緊。

「這麼說好像也是。」






「所以妳覺得那個人像流浪貓？我是覺得貓咪比她可愛多了啦。」

餐桌對面的黑蘭嬌單手托著臉頰訕笑，李子瑄注視對方眼中帶有調侃意味的笑意，自己也勾起嘴角撓撓臉頰，「我只是覺得，汪先生說的好像也滿有道理的……如果她需要自己的空間，那就算我再怎麼釋出善意也會被拒絕吧。」

「先不管她是不是需要自己的空間，其實妳也沒必要那麼做啊？」黑蘭嬌收攏眉頭，放在餐桌上的手指輕敲兩下桌面，「妳想想看，主動搭訕妳的人是她，然後現在叫妳不要靠近的也是她，這太莫名其妙了吧？本來是她想把妳，結果現在變成好像妳需要她一樣，我說認真的……」

黑蘭嬌停頓片刻後將雙手貼到桌面，傾身朝李子瑄湊近低聲發問：「李小姐，妳該不會暈船了吧？」

「那、那個──」上完廁所的西洛在問句結束的下一刻隨即出現，黑蘭嬌瞥見那孩子的疑惑眼神便清兩下喉嚨重新坐直，「小洛妳回來啦，那我按服務鈴點餐囉！」

黑蘭嬌的語調又一次在西洛面前瞬間軟化，李子瑄忍不住挑動眉梢暗忖：「這個黑小姐對西洛的態度真的很不一樣耶……」

服務生在按鈴後不久立刻上前替三人點單，李子瑄率先點完之後看著對面的西洛有些眼花撩亂不知所措的樣子，嘴角也不自覺跟著對方鄰座的黑蘭嬌一樣揚起微笑，「但好像也可以理解為什麼會想特別照顧她。」

「對了，我剛才好像聽到妳們在講什麼暈船……妳們都有坐船出去玩過嗎？」

「呃──」先出聲的李子瑄張著嘴看向西洛的單純目光，在黑蘭嬌開口前就先回應：「我們是在說，之後說不定能帶妳去搭船看看更不一樣的風景啦。還有，我不會暈船。」

揚起尷尬笑容試圖搪塞的李子瑄在最後看向黑蘭嬌，只見對方瞪大了眼睛直視著自己，嘴角還微微抽動，明顯不太認同這樣的說詞──或只是對她的拙劣演技感到瞠目結舌──然而西洛完全不疑有他地露出興奮神情：「好啊！我好想搭船看看！還有飛機！」

「欸不是，我們才認識幾天妳就想一起出國了喔？」黑蘭嬌雖然已經在這幾天的相處下習慣了西洛的不諳世事，但這回的天真程度還是讓她忍不住吐槽，「搭船看風景還可以，要出國還是再等等吧。」

「出國旅行確實不太一樣。而且這個鎮上應該還有很多地方可以去玩啊！等把這座島玩完之後再出國也不遲！」李子瑄揚起無奈笑容，看西洛還是有些失望的樣子，微微偏過視線觀察一旁的黑蘭嬌，隨後拿起擺在桌旁的空杯站起身，「我去裝飲料，妳們想喝什麼？」

「啊，可樂好了，謝謝……」

「我要紅茶，麻煩妳了。」

兩人投來感謝目光，李子瑄回以微笑，「好。」

交疊的空杯塞得比想像中緊，李子瑄在往飲料吧的路上不斷試著轉開它們，終於在抵達供應機的前兩步順利鬆開，「總算拔出來了……」李子瑄輕嘆口氣，握好杯子開始裝填飲料。或許是作業性質太過單純，在盯著杯中液面上升的同時，稍早和黑蘭嬌傾訴的那些關於葉小花的煩惱突然浮現腦海。

「主動搭訕妳的人是她，然後現在叫妳不要靠近的也是她，這太莫名其妙了吧？」黑蘭嬌用不解語調道出的問句，無疑表達出了李子瑄的心聲。

──對啊，根本莫名其妙。所以我那個時候才會生氣吧。

回想在警局前強硬將葉小花拽到車旁的自己，握著飲料杯的手掌稍稍收緊，李子瑄收回了裝到八分滿的杯子後深沉地嘆口氣，「黑小姐說的沒錯吧，我完全沒必要那樣做……」

而且她都自己要求保持距離了，這明明是個擺脫她的好機會才對。

「妳因為我的關係差點被捲進危險，照理來說不是應該離我越遠越好嗎？」

那雙蒼藍眼瞳中的困惑、氣惱，以及始終如一的寂寞，無論回憶多少次總會撕裂李子瑄心頭那份因困擾而想擺脫她的心情。

──即便她想推開我，也是因為想保護我啊。

「妳大概是第一個把我當成小孩子的人。」與葉小花有關的所有記憶似乎跟著腦中閃過的想法一發不可收拾──認真修車的神情和平常的輕佻樣貌產生的落差、武裝起來的低沉語調透出的隱晦關心、習慣性地自貶來偽裝出的坦然……

「總是表現成別人希望的樣子，妳應該也很寂寞不是嗎？」

因那份防衛本能般的狂傲而能夠輕鬆自在地直言不諱。

添進杯中的可樂因分神而溢出，等李子瑄注意到時手指已經沾滿了飲料。「唉……到底在幹嘛……」




「李小姐妳那杯也太滿了吧，好險我有過來幫忙拿。」

「真的謝謝妳……剛才不小心發呆了一下。」李子瑄憨笑著看向站在身側的黑蘭嬌，只見對方微笑回應：「不用謝啦，反正剛好小洛想先弄一點冰淇淋吃。」

「小洛，不要裝太多喔，不然等等會吃不下正餐。」黑蘭嬌再次像個監護人似的輕聲叮嚀西洛，李子瑄看著她的側臉，又轉頭看了看應聲後認真挑選冰淇淋口味的西洛，原先僵硬勾起的嘴角變得柔和了一些。

「我還是覺得，李小姐妳小心一點比較好。」黑蘭嬌壓低了音量道出的語句比之前的對話還要慎重不少，李子瑄有些疑惑地將目光移回她臉上，正巧與那雙淺棕色眼瞳對視，「喝醉的人都說自己沒醉。妳自己可能沒感覺，但我從妳講那些事情的樣子來看，妳絕對中招了。」

「沒那麼誇張吧……」

「那不然妳告訴我，剛才發呆是在想誰啊？」黑蘭嬌挑眉壞笑，「看來欲擒故縱雖然是老招了但還是很有效哦。妳現在最該做的事情就是不要想任何有關那個人的事情，想清楚，妳沒有她根本沒差。」

「子瑄姐姐，不可以暈船，會被壞人騙走……」

捧著冰淇淋的西洛站到兩人跟前，李子瑄聽這孩子的說法不禁皺眉露出困惑神情，而黑蘭嬌也馬上察覺到那雙綠瞳的眼神變化，在她開口之前就先伸手搭上對方肩膀，「拜託，小洛都十八歲了，該知道的還是要知道啊。很多事情不是關在家裡寫程式就能知道的好嗎？」

李子瑄看西洛還鄭重其事地點頭附和，忍不住垂下肩膀嘆氣，「我知道妳們是好意，但我想……我可能還是需要整理一下吧。」

「認真考慮也好，但我必須說，她真的不值得。」黑蘭嬌看著這名同事確實非常苦惱的樣子，又想起在警車上和葉小花的對話，微微收攏眉頭，「她親口說過她從一開始就沒打算要陪伴任何人，妳參考一下吧。」

「……我會好好考慮的。」李子瑄深吸口氣後回應，嘴角牽著略為苦澀的淺笑。






「今天真的很謝謝妳們，我好久沒有跟朋友一起吃飯了。」

用餐完畢的三人緩步到一旁的附設停車場，李子瑄找到自己的車牌號碼後便走到駕駛座門外站定，黑蘭嬌和西洛也稍作停留，和她聊完最後一小段話，「我也要謝謝妳帶小洛去玩，知道鎮上還有友善的正常人真的比較放心了。」

「對啊，我今天玩得很開心，謝謝子瑄姐姐！之後有機會的話三個人一起出去玩吧！」

靛色雙瞳就算遠離了餐廳的照明依舊閃閃發亮，西洛眼中的純粹光芒讓李子瑄的胸口湧出了暖意，「嗯，我也玩得很開心，希望之後可以一起出去玩！」

「然後鎮上直接少兩個司機，哈哈哈！」黑蘭嬌訕笑，語畢伸手拍兩下李子瑄的肩膀，「時間也晚了，就不耽誤妳回家了，開車小心喔！」

「嗯，妳也是，路上小心。」李子瑄輕笑著揮兩下手，黑蘭嬌便也向她揮手道別，隨後和西洛並肩朝著自己的轎跑車走去。

「有時候對流浪貓來說，給牠一頓飯、讓牠有地方稍微休息一下就夠了，要是給得太多，牠也不見得會比較開心。」

李子瑄稍早分享的話語浮現腦海，黑蘭嬌看著西洛的側臉，回想起和她初次見面的景象，還記得當時的自己對西洛產生的第一個想法：「像撿到流浪的小奶貓一樣。」

「……小洛。」黑蘭嬌停下腳步，注視著西洛聽見叫喚後回頭對視過來的目光，嘴角輕輕上揚，「如果我像這樣保護妳會帶給妳壓力的話，希望妳可以跟我說。因為妳對外面的接觸很少，我會不自覺想保護好妳，但要是太過頭的話，我好像跟把妳關在家的父母也沒什麼兩樣……」

「才、才沒有！」西洛神情激動地跨出一步握住黑蘭嬌垂在身側的雙手，堅定直視對方的靛青眼瞳雖仍膽怯，但這次有著別於以往的光芒，「爹地跟媽咪不會讓我出門，唯一一次問我要不要一起出國也是因為怕我沒人管會亂跑……嬌嬌妳把鑰匙給我，跟我說可以自己叫車出去，還教了我好多要走出家裡才能學會的事情，跟我的爹地媽咪完全不一樣！」

眼前的女孩用著相識以來最大的音量與最高昂的語調，一口氣說出了目前為止最長的一段話。黑蘭嬌不確定自己剛才在對方眼中究竟是什麼樣子，才讓她顯露出這樣的一面，但能肯定的是──這個弱小的少女正在試圖給予她勇氣和自信，就像她曾對這女孩做過的那樣。

「小洛……」

黑蘭嬌的詫異神色讓西洛也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有些反常，連忙鬆手後退兩步，「對、對不起，突然這麼激動……」

「沒關係，謝謝妳對我說這麼多。」鬆了口氣的黑蘭嬌淺勾起嘴角，「我只是沒想到妳的反應會這麼大，妳還好嗎？」

「沒、沒事……不知道為什麼，我好像很不希望把嬌嬌跟爹地媽咪放在一起比……」西洛低垂下頭，無處安放的雙手輕輕在身前交握，「我是不是……其實很討厭爹地跟媽咪啊……」

起先還懷疑自己想太多的黑蘭嬌這下確定了對方真的有些異常，淺棕雙瞳中的光芒也轉換成關切與擔憂，「小洛，在醫院是不是還發生了別的事？」

「沒有……」西洛搖搖頭，指尖內縮緊扣住包覆著手背的露指手套，「我只是……因為以前只要我乖乖不吵著要出門，爹地媽咪就會給我想要的，所以覺得爹地媽咪對我很好……」

「可是這幾天，知道了跟朋友出去玩是什麼感覺，知道了自己出門是什麼感覺，才發現爹地跟媽咪讓我少看到了好多東西……」怯弱語調輕輕顫抖著，西洛抿兩下唇，「我是不是該討厭爹地跟媽咪才對？我是不是其實開始討厭他們了……」

儘管西洛平常就是一副膽小怕生的樣子，但這絕對是黑蘭嬌第一次感受到她這麼徬徨無助，也是第一次對這女孩所擔憂的問題百思不得其解。

「這種事情，沒有一定該怎樣才對啊。」放棄思考原因的黑蘭嬌向前將西洛輕輕抱進懷裡，用和緩力道拍著少女微微顫抖的後背，「妳在那個當下覺得怎麼樣就怎麼樣，沒有人可以決定，也沒有人會說這是對還是錯。可能以前很喜歡、現在很討厭，也有可能現在很討厭，但之後會變喜歡，不管怎樣，現在的感覺對現在的妳來說才是最重要的，好嗎？」

「嗯……」西洛點兩下頭，張開手臂回抱住黑蘭嬌的腰際，縮起下巴將額頭靠到對方肩膀上，「謝謝……」

「不用客氣啦。」黑蘭嬌輕笑回應，盯著自己不斷輕拍西洛的手掌，感受著腰間微微收緊的力道，突然感覺到有股嘆息滯留在胸腔。但此刻的她不敢作出多餘的動作，就怕懷裡的女孩會對她的一舉一動產生任何誤解──她能感受到西洛現在的敏感程度已經遠超出她的預期。

「院長會告訴我嗎……」黑蘭嬌輕抿雙唇暗忖，「不管怎樣，要想辦法知道小洛的狀況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