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尼爾森的莊園-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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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更鳥的清亮鳴啼穿過半敞的窗戶,尼爾森站在書櫃前,手裡捧著一本綠色皮革封面的厚重精裝書。
  門板被敲響,艾布納捧著托盤走進臥室,並輕手輕腳的將盤子上的熱咖啡擺上桌子,「少爺,那是什麼書?」
  「莎士比亞精選集,從倫敦帶回來的。」他揚起嘴角,指尖在書頁上摩娑。
  「大城市感覺怎麼樣呢?黛西小姐說那裡很熱鬧。」
  「跟這裡比起來的確很繁榮。」尼爾森闔上書本,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我說過你不應該和黛西太親近。」
  艾布納的肩膀縮了一下,「抱歉。」他的音量很小,像黛西以前偷偷飼養的小老鼠。
  黛西甚至幫那隻老鼠取了名字。
  「……算了。」尼爾森放下咖啡杯,「你父親最近怎麼樣?」
  「他還是那個樣子。」少年頓了頓,「自從摔傷腿之後更嚴重了。」
  「酗酒?」
  艾布納點頭。
  「你母親現在還是從他那裡進貨香料對吧?」
  黑髮少年一臉驚慌,「香料的品質沒有問題!」
  「我知道。」尼爾森走到鏡子前瞇起翠綠色的眼睛整理衣領,「不管怎麼樣,還在開店是好事。」




  尼爾森看著端盤上的巧達湯,手按著口袋。
  這是克羅里的份,但他不確定菲爾會不會把湯匙伸進領主的盤子裡。
  之前不會。
  之前他也沒看過菲爾拿走克羅里的紅酒。
  片刻,他仰頭嘆氣,端著菜餚走出廚房。
  至少在菲爾把湯匙伸進克羅里盤子裡時他鬆了一口氣。
  「布朗太太回去了嗎?」菲爾舀起湯裡的魚肉塞進領主嘴裡。
  管家忍住皺眉頭的衝動,強行揚起嘴角,「已經回去了,但是她烤了紅蘿蔔蛋糕,先生飯後要來一塊嗎?」
  「事實上。」菲爾眨眨那雙明亮的圓眼,「我不介意多來幾塊。」
  菲爾抬頭看著管家,灰藍眼珠子亮得像打翻星屑,捲翹分明的睫毛隨著眨眼睛的動作像貴婦手裡搖曳的羽毛扇。
  應該要有珍珠點綴他的睫毛。管家感到有些飄然。
  一旁坐姿歪斜的紅髮老爺端起盤子灌了一大口濃湯,一手撈起垂墜的桌巾擦嘴,「去讓起司把馬車準備好。」
  「你要出門嗎?先生。」自從在溫室的事後,管家對主子多了一股畏懼,關於暴力方面。
  這種事很容易避免,除了植物之外,他在這裡工作以來克羅里第一次對人發脾氣是因為情人。
  但那是菲爾,對尼爾森來說甘願冒一點風險。
  即使代價是幾根手指。
  「我和菲爾要去一趟倫敦,這段時間你可以休息。」他望向菲爾,「避免某些上司以為你失蹤,對吧?天使。」
  被點名的天使愣了一下,隨即露出嫌棄的表情,雖然只有一瞬間,但管家很肯定這位彬彬有禮的紳士發自內心翻了白眼。
  「我有一陣子沒上去匯報了,所以……」他深呼吸,接著洩了氣般垂下肩膀,「你說的對,我再不回去他們可能會找到這裡來。」
  管家倒了兩杯洋甘菊茶,清甜的氣味同白湮自水面蒸騰而上,「這個時間出發也要深夜才會到,需要準備麵包和酒嗎?」
  「還有甜點。」菲爾眼神哀傷,無精打采的把盤子裡的湯舀進嘴裡,「請幫我把蛋糕打包。」




  管家穿著睡衣躺在床上看著頭頂散發微弱光芒的黃銅燈具。
  床頭櫃上有一塊沒吃完的硬麵包,衣帽架上掛著背心和報童帽,厚重的軍綠色書本放在腹部,他睜著眼睛神遊,偶爾閉上雙眼嘗試睡眠,如此反覆。
  忙碌慣的人通常要一段時間才能適應閒暇,剛適應閒暇、還沒徹底休息時又要重新上工又會讓人比休息之前更痛苦。
  說到底,他需要規律且足夠的假日。
  他很在意他們說的上司,他沒想過一個開書店的有錢紳士有所謂的上司,這讓人懷疑這樣一個男人是來自其他國家的間諜。
  外國間諜到鄉下領主的莊園糜爛度日。簡直是三流的浪漫小說。
  接著間諜的上司起疑心,將在組織中地位不高的間諜帶回去審問,在千鈞一髮之際領主駕著馬車救人。
  老套、狗血、羅曼蒂克、偶爾有點色情,嘴裡唸著俗濫的人很吃這套,例如尼爾森自己。
  他知道自己看上去不像喜歡浪漫喜劇的人,但他稍早很認真的把仲夏夜之夢看完了。
  小巧精緻的玻璃瓶躺在枕邊,尼爾森看著那已經消耗一半的水面。
  「我會把三色堇花液抹在你的眼皮上,我的荷米婭。」
  他嘆息著闔上眼睛,在清醒與夢境間徘徊,白紫相間的三色堇浮現在半空中,一朵、兩朵、三朵、越來越密集的花朵遮蔽了燈光和柴火;一條漆黑光澤的蛇從門縫底下鑽進昏暗的臥室,花朵頓時失重,濃郁的花香竄進尼爾森的鼻腔與咽喉,墜落在他臉上的不是三色堇,是猶如天使號角的大花曼陀羅。
  他被香氣濃烈的白花掩埋,耳邊傳來玻璃破碎的聲響,樹根從破裂的玻璃瓶中竄出、生長蔓延、灰白的樹幹扶搖直上,抵破天花板,長橢圓的寬大葉片如海浪散開、蜂擁;枝葉間,綠色的花苞迅速生長,苞片隙縫露出白色的花瓣,黑蛇咧開大嘴發出重物墜落的碰撞巨響,花朵像是收到訊號般爭先恐後擠出萼片,鵝黃的花蕊親吻他的嘴角。
  翠綠的眼睛猛然睜開,爐火搖曳的火光中,他呆滯地望著頭頂不知何時熄滅的電燈,半晌,他摸了摸自己的腹部,發現書本不見蹤影,坐起身左顧右盼才發現那本精選集落在地板上。
  他撿起書本放在床頭櫃上,又木木盯著壁爐中燃燒的薪柴,一直到喉嚨乾澀難耐,他才驚覺自己獨自一人留在這座詭異的大宅。
  他不是怕黑、怕獨處的人,他是符合所謂大眾預期的三十幾歲成年男性。
  但惡夢連連之後還是想見到活人。
  他撿起枕頭邊的玻璃瓶,裏頭的液體比起初少了一半,但是克羅里還是一如往常,要不是拿這個浸泡小麥去餵過窗邊的鳥,他都要懷疑那個自以為可以分一杯羹的契布曼布朗擺了他一道。
  也許是平日的量不足人體起作用?都已經好些日子了,累積的量也該有些成果了。
  壁鐘的時針指向四點,這比平日的起床時間還要早了兩個小時,太陽還沒出來,他起身去按電燈開關,但重複幾次那盞燈就是毫無反應,他只能就著火光換上比工作時輕便的服裝,褐色的頭髮側分垂在額邊,在模糊不清的光線中,鏡子裡的臉甚至和紅髮領主有那麼一絲相似。
  尼爾森點上蠟燭、披上毛衣外套,端著燭台走出房間,走廊盡頭的天使雕像矗立在未明的天色中,輪廓像頭蟄伏的山羊。
  宅子裡很安靜,腳步聲、衣料的摩擦、蠟淚緩慢流淌的細微動靜被無限放大,外頭的生物像是死透了般,沒有鳥啼、沒有蟲鳴、沒有樹葉被風吹拂時的窸窣。
  彷彿他和這座宅邸一起被孤立於世界之外。
  他走進飯廳,摸索著按下電燈開關,但和臥室一樣尬在天花板的精緻燈具毫無反應,和他沿路試過的所有開關一樣。
  停電,或者哪條線燒壞了,或者哪個他不清楚的地方出了問題,整座領地只有這裡有電力,根本沒地方求助。
  他沮喪地在餐桌前坐下,想著難得的休息日卻得一早去找電氣公司。
  ……領地裡沒有電氣公司。
  話又說回來,明明都裝了電燈,喜歡新鮮事物的克羅里何不順便裝個電話,儘管電力費用昂貴……他們有繳交過電費嗎?
  他看著敞開的飯廳大門,走廊一片漆黑,這碩大的屋子裡一間間空房說不定都躲著些什麼。
  這時候他彷彿已經擁有這座莊園,但卻被不可名狀的恐懼圍繞;他起身走到窗邊拉開窗簾,天空是稀釋的黑墨中暈染淺藍顏料的模樣,他的手按冰涼的玻璃,看著不遠處的接骨木林和馬廄,馬廄前似乎有個灰色的影子在動,但起司分明已經跟著出門了。
  那人影搖搖晃晃、蠕動著在草叢間快速移動,尼爾森把臉貼近玻璃,瞇起眼睛想細看那究竟是不是起司時,尖銳巨大的啼叫猛地撕扯耳膜,他被嚇得聳起肩膀整個人用力抖了一下,一隻橘腹灰背的知更鳥站在他肩上,漆黑的圓眼近距離與他對視。
  尼爾森僵住了,他想起前陣子餵食的那隻鳥。
  灰黑色的尖喙緩緩張開,露出粉紅的舌頭,接著高亢刺耳的鳴唱。
  『星期五出生的孩子充滿愛與施予。』
  驚駭之下,尼爾森拍掉肩上的知更鳥,他一連後退幾步,看著地上的鳥兒掙扎著重新站立起來之後拍著翅膀飛出飯廳,跟著越來越遠的撲棱消失在長廊的黑暗中。
  他大口喘氣,心臟猛力跳動到胸口悶痛,他靠著牆,手扶在窗台上,在呼吸趨緩後,他抬頭想看看那個馬廄邊的人影,起司突然提著一桶草料走過窗邊。
  他又狠狠抖了一下。
  看著馬伕身上的常擺晚禮服和頭上那頂高禮帽,他沒由來地感到作嘔。
  他再次緩過呼吸,打開窗戶朝著已經走了好一段路的馬夫大喊,「起司!」
  馬夫回頭,帽緣下的臉依然看不清楚。
  「你不是跟老爺他們出門了嗎?」
  對方聞言,點點頭又搖頭,接著用食指和中指擺出走路的姿勢。
  被趕回來了。管家瞭然。
  「還有空餘的馬嗎?」
  起司搖搖頭,提著水桶走開了。
  天色漸明,微弱的日光穿過樹林,接骨木的樹葉與枝幹邊緣染上一層透白,他低頭看著自己還在發抖的手,又望向逐漸明亮的走廊。
  一根橘紅色的羽毛躺在陽光下。




  焗豆、烤番茄,再加上炒蛋和一杯濃厚的早餐茶。
  小餐館外的露天座位座無虛席,茶葉、咖啡豆和煎炒食物的氣味混著報紙油墨流竄在街角,偶爾會有路過的、一閃即逝的玫瑰花香。
  領主的管家難得在鎮上用餐,他不想待在宅子裡,那隻鬼一樣的鳥可能還躲在哪個角落或者哪間空房伺機而動。
  他得暫時換個環境,否則鬼一樣的自己都累到把克羅里的威嚇和鳥叫聲重疊。
  但他也沒打算徒步走進城就為了修理電燈。
  這可是難得的休息日,儘管已經毀了一半。
  坐在對面桌的老人攤開每日郵報,一幅白蘭地的廣告佔了幾乎半個版面,尼爾森一面咀嚼淋上橄欖油的烤番茄,一面細看酒莊的介紹,接著他的眼角瞅見角落一塊小小的尋人啟事,這時老人放下一邊報紙,抬起手示意服務生結帳,尋人啟事跟著垂落,管家只來得及看見那失蹤的人名字開頭和他是同一個字母。
  在吃掉最後一顆小番茄時,他注意到在座位間穿梭的男侍者時不時望向這裡,欲言又止,尼爾森嚥下嘴裡的食物,又低頭把燉扁豆吃完,等他清空餐盤,端起茶杯時,透過深色茶水倒映發現那個上了年紀的服務生一邊收拾鄰桌還在偷看自己。
  他耐著性子,轉頭對路過他身邊的男侍微笑,「早安,我臉上有東西嗎?」
  對方愣了一下,放下手裡折起的報紙,尷尬的咧嘴,「不、當然沒有,抱歉,我只是覺得你和香料店兒子的新婚妻子長得很像。」
  「黛西?」
  「噢、我不知道她叫什麼名字,不過她丈夫叫艾布納。」
  「我知道,我認識,的確有人說過我們長得很像。」
  「特別是眼睛,對吧?難道你們是兄弟姊妹?」
  尼爾森聳肩,「也許吧,順便問一下,鎮上或者農場有人懂得電氣嗎?」
  男侍者想了一會,突然恍然大悟地指著他,「你是領主的管家吧?對嗎?我想起來了,有時候領主收租的時候你會在旁邊,噢!你的手怎麼了?看起來經歷一場大劫難。」
  「……我是。」他想起菲爾那個發自內心的白眼,「所以、你知道這附近有誰懂得……」
  話還沒說完,侍者又興致勃勃地打斷,「最近常常跟領主先生一起出入的那個紳士是誰?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這的確很符合菲爾的形象,那個天使很適合戴著眼鏡捧著書,跨坐在情人身上教書。
  尼爾森灌了一大口冷掉的茶,突然覺得這杯茶又苦又澀。
  「結帳,麻煩你,我趕時間。」
  「噢!史密斯先生的兒子會!」侍者的眼睛突然亮起來。
  「什麼?」
  「茶葉店老闆的大兒子,他在城裡的電氣公司工作過一段時間,這陣子回來了。」
  管家腦中浮現那個十出頭歲的男孩努力剷雪的模樣,「他有兩個兒子?」
  「不、他有很多兒子和女兒,他去世的妻子和現任妻子總共……」
  「你說的那個大兒子叫什麼名字?」這次換尼爾森打斷對方,這讓他感覺愉快。
  「海頓,他叫海頓,順帶一提,史密斯先生的大女兒叫……」
  「他平常都在哪裡?他父親的店面或是?」這是第二次打斷對方,這下尼爾森終於有扳回一城的舒暢感。
  侍者捏著下巴想了一下,「昨天晚上聽史密斯先生說領主讓海頓去維護鎮子外圍的護欄,也許會在那裡。」
  「幫了大忙。」他掏出錢包,將金額比餐費還要高的硬幣放在桌上,「只是好奇,為什麼他要放下城裡的工作跑回鄉下?」
  男侍者瞇起眼睛,神秘兮兮地壓低音量,「據說是跟老闆的情婦玩在一起被發現,逃命回來的。」
  「那還挺刺激的。」他戴上鴨舌帽,會心一笑,「還有一件事,那份報紙能給我嗎?」




  尋人啟事在找的是一名叫妮娜的女性,刊報的似乎是她的同居友人,用詞強烈,急迫而……憤怒?
  尼爾森挑眉,順手把報紙扔在農戶的圍牆上。
  這個時期的橘子剛採收不久,克羅里對店鋪的經營狀況不太在意,卻三不五時來巡視農地,根據當地果農的說法,領主來巡視過的果樹都特別健康。
  前天清早,他拿著一籃黃澄澄的柑橘和熨好的報紙走進領主臥室,菲爾渾身赤裸的側躺在黑色的大床上,背部白淨,渾圓的臀部即使蓋著被單也藏不住豐腴肥美的線條,克羅里坐在床緣一面閒聊一面剝果皮,略甜微酸的氣味揉進兩人的古龍水,管家捲起袖口清理壁爐灰,再轉身便看見領主將剝好的橘瓣餵進情人嘴裡。
  尼爾森原本不喜歡柑橘,現在豈止厭惡。
  農場外是一大片荒地,儘管是荒地,但花朵比野草還要茂盛。尼爾森走上石橋,眺望四周蔓延到無邊無際的金黃報春花,那日目睹他被馬車輾過的花朵依舊盛開,生在橋下的那些身上還可能沾血跡。
  手上凹陷的疤痕隱隱作痛,指尖不自覺地抽搐。
  他沿著稀疏水流繼續向前走好一段路之後總算看見領土邊界的實木圍欄,欄杆只到成年人的腰部高度。
  不具任何攔阻作用。
  也許對克羅里來說只要標示地界就夠了,就連所謂的領地大門都只是空出一段足以讓兩輛馬車並排經過、沒圍上路障的距離,僅僅如此,說是出入口不如說缺口。
  他四處張望,終於在黃花逐漸稀疏的路段看見遠處的橡樹下有個青年坐在推車上。
  「嘿!」尼爾森拉開嗓子呼喊並舉起帽子揮手,「你是海頓嗎?」
  樹蔭下的青年轉過頭來,一臉困惑的喊著回應,「你是誰?」
  管家戴上帽子,走到那人面前,直到站在橡樹下時他才看清楚這個年輕人的臉,淺棕色的眼睛和微卷的黑髮,面貌清秀、眉眼溫順。
  「你是海頓嗎?」他又問了一次。
  青年縮著下巴打量眼前的陌生人,「我是。」
  「太好了。」停下腳步後尼爾森才意識到自己的腿極度痠軟,他毫不客氣和青年並肩坐在推車邊上,這讓對方不自在的往旁挪了位置,「領主宅邸的電燈有問題,我不知道問題出在哪,你有辦法處理嗎?」
  名叫海頓的年輕人愣了愣,「所以你是誰?」
  包辦大小事的男僕。他差點這麼回答,「尼爾森。領主的管家。」
  「你為什麼找我處理電燈?我想你應該進城裡找電氣公司。」
  「有人告訴我你在電氣公司工作過。」
  「我是。」太陽移轉,從橡樹葉間灑落的日光讓海頓瞇起眼睛,「但是我只是個打雜的。」
  「噢、噢。」尼爾森一臉尷尬的摘下帽子,聳聳肩膀,「抱歉,我的錯。」
  海頓跳下推車,撿起地上的圓鍬,「我得繼續修理圍欄了。」
  「還有一件事。」領主管家跟著青年走到歪斜的木樁前方,頂端掛著一大綑鐵絲。
  「什麼?」
  「有人說你和電氣公司老闆的情婦交往。」
  圓鍬頂端鏟進木樁底部的土裡,海頓沒有抬頭,但動作明顯多用了幾分力道,土壤濺上兩人的褲腳,「誰說的?」
  「不方便透露,我擔心那個人被圓鍬敲死。」那個嚼舌根的服務生遲早會被人敲死。
  海頓沉默的將土壤挖鬆,他顯然在等這個領主的管家自己走開,但對方沒打算。
  「……我們沒交往。」
  「謠言是怎麼傳出來的?」
  「因為我們在派對上喝醉酒。」
  「所以?」
  「我們接吻了。」
  「在派對上?」
  「……我不想說。」
  管家挑眉,「氣氛肯定不錯。」
  眼看領地裡沒人可以處理電力問題,他只能等到克羅里從倫敦回來再做打算。
  他沒打算徒步進城。
  但他有多久沒離開領地了?
  菲爾曾經問他,在這裡當管家之前都在那裡生活?
  自己是怎麼回答的?
  他雙手扶著及腰的圍欄,只要一翻身就可以離開那個男人的領土。
  「管家先生。」海頓把圓鍬插進土裡立起,「我騙你的。」
  一隻橘腹灰背的鳥掠過頭頂,穿越木籬停在領地外的樹冠頂,尼爾森看著那隻知更鳥,暗自希望那是凌晨時分出現在宅邸的那隻,「騙我什麼?你們不只接吻?」
  「我不是打雜的,我是跟打雜沒兩樣的學徒。」
  尼爾森回頭看了青年一眼,「是嗎?」
  海頓露出靦腆的微笑,「而且我們沒有接吻。」
  「那還真是遺憾。」管家聳聳肩,抬起腿準備翻過圍欄,他目前沒打算真正離開領地,畢竟克羅里還活得好好的,菲爾和地契也還沒到手。
  這只是一點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叛逆。
  而他沒有想到海頓會突然上前把他從圍欄上扯下來。
  一個踉蹌差點跌倒的尼爾森錯愕的看著海頓,「你搞什麼?」
  「抱歉,你過不去。」
  「你說什麼?」
  「我說,你過不去。」
  「什麼意思?」管家的火氣徹底上來了,「你在開什麼玩笑?」
  海頓聳聳肩,「你可以試試看。」
  他毫不客氣地翻了個白眼,抓著欄杆就要翻過去,但這次再度被人扯住衣領拉了回來,尼爾森下意識掄起拳頭就要揮過去,一扭頭,一頭熟悉的紅髮撞入視線。
  尼爾森愣在原地,拳頭在空中不知所措,過了一會才慢慢放下,「先生?」
  「試試看是叫你別試,不是真的讓你試。」克羅里歪著腦袋,戴著墨鏡都能感受到那股鄙視。
  我知道,這誰不知道。回籠的理智讓管家忍住沒回嘴,「先生,我以為你去倫敦了。」他的眼珠子掃視四周,不見海頓的蹤影,但眼角卻捕捉到遍野的鮮黃報春花中出現一抹溫和的奶金色。
  克羅里沒回答,只抬起手打了個響指,接著刺眼的陽光扎得尼爾森被迫瞇起眼睛。
  「所以。」海頓站在他的背後,「我什麼時候去領主的城堡修理電燈?」
  尼爾森四處張望,方才出現的克羅里消失無蹤,「你有看見領主嗎?」
  「有,他昨天去倫敦之前去我家讓我來修圍欄。」
  一聲清亮的鳥啼讓他們同時朝圍欄外的樹上看去,橘紅胸腹的知更鳥站在枝梢上,漆黑的圓眼睛目不轉睛地盯著管家。
  「……那不是什麼城堡。」他的嘴角抽搐,「那根本是有天使在的鬼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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