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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

精心挑選的黑色高跟鞋上布滿碎鑽，以堪比城市夜空的亮度襯出覆於舞台上毛氈地面的灰，我以磨腳的紅底跟鞋踩上由老舊木板堆砌而成的平台，站穩腳步、放眼望去，僅是一層不足為懼的三階高度，備妥手中的紙卡，收斂目光掃過今日的工作場域，一眼望去每桌都被鋪上一層粉膚色柔滑桌巾，若以一桌八人為計，席開三十桌時至今日也算是個大場面。

「今天很榮幸能來到這裡……」近舞臺的主桌坐滿貴客嘉賓，穿西裝又打領帶以展現出高位者的氣勢與風度，而主桌外圍的小圓桌邊則坐滿該客戶公司職員，身著黃的、紅的甚至綠色衣著，試圖以各種顏色展現出自身魅力。

此時，浮凸於淡彩花紋壁上的圓鐘已走到表定時程，桌邊廊道間亦站有多名飯店服務人員，而其手中或多或少都端著一至兩盤美食佳餚，每當冷盤或熱食一道道被服務人員盛上桌時，現場氣氛瞬間變得更加活絡且熱鬧。

在主持過程裡、錯落語句間、抽出稍加潤喉的空檔，我將淺短的目光上移，望向垂掛於天頂的大型水晶吊燈。精巧細緻的水晶片散發出暖黃光，折映出圓桌上各式美食，可惜今天是來工作的，無半點口腹之緣，話雖如此，身上這件前挖空後露背的寶藍色小禮服還是很得人緣，總能在不經意犯下的失誤上贏得雇主們的喜愛，可也隨之增加他們步上台的衝動。

趁著肉香混酒氣的醉步踏上舞台前，我連忙轉身請身後的樂團樂手們奏出另一首快活的曲。

耳熟能詳的經典老歌總能博得眾人喜愛，前奏才剛下便贏得滿堂喝采，而盛滿黃湯的玻璃杯也被剛踩上台階的人順勢塞進胸懷，將因主持而變得濕熱的掌心弄得更加無措，然而依過往習得的職場倫理，此時面上可不能顯露半分，僅能把冒有點點晶瑩水珠的透明杯壁牢牢嵌進手心裡。

「來來來！難得熱鬧一場，主持人怎麼可以不喝一杯！」

避不開的酒水隨上位者的動作晃呀盪的，越過空氣一點一滴潑灑至溫涼的肌膚上，而那滴滴琥珀色澤的液體也隨胸乳弧度流淌至下腹，以冰涼之姿枯涸於乾癟的肚腹。

雖然感覺並不好受，可也只能頂著濃妝、陪著笑臉、挺著身立於聚光燈下，將手中這杯看似無害卻又高濃度的熱情一飲而盡。

飲畢，現場歡聲雷動，掌聲亦不絕於耳，嘈雜喧鬧的氣氛也因此被炒得更加熱絡。

待工作告一段落，台下群眾的神智也散得七七八八了，而圓桌上的菜餚則被吃得零零落落，有些甚至連動都沒動。

剛剛不應該栽下去的。

投入體內的深水炸彈特別容易在酒精揮發後衝上頰間，把撲滿白粉的臉染上彩霞般的酡顏，而每到這時候，餓總會被腦放大解釋──比如遠方那側，細薄的唇上及人中兩旁，冒出了幾根活力旺盛的渣，把大張的嘴、象牙白的筷著、甚至是那人送入口中的東坡肉都襯得更加深邃；另一頭則是塗滿釉彩的厚唇，只見她微微噘起兩瓣晶亮粉彈的肉凍，吹出一股又一股涼氣，試圖吹散瓷碗裡嗆出來的輕煙；偏頭拉回放出去的視線，則會撞見爬滿皺紋與灰斑的吻部，開闔間都能見到那抖動的舌、幾顆稀疏的牙與被嚼至靡爛的食物團。

不甚清明的意識亦是，與傾瀉而下的人造光影一道流入嚐不了的珍饈百味中，五感隨熟肉香伴酒落入他人喉舌間，自己現在的雙眼肯定很紅，可現場明明沒有發生任何值得眼紅的事。

雖大腦仍覺得餓，可佔滿酒的胃卻不這麼想，推擠著滿腹酸澀，讓它們沿嬌嫩的肉色管壁往上攀，如同幼時一再聽到的勵志故事，像尾鮭魚一樣，努力逆流而上。

為避免自己在公眾場合做出不合時宜之舉，或從口中吐出不必要的霓虹，清點完大紅包內的數字後，我用僅存的理智道了謝，提著飯店便當搭乘電梯坐下樓。

當帶有寒意的晚風吹上面時，體內的餓鬼們也緊跟在後，開始將為數不多的淤積物推入窄管壁道間，迫使我再度開口，而僅用來說話、吃食的器官容量自然不足以與五臟六腑相比擬，極為失禮的一口就這樣和著鼻涕眼淚擲入飯店外的黑水溝裡。

再次醒來時，四肢早已癱坐在藕粉色地磚上，身體也倚靠上一具冰冷且附有腥羶味的瓷製家用品，此時頭頂打下來的是刺目又死白的光，將身上這件寶藍色小禮服照出細碎鋒芒。

拔起有些黏膩又流滿汗水的身軀，移動沉重的雙足至洗手台前，鏡前的自己妝雖未全花可整張臉早已泛出病態的白，出門前好不容易夾翹的眼睫毛此時也已塌至一雙臥蠶上，將原先精緻完美的妝容硬生生畫成夜店煙燻風。

從架上取下一罐高瘦的透明塑膠瓶，擠些油上手、抹至全臉、一層油膩瞬間悶住皮膚表層、刺激上腦門。

宿醉後的頭痛總是避無可避，卸掉臉上的彩妝後乾渴亦隨之襲來，亞洲人扁平的五官此時倒映在鏡中，連同腦裡針扎般的刺痛，整個人散發出病弱般的虛脫。

換掉展露身材曲線的小禮服，套上一件寬鬆長襬連帽衣，我穿著內褲走到飯廳為自己倒了杯水，漱去口中的汙穢。

積聚於眼底的酸澀終於因一杯常溫開水而有所緩解，心情也因落地窗外的夜景而逐漸好轉，望向天，今晚仍是個無星無月的夜，可卻也是這份靜謐帶來心靈上的平靜。

吞了一杯又一杯無滋無味的水，我方憶起今日，又或者該說是昨日，身體其實還未能好好進食，雖想吃飯店提供的便當，可在窩裡晃了一圈卻怎樣也沒找著，可能又忘在車上了。

不過幸好，家裡常備泡麵。

用垃圾食物暖胃之時，睏意也一步步爬上眼皮，等等吃完該去睡了，不然可撐不過今晚的主持。

盹著頓著吃著泡麵，忽憶起還未出社會前的自己，那時為紀念，買了件皮外套，僅為了讓騎重機的自己變得更加帥氣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