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御影家投資的觸手廣及各個產業,也理所當然地步在科技革新的尖頭。某次回國,由老婆婆接送的車程裡閒談提及,近幾年御影家想涉足的新項目。 克隆人。 不過說是克隆人,實際上比較像是打造一個仿真的機器人,將宿主的記憶資料等提前備份下來,灌入程式系統。資料的載體,也就是另一個機器人模樣的自己,就能夠帶著已有的那些記憶,透過學習模仿得更像其主。 凪不是第一次聽聞這樣的高科技,在各種遊戲、電影裡頭這樣的設定總是虛幻卻氾濫。他靠著窗邊看外頭的景色不流連,聽到這樣科幻的創想要化為現實,心裡半信半疑。 可要是能夠辦到這樣的事,想必會是全球性的大新聞吧,老婆婆看著後座的人不以為然,笑著說。這個秘密進行的計畫項目也還在測試階段,離想像中那樣能模仿得分不清的神奇效果也還差得遠呢! 紅燈停,外頭飄起的雨讓天空都陰濛濛的。 人類總是在奇怪的地方頗有興致,這樣不是延續己生、而是把己生的一切託付給一個模仿自己的載體的技術,怎麼想都背離苟且偷生的人性。 那目的是為什麼呢,又是為何人服務呢? 話題告一段落,外頭的雨大了起來,打在玻璃上的雨點散開而死去,然後不會有人記得。他似乎從學生時代寫過深論題後,就沒有再思考過這麼哲學意義的問題。 可下一秒,他卻被問了想不想試試看。 於是,迴廊裡的冷色調,他與路過的疾徐腳步逆向,順著前人的領頭拐彎。老婆婆替他刷開了門,自動門緩緩開啟,然後兩人的身影也消失於長廊的盡頭裡。 要進行一次例行的記憶備份。 簽下同意書的時候,坐著任人把一堆精密儀器戴在身上的時候,他心裡對於要不要做一個自己的複製人這件事都還心存遲疑。要說是為什麼答應了,他心裡也不怎麼明晰,倒還是順從於指示,坐上指定位置。 視線便被黑幕遮住了。 他並不明白能這樣提取歷史的原理為何,只聽得見鍵盤敲打與短短續續的電流訊號響聲。他在想,說不定有什麼隨著那些電流被帶走,到另一個維度裡。 會是我的一切嗎? 他又想,這些一切,會去哪裡呢? 再後來,玲王也得知了自己去協助計畫的事,表情是有些意外,但似乎是默許了。對方沒有太多次提及這件事,話題兜兜轉轉,但表情裡有他怎麼也讀不出來的雜陳,他向來不擅長這種事。 但他發現,兩人的生活早已經交織得分不開了,在夜裡相擁的時候,在早晨,睜眼時發現對方依畏於自己的臂彎裡。沒有一個人能先一步抽離,缺少了御影玲王或凪誠士郎的任何一人都將是不完整的。 他發現自己需要對方,對方也需要自己。 所以他想,這大概是件好事吧,以某種特別的方式,把自己的一切留下來。 然後最後一次備份,是臨走前。 * 離玲王出門的早時八點已不知多久過去,日照斜了角,凪誠士郎還坐在沙發上,懶洋洋地。執行碼認為這樣的行為完全符合資料庫的設定,所以沒有打算起身,肚子也不會餓,就算了。 它是凪誠士郎的分身。 身為一個仿真的機器人,它所擁有的記憶雖就只到那臨走前一天最後一次的備份,但也已足夠塑型凪誠士郎的人格。它擁有他的外貌、所有習慣、每一份記憶,甚至是聲音都如此相似,更不用說思維。 至少身為一件意義為「模仿」的作品,它是完美的。 重逢的那天夜裡,凪誠士郎佇於老婆婆身後,心裡是久別要相逢的雀躍,比緊張更多;房門敞開,老婆婆讓了路,它盼著的紫色的身影才映於鏡頭裡。 似乎比記憶裡更消瘦了些。 那身影抬起頭望向自己時,它瞥見對方眼曈一顫。對方愣了些許後,表情猙獰起來,用壓低的聲線顫抖地開口。 「我不是說過了,要把那些資料都丟掉……」他質問道。「還把『它』帶來是打算做什麼?」 任誰都能看出他並不欣喜於此次相聚,空氣比深夜更寒,對方瞥離自己的眼神只落在引自己進來的老婆婆身上。 迴避得刻意,連些許都不留給自己。 「這是誠士郎先生的意思,」老婆婆說,「也是他最後唯一留下,要贈予少爺的東西。」 「……我不想要。」 老婆婆沒理會那份口氣虛浮的拒絕,在這樣凝滯的氛圍裡從容地走到垂頭的少爺桌前去,從牛皮紙袋裡掏出一疊白紙。 玲王沒有接過,捂著臉看不見表情,但垂下的前髮和無聲,是他此時的心情。 無力的拒絕。 把白紙疊放到桌子正中後,老婆婆念起了合約內容,轉讓的權力歸屬那些,複雜得不得了。它從語句裡知道這些好像都是和自己有關的事,可它不明白,應該說是還停留在最後一次備份的凪誠士郎不明白。 它遠遠看著這樣宛如審判的場面,另一人坐在被審席上,低垂著臉,就要被降下罪罰。 為什麼呢,這難道不是該開心的時刻嗎? 還是因為自己不是凪誠士郎,而是名為凪誠士郎的,凪誠士郎的遺物? 它久違地思考起來,幾秒後又選擇空滯,在這種地方它也能與真正的凪誠士郎如出一轍,不再去想這麼哲學性費力的事情。到審判的時刻,筆尖與墨都在等著簽屬下名的時刻,對方的手卻停在空中,滯迨不前。 看著這樣的對方,「他」突然有個衝動。 * 就這樣,第一天晚上。 他們沒有一起。 玲王讓老婆婆隨便整理了個房間出來,接著一句我累了,緊閉房門。凪雖沒有寫在臉上,但內心確實是失落的,處境像是得寵一下便被打發走的玩偶。 明明以前不一起睡就不行。 對方後來是簽了名,在自己一時衝動喊了一聲玲王之後。這樣喚對方名字的舉動早就刻在每一層回憶裡頭,他想起來,對方叫自己的時候也有過於親暱的尾調。 下筆一頓頓,簽名字體歪歪斜斜,絲毫不像原本的御影玲王,但確實是此時的御影玲王。合約簽屬完成,老婆婆收整走了資料,他們才有機會正對著面。 「凪誠士郎」是欣喜於重逢的。 他尚不在意一切把兩人隔開的事物,距離、自己的死,還有缺少的一年時間。他上前去,過於自然地想把對方拉進自己的懷裡。 可對方不是如此,御影玲王不是如此,推開了自己伸出的手。他們吵過幾次架,可這樣無力的反擊好不像他。 你就像你自己那樣活著就好,他留下這麼一句話。然後一直到被老婆婆帶著離開房間,玲王都沒有再看自己一眼,夜幕低垂。 就像你自己那樣活著就好。 他無數次想起這句話,從那天夜裡、第一天,今天是第二天,然後還是不明白。就各種意義上他確實一直在執行著扮演凪誠士郎的職責,供積體噬入的全部都來自凪誠士郎。 而運算出的結果也必然是凪誠士郎。 那究竟是缺失了什麼,使你那麼退卻? 隔天晨起,早晨木桌,同樣旋律的古典樂。對方的眼下明顯帶著疲憊,但似乎沒有像前夜那樣抗拒自己的存在了,倆人對著坐。 要重演記憶中那上演幾百次的早晨。 機器人是沒有配置消化功能的,所以自然也不需要吃東西,這和凪誠士郎的性格也挺相似,並不覺得突兀。他看著對方進食、咀嚼,吞嚥,配上馬克杯裡的熱咖啡,有淡淡清香。 可突兀的是,對方擺在自己面前的,那杯咖啡。 習慣是可怕的,總會比理智邁得更前一步,發現時才驚覺放開的絲線早已收不回,習慣是種侵蝕的病症。 他怔怔地盯著眼前那杯不能入口的溶液,裝在屬於自己的馬克杯裡頭。記憶裡的自己會趴在桌子上懶洋洋地撒嬌,由對方哄著才小口啜飲掉那樣的香醇,苦味化開在舌涎裡頭好特別。 他好像突然能理解,自己並不是凪誠士郎了。 對方過了許久,才意識到這樣習慣的過失,放下手機,愣了幾秒。在自己開口之前,對方先起了身,把空的碗盤放進水槽裡去,背對著的視線看不見表情。 可忍住宣洩的情緒訴諸於口時,僵硬得如同審判。 就放著吧,他說。 我等等喝掉。 *TBC.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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