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lurk paste

咲かせ足りない花


*勝出♀


考試周的大學圖書館人滿為患，即便有座位空出來，也很快就被下一個人佔領。休假中的勝己不知為何硬是跟著出久來到圖書館，他頭戴棒球帽安靜地坐在出久旁邊滑手機，偶爾在螢幕上敲敲打打，悠哉的模樣與周遭埋頭啃書的學生們形成強烈對比。在第N個找不到座位的學生用充滿怨念的目光怒視明顯不是來讀書的勝己後，出久終於忍不住拉拉他的衣角，悄聲要求轉移陣地。
「我可不是在玩手機。」
「我知道小勝在工作，但是別人看不出來啊。」
「妳幹嘛在意路人在想什麼。」
「是小勝太不在意吧？」
出久哭笑不得地將講義課本放回她萬年不變的黃色背包裡，原文書又厚又重，她笨手笨腳塞了老半天，勝己搶過去替她整理好後背起來，邊嫌棄書包設計醜死了，邊隨手撥了下她的瀏海。
「很在意別人眼光的出久小朋友，還不去剪頭髮？眼睛都快不見了。」
出久被他逗得笑出聲。
「最近太忙了，等考試結束就去。」
「妳這樣是看得到考卷？」
「看得到啦。」
「嗯——？」
勝己盯著她上上下下看了幾秒後，忽然提議，「我幫妳剪吧。」
出久傻傻地張大嘴巴。
「小勝會剪頭髮？」
「不會。」
「⋯⋯那你要怎麼幫我？」
勝己不以為然地齜牙咧嘴，右手迅速在手機上敲了幾下，螢幕立刻跳出一堆剪劉海的教學影片。
「修個瀏海而已，有什麼難的。」
於是三天後，出久坐在勝己家的客廳，上半身披著只有在沙龍裡見過的黑色斗篷，雙手握拳擺在膝蓋上，緊張地盯著手勝己手中那把亮晃晃的剪刀。
「真的要剪？」
「噢。」
「真的不會失敗？」
「放心。」
勝己用髮圈替她紮好馬尾，又從口袋摸出兩個橘色髮夾夾起鬢角。鋒利的剪刀在空氣中喀擦兩下發出銳利的聲響，嘴角勾起能止小兒夜啼的敵人臉笑容。
「我拿蠢臉和醬油臉做過實驗了，沒問題。」
「⋯⋯哇。」
出久在心裡對莫名成為犧牲品的上鳴和瀨呂合掌道歉。

從高二開始留長的頭髮已經過肩，蓬鬆的自然捲巧妙地遮住額角的疤痕，曾經因受傷而剃短的不協調造型彷彿是很久以前的事了。勝己問過出久怎麼突然想換髮型，她玩著髮尾靦腆地笑「好不容易留長，有點捨不得剪掉」。
上大學後，出久偶爾會穿看起來行動很不方便的裙子，吃飯後塗有色護唇膏，甚至特意綁不同的髮型和同學們結伴去看英雄展。理智上知道出久身邊的人都只是朋友關係（就算有心懷不軌的傢伙他也有自信能處理⋯⋯噢不，是絕對能贏過對方），但是每當勝己巡邏經過出久的學校，遠遠看見她毫無違和感地與一群普通的大學生走在一起時，內心還是不禁湧起不悅的躁動。
比起軟綿綿又毫無防備的模樣，出久更適合跟可愛這兩個字完全沾不上邊的英雄服。綠色雙眼盈滿自信的笑意，用滿是傷疤的拳頭把自己搞得灰頭土臉，卻飛得比誰都還要高。
幼稚園的勝己扯著出久的辮子嘲笑她留長頭髮很容易被敵人當作弱點攻擊，幾天後出久就把那頭如小動物般蓬鬆的長髮剪掉了；國小的勝己帶出久到後山抓昆蟲，嫌棄她穿裙子動作慢吞吞，之後出久除了制服之外再也不曾穿裙子；國中的勝己在出久好奇地望著湊在一塊研究化妝品的女同學時，故意踢她桌子一腳要她醜女少作怪。
除了成為英雄之外的事物，出久全都可以因為勝己的一句話而輕易捨棄，卻在成為英雄「之後」，將一路丟下的東西一點一點地撿回來。藏在薄薄長袖下的手臂是普通女孩沒有的傷疤，被層層柔軟的衣服裹著的心裡，仍然有那個從小到大不願輕易妥協的英雄夢嗎？
勝己很清楚自己沒有資格過問。這是出久努力思考過後的選擇，而他也已經學會接受因自身的不成熟而招致的後果，既然出久想這麼做他就不會再阻撓。直到將出久帶回「這邊的世界」之前，勝己全都可以妥協——更何況，是誰說魚與熊掌不可兼得？既然要爭取，那就要做到完全勝利。

「好了。」
剪掉最後一根不聽話的頭髮後，勝己放下剪刀，拿出刷子將散落在出久臉上的頭髮一根一根刷掉。出久捧著鏡子目瞪口呆，瀏海就算了，居然連髮鬢也一併修剪了。A班同學們老是掛在嘴邊的全才小勝不是喊假的。
「好厲害！」
「嗯。」
「小勝是怎麼辦到的？才三天而已耶！」
「喔。」
「以前真的沒有偷偷練習過？」
「我哪有這麼閒！」
勝己在出久頭上敲一下，她仰頭對站著的勝己露出笑容。
「真的有小勝做不到的事嗎？」
「⋯⋯」
有。勝己硬生生把這個字吞回肚子裡。要是他真的無所不能，出久早就能和他一起成為職業英雄，而不是在這裡當個普通的大學生。
又圓又亮的翠綠雙眼直率地看著勝己，絲毫沒有察覺到他內心的想法。這道清澈的視線不知從何時開始，在面對勝己時不再畏畏縮縮，而是寫滿連本人也沒能察覺的信任。如同歐爾麥特所說，出久彷彿從來不曾將那些難堪的往事放在心上。於是隔在他們之間——隔在勝己面前那無謂的自尊、自卑和不願承認的挫敗感一層一層地剝落，只留下彆扭又溫暖、無法言喻的某種情緒在心裡一天天膨脹，滿溢到令人窒息。
出久上大學後，本該因環境不同而漸行漸遠的他們，相處的頻率少於高中卻遠遠多於國中時期。不是A班的朋友們更不是大學同學，而是青梅竹馬的異性。這個遲鈍的書呆子究竟什麼時候才能察覺？
「小勝，怎麼了嗎？」
蠢貨。勝己心想。然後捏住她的臉頰用力往兩邊扯。
「痛痛痛痛痛！」
淚汪汪的眼睛、軟綿綿的臉頰和小時候一樣，從來沒有變過。拇指輕輕蹭過她右臉的傷疤，疤痕像幅倒置的聲波圖，在勝己的指尖上震盪，酥麻的感覺並不疼痛反而有些心癢——明明被欺負了卻不知道要掙扎，溫水煮的青蛙都沒有這個書呆子笨。但讓她變成這樣的正是自己。意識到這點時，那股說不清的滿足感讓勝己忍不住笑出聲來。
「小、小勝？你到底怎、唔⋯⋯？」
他伸出手，將眼前這團毛球似的翠綠色用力揉啊揉啊揉啊揉。
「哇、啊啊⋯⋯！？」
出久頂著亂糟糟的捲毛一臉茫然，勝己的心情十分舒暢。他拿出梳子重新坐下，透過鏡子的倒影與那雙圓潤的大眼睛對視。
「別亂動。」
「不是剪好了嗎？」
「是剪好了。」
「嗯？」
「綁個頭髮也笨手笨腳，等妳弄好午餐的時間都結束了。」
他邊說邊解開出久的小馬尾，用木質的寬齒梳將頭髮梳開，打開桌上的塑膠盒子，裡頭放著幾包黑色髮夾和橡皮圈。幾天前剛發行的英雄雜誌裡，刊載了出久最近很喜歡的女英雄推薦的假日外出髮型，勝己好幾次瞄到出久捏著嘴唇捧著雜誌皺著眉頭研究綁法，但始終不得要領。
「小勝連編髮也會？」
出久驚訝地睜大眼睛，勝己惡聲惡氣用力向下比大拇指。
「少瞧不起人了，我絕對綁得比妳還好看！」
什麼啦。出久笑了起來。帶著很淺很淺、靠得很近很近才能看見的小酒窩。

*

「啊，有了。」
在背包裡摸索半天後，出久總算找到放著橘色髮夾的小盒子，差點就淹沒在塞滿講義的黑洞裡了。「告訴妳幾百次東西不要亂丟！」勝己每次去出久家總是嘴上不饒人地罵她邋遢⋯⋯然後主動把桌上扔得亂七八糟的東西一一歸位，而出久也總是默默想著就是因為小勝會幫忙整理我才越來越懶得收。當然，她沒有白目到直接說出口，而是笑得一臉諂媚（勝己說的）拿出飲料和點心，慰勞來她家當工具人（勝己說的）的青梅竹馬。
前陣子再次主動做白工的勝己替她修剪瀏海時，送了她兩個橘色髮夾。說是送也不太準確，當天一起吃完午餐後，出久摘下髮夾要還給勝己，他只淡淡說了句「我用不到」，髮夾就順理成章被出久帶回家了。題外話，距離上一次勝己送她禮物，可以追溯到遙遠的國小一年級生日，沒記錯的話，還是光己準備好禮物逼迫勝己帶去送她的。勝己那不情願的恐怖表情，現在回想起來已經是能一笑置之的可愛回憶。
總而言之，從那天開始出久就習慣性把髮夾帶在身上，不僅解決了她上課抄寫筆記時鬢角一直落下來的小小困擾，還被同學們稱讚很可愛。
最近不知為何，被稱讚可愛的次數變多了。
從小到大出久幾乎不曾被特意讚美過容貌，也很清楚大家口中的長得很清秀，其實就是拐彎抹角地形容她很普通。無藥可救的自然捲、滿臉的雀斑，再加上遍布全身的傷疤，再怎麼恭維都稱不上是可愛。但是善良的同學和朋友們都不吝嗇地誇講她，就連那個嘴壞的勝己在不知不覺間也不再把醜女當作口頭禪。
「髮夾的威力？」
「絕對不是。」上大學後交到的好朋友用力握住出久的雙手，一臉認真地說：「綠谷同學很可愛，妳要相信自己！」
「是嗎？」
「笑起來尤其可愛！」
「謝、謝謝⋯⋯？」
「所以，」朋友嚴肅地問道：「從實招來吧，髮夾是誰送妳的？」
不曉得是不是錯覺，朋友身上的氛圍突然變得有些凝重。出久偏過腦袋，眨著眼睛笑起來。她這是怎麼了？
「兒時玩伴送的。」
「兒時玩伴？」
「嗯，兒時玩伴。」
朋友雙手抱胸仔細打量出久的表情，似乎是在判斷她有沒有撒謊。
「嗯⋯⋯那，最近幫妳編髮的也是那個兒時玩伴？」
「好厲害！妳怎麼知道？」
「綠谷以前跟我們出門也會特別整理髮型，但是、嗯，恕我直說，充其量就是門外漢的程度。」
「我有自知之明⋯⋯」
出久不好意思地低下頭，朋友則得意地豎起食指。
「最近的髮型明顯精緻很多，用到的髮飾也變多了，全部都很適合妳！超級可愛！」
原來如此。出久依然不太敢肯定自己很可愛，但是勝己替她編的髮型的確是異常精細，而且有越來越專業的傾向。
前幾天出久下課時，來接她放學的勝己靠在重機上捧著手機研究得非常專心，出久偷偷湊過去一看，螢幕上赫然是編髮教學。當出久忍不住問他「小勝最近想交女朋友嗎」的時候，勝己露出看傻子的鄙視眼神，讓她著實鬱悶了一下。
「我會幫你轉告小勝的。」
「小勝？那個兒時玩伴？」
「嗯。」出久笑道：「他好像有喜歡的人了，所以最近老是拿我的頭髮研究髮型。」
「⋯⋯」
朋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她抓起手邊的飲料猛灌一口，深深吐了一口氣。在出久擔憂地想開口問她哪裡不舒服時，朋友面無表情地將下巴放在交疊的手背上，姿勢堪比專業的偵訊刑警。
「綠谷同學。」
「是？」
「那個小勝，是男的？」
「嗯。嗯？我剛剛沒說嗎？」
「沒有，妳沒說。」
出久吞了口口水，下意識地道歉。
朋友緩緩地搖頭，一隻手輕輕放在出久的手背上。
「綠谷同學，妳聽好了。一個會送妳禮物、會特意花時間幫妳編髮的『異性』，絕對不會有其他喜歡的人。」
「⋯⋯嗯？」
為什麼？出久確實想像不出那個惡犬般的爆豪勝己喜歡上一個人的模樣，但是為什麼能這麼斬釘截鐵地斷定他沒有在意的人？
見她滿臉困惑，朋友再度嘆了一氣，語重心長地說道：「幫我跟『小勝』先生說，加油。」
「喔、喔⋯⋯？」

不論朋友為何突然說了這番話，出久的確很珍惜那對髮夾。乍看之下設計很樸素，造型是簡單的十字形，橘色烤漆上帶有珠光，某個對光的角度看起來閃閃發亮，就像勝己的爆破個性一樣。
儘管如此，出久還是不太好意思在勝己面前用他送的禮物。那大概只是勝己心血來潮塞給她的東西，卻被小心翼翼地收下，甚至特意買了同色的小盒子收納。若是被勝己知道了，搞不好會嘲笑她幹嘛如此大費周章。


-待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