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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越接近目的地,無形間壟罩著三人的沉默使得一旁的淙淙水流越顯得嘈雜。

  沿著那條直驅地底的河道逆流而上,大約花個一兩天便可到達那片杳無人煙的荒原並徜徉在陽光的懷抱之中;相反的,若是順著河流走下去,不用耗上多少時間便會碰上一大面佇立於路底的石壁,而隱藏在石壁後方的另一番洞天,對於長年生活於地底的被遺忘者們而言,早已是個不得被隨意提及的禁忌之地。

  腳下所踩的碎石路,跟過去並沒有太大的差別。
  不絕於耳的流水伴著此起彼落的腳步聲,卻仍掩蓋不過烙印在卡巴內記憶中拖車輪軸傾軋地面所產生的巨響。
  這樣的巨響,來回總共經歷過一百七十次——不論是活了百年或是千年的卡巴內,永遠都不會忘記這個數字。
  
  帶著倖存的業都居民移居到地底後的日子,雖然不如過去般富足,卻比那段為了躲避中樞追殺的逃亡時期來得安穩與和平。
  但地底貧乏的資源終究是個不得不面對的問題。
  無法順利治癒的疾病、不管怎麼努力生產仍顯得匱乏的糧食,加上一般人類本就有限的生命,使得獲得永生的三人在移居地底後的一百多年間只能持續目送著無數條生命一次又一次從眼前消逝。
  
  每逢生命殞落之時,庫恩會守在一旁吟唱整夜的哀悼詩,等到隔天一早,卡巴內便會和科諾伊一同將逝者送往位於河流盡頭的岩洞——同時也是地底居民逝後所長眠的墓園。

  送葬的路途雖然不算遙遠,但沿路拖行運送往生者的拖車,說起來也是件相當耗費體力的粗活,然而一百七十次的送葬過程,卡巴內從來沒有將拖車的工作交付給其他人。
  儘管科諾伊曾多次提議換手幫忙,得到的往往只有自家國王略顯無力的微笑。

  「這是身為國王最後的義務。」
  緊咬著牙所道出的這句話,充斥著無法用肉眼看見的自責。
  對卡巴內而言,這樣的工作不單單只是義務,同時也是在為無法保護好業都的自己贖罪。
  了解到這一點的科諾伊,最終只能無聲地跟在後頭,刻意拉開一同前來送葬的幾位居民和拖車間的距離,盡他所能守護那位國王的最後一絲尊嚴。
  
  一直以來,「死亡」像是無視於卡巴內的存在,一次又一次從他身邊竄過,猖狂地當著他的面吞噬他所珍視的生命。
  身為國王的他本該拚盡全力保護業都的百姓,但經過百年後當他雙手再度一攤,空空如也的掌心顯然什麼都保護不了,甚至連牽拉拖車一再磨出的傷口,也像在諷刺著他的無能般不願留下任何殘跡。

  過多的往事湧上心頭,當停下腳步的那一刻抬頭一望,高聳的岩壁佔據了視野所及的每個角落,記憶中的光景千年以來絲毫沒有任何改變。
  
  「……這裡和過去一樣倒是沒什麼特別的改變。」
  一百歲的卡巴內站在前頭仰望著岩壁。
  經過了九百多年,這道石壁不見任何歲月留下的痕跡,彷彿這九百多年僅過了短短一瞬。

  「從外面看起來或許是如此,但裡頭可能跟九百年前不太一樣了。」
  庫恩給了卡巴內一個意味深長的微笑,此時兩人身旁早已不見另一個卡巴內的身影。
  「距離目的地只剩最後的一段路了,卡巴內,你確定要進到裡面了解一切嗎?」
  「我確定,都已經來到這了,沒什麼好猶豫的。」
  卡巴內握緊了拳,抱著覺悟堅定回望著庫恩。
  只要回到那天所待的地方,或許就能找到自己跨越時空來到千年後的原因、以及回到過去的方法——儘管這麼做可能只是加速將自己推往深不見底的絕望之中。
  
  「我知道了,那你等我一下,我和卡巴內說些話後就跟你進去。」
  順著庫恩的視線看過去,一百歲的卡巴內這才注意到那位一路上掛著兜帽、始終冷著一張臉的大前輩在不遠處河邊席地而坐的背影。

  這九百多年來,果然發生了什麼事——望著那道和自己相似的背影,卡巴內心中再度肯定了這樣的推測。

  「卡巴內,我們差不多該準備進去了。」
  庫恩走向河邊,蹲在一旁接過地上的提燈。
  「嗯,在裡頭小心點,萬一跌倒就不好了。」
  「你放心,有另外一個卡巴內在一起,不會有事的。」
  聽到庫恩提到的那位人士,讓卡巴內有些不滿地咂了嘴。
  雖然已經決定拋開過去的種種懊悔,但現在的他還沒有足夠的自信能夠平心靜氣踏進那逃避了五百多年的地方。
  雖說過去曾有好一段時日,卡巴內仍舊會頻繁到墓園打理環境,順便在那邊待上一陣子讓雜亂的思緒沉靜下來,但打從跟庫恩開始冷戰、更明確地說——在那個英雄徹底死去的日子,他便不曾再主動靠近這一帶。
  過去五百多年來,有如行屍走肉般活在地底的卡巴內,既不是業都的國王、也不是為人稱頌的英雄,這樣的他不知道自己究竟還有什麼資格去面對沉睡在墓園裡的一百七十條生命。

  「我相信業都的大家,這些年來一定都在等著他們的國王去探望他們的。」
  為提燈重新點上燈火,庫恩突如其來的一句話讓卡巴內肩頭一顫,不經意縮起眉的他咬了咬牙,
  「我已經……不是國王了。」
  細如蚊蚋的呢喃道出的不僅是改變不了的事實,也道盡這些年來卡巴內心中始終難以抹去的不甘。
  「現在的卡巴內是不是國王已經不重要了。」
  庫恩放下提燈,伸手輕撫著兜帽下有些陰鬱的臉龐,隨著五百多年的冷戰畫下句點,他終於能讓一雙灰眸再度染上那抹屬於自己的橙紅。
  「只要你還深愛著名為『業都』的這個國家,永遠記住每一個曾經活在那片土地、還有這座地底的人們,然後盡你所能努力活下去,這樣就夠了。」
  語畢後輕靠上對方的額,微微上升的熱度對此刻的庫恩而言是代表幸福的溫度,也是卡巴內還好好活在他身邊的鐵證。
  庫恩的一番話並沒有立刻獲得對方的正面回應,但彼此間拉近的距離,卻讓他得到一個意料之外的深情一吻。

  「你……你怎麼突然就親上來了……,卡巴內?」
  感覺到熱氣一路從臉頰竄上腦門,無暇去思考剛剛究竟發生甚麼事的庫恩不太懂,為什麼這種時候卡巴內竟然還笑得出來?
  「抱歉,一時之間沒忍住。」
  掃去一臉陰霾的卡巴內儘管語帶歉意將兜帽下拉了些,卻仍掩不住刷上一層緋紅的側臉,以及那抹過去曾經無數次讓庫恩怦然心動的微笑。
    
  「請問,前輩您還要霸占庫恩到什麼時候?再繼續打情罵俏下去,天都要黑了。」
  當天時地利人和、一切都看似那麼完美的時候,必定會有個不識相的電燈泡,指的應該就是眼前的這位了。
  一千歲的卡巴內隨即收起微笑,送給對方一個毫無保留的憤恨白眼。
  「哪……哪有在打情罵俏……。」
  想到剛剛的那一吻,往前一看直直對上卡巴內,別過頭對上的還是有著相同面容的卡巴內,即便已經漸漸習慣兩個卡巴內的存在,此時的庫恩卻還是慌到有些語無倫次。
  「那請問我們可以出發了嗎?」
  百歲的卡巴內順手拾起落在地上的提燈,另一手毫不猶豫牽上庫恩,
  「既然前輩您看起來沒有要一起進去的意思,那庫恩就暫時借我一陣子吧。」
  「……要是敢對庫恩亂來,就算你是過去的我,也別怪我不客氣。」
  自知這樣的威嚇對於眼前這個人幾乎起不了作用的卡巴內,只能自暴自棄地將兜帽扯得更低,並無視於對方拉著庫恩在眼前晃悠的手。

  「卡巴內不用擔心,我們去去就回。」
  庫恩最後的這句話隨著兩道背影越晃越遠,當卡巴內回過神,兩人早已不見蹤影,四周除了源源不絕的水聲,只剩一片寂靜。
  搭著頭向後一躺,視野所及盡是無機質堆疊出的層層屏障,屏蔽了地下和地上兩個看似平行的世界。

  這一千年多來儘管過著想遺忘一切的日子,但有些事果然不是那麼容易就能從記憶中抹去。
  卡巴內不得不承認,縱使他願意放下所有悔恨和庫恩重修舊好、願意重新讓沉睡的英雄復活,讓千年後的後輩不要步上他的後路,但依然看不見盡頭的永生偶爾還是會讓他疲憊到想再次嘗試去了斷這一切。

  腦中回想起剛剛庫恩的一番話,「努力活下去」究竟是件多麼困難的事,卡巴內認為一同活過千年歲月的庫恩絕對不會不知道。

  「盡我所能努力活下去,這樣就夠了嗎?」
  對庫恩的話仍舊抱持著疑惑,自知永生狀態並不會因此有任何改變的卡巴內,隨即放棄思考般閉上雙眼,任憑著這樣的煩惱順著河水漂流而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