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233
234
235
236
237
238
239
240
241
242
243
244
245
246
247
248
249
250
251
252
253
254
255
256
257
258
259
260
261
262
263
264
265
266
267
268
269
270
271
272
273
274
275
276
277
278
279
280
281
282
283
284
285
286
287
288
289
290
291
292
293
294
295
296
297
298
299
300
301
302
303
304
305
306
307
308
309
310
311
312
313
314
315
316
317
318
319
320
321
322
323
324
325
326
327
328
329
330
331
332
333
334
335
336
337
338
339
340
341
342
343
344
345
346
347
348
349
350
351
352
353
354
355
356
357
358
359
360
361
362
363
364
365
366
367
368
369
370
371
372
373
374
375
376
377
378
379
380
381
382
383
384
385
386
387
388
389
390
391
392
393
394
395
396
397
398
399
400
401
402
403
404
405
406
407
408
409
410
411
412
413
414
415
416
417
418
419
420
421
422
423
424
425
426
427
428
429
430
431
432
433
434
435
436
437
438
439
440
441
442
443
444
445
446
447
448
449
450
451
452
453
454
455
456
457
458
459
460
461
462
463
464
465
466
467
468
469
470
471
472
473
474
475
476
477
478
479
480
481
482
483
484
485
486
487
488
489
490
491
492
493
494
495
496
497
498
499
500
501
502
503
504
505
506
507
508
509
510
511
512
513
514
515
516
517
518
519
520
521
522
523
524
525
526
527
528
529
530
531
532
533
534
535
536
537
538
539
540
541
542
543
544
545
546
547
548
549
550
551
552
553
554
555
556
557
558
559
560
561
562
563
564
565
566
567
568
569
570
571
572
573
574
575
576
577
578
579
580
581
582
583
584
585
586
587
588
589
590
591
592
593
594
595
596
597
598
599
600
601
602
603
604
605
606
607
608
609
610
611
612
613
614
615
616
617
618
619
620
621
622
623
624
625
626
627
628
629
630
631
632
633
634
635
636
637
638
639
640
641
642
643
644
645
646
647
648
649
650
651
652
653
654
655
656
657
658
659
660
661
662
663
664
665
666
667
668
669
670
671
672
673
674
675
676
677
678
679
680
681
682
683
684
685
686
687
688
689
690
691
692
693
694
695
696
697
698
699
700
701
702
703
704
705
706
707
708
709
710
711
712
713
714
715
716
717
718
719
720
721
722
723
724
725
726
727
728
729
730
731
732
733
734
735
736
737
738
739
740
741
742
743
744
745
746
747
748
749
750
751
752
753
754
755
756
757
758
759
760
761
762
763
764
765
766
767
768
769
770
771
772
773
774
775
776
777
778
779
780
781
782
783
784
785
786
787
788
789
790
791
792
793
794
795
796
797
798
799
800
801
802
803
804
805
806
807
劍映晴嵐



  那是一個山邊的小城,街道看上去熱鬧,卻也稱不上富庶。

  太陽向上空爬升著,樹和樓房的影子漸漸縮短。

  城中一間客棧,後院花草假山旁有處空地,方初嵐在空地上練劍。

  唰唰幾聲,長劍鳴空,氣焰之利,似要將艷陽斬下。

  他身型初展,臉上稚氣未脫,年歲不過十五,身上一件青色勁裝。

  劍刃反射金光,映照著少年的眼。他抬頭望天,估摸時辰差不多了,於是收起長劍,擦乾汗水。

  方初嵐穿過客棧的大廳,走上二樓,來到一處房門前,輕輕叩了二下門板。

  裡頭沒有動靜,看來師尊又睡過頭了。但剛晨練結束的他,正餓得要緊。

  「師尊,您醒了嗎?」方初嵐推門進房,床上果然還躺著人,正是他的師尊柳奕誠。

  明明是習武之人,薄被下的身影,卻略顯纖弱。柳奕誠翻過身,青絲從肩上滑落,他放鬆的眉宇甚是柔和,五官清秀,歲數還未過而立。

  眼睛半睜起,柳奕誠迷糊地問道:「練完劍了?」

  方初嵐:「是。」

  「好徒兒,你先吃點東西。我,繼續睡。」柳奕誠打了一個哈欠,闔上雙眼。

  方初嵐走近床邊,又叫喚:「師尊。」

  「嗯。」

  方初嵐:「我想和您一起吃。」

  他的師尊又嗯了一聲,比上一聲要輕,就要睡去。

  方初嵐:「我餓了。」

  身為師尊的柳奕誠只好坐起身,輕歎口氣。為人師長,總沒理由讓後輩挨餓吧。

  柳奕誠將長髮隨意束起,披上外衣,便與方初嵐下樓。

  客棧挨著大街邊,一樓大廳就是飯館,但朝食的時間早過,只稀零幾桌有人。

  柳奕誠點了一桌菜,沒吃幾口,就在講古。

  「且說為師當年,憑著青紘此劍,縱橫江湖,除盡天下不義事……」

  方初嵐:「而後與魔教教主大戰三日,取得勝利,江湖就此安定……師尊,您說到我都會背了。」

  「別打斷為師說話。大戰三天三夜,然後……」

  柳奕誠說著當年如何輝煌、如何風光,聽者卻將全部心思放在眼前的食物上。這些故事自方初嵐十歲被收留,早就聽了百次千次。但除了他師尊腰上配的那口劍,實在看不出哪裡像是曾經聞名江湖的劍客。

  「所以初嵐,此次遊歷,就是要讓你蛻變成和為師一樣出色的俠士,知道了嗎?」熱茶都涼了半晌,柳奕誠的長篇大論才終於告一段落。

  方初嵐:「是是是,師尊。」

  「還有啊……傳聞有一種草藥,生在瀑布之下,以螢火為養分,遂名為碧落螢花。聽說能治百病、解百毒,還能使人武功大增、長生不死,猶如食鮫人之肉……」

  正邪大戰的故事結束,柳奕誠又開草木新篇,方初嵐自是半句也沒入耳。

  在師徒閒談過往之際,有一位年輕女子時不時朝他們看去,留心聽著對話內容。她木簪素裙,脂粉未施,但不影響天生端正的美貌。可這樣的佳人,卻眉頭微皺,掛著愁容。

  她躊躇一陣,向師徒二人走去。

  「二位公子,打擾了。」

  柳奕誠收回正要夾菜的手,撇頭看向女子,問道:「姑娘,何事?」

  「是、是這樣的,小女子惜元,聽聞二位公子進城前,見義勇為,趕跑了山賊。」

  柳奕誠:「所以妳一見傾心,要以身相許?」

  「公、公子,我……」惜元皺了皺眉頭,不知是害羞,還是感到被輕浮的不快。

  方初嵐:「惜元姑娘可是遇到了麻煩?」

  見方初嵐神色認真地盯著她,才繼續道:「我原有一支銀簪,想進城換點錢,為誕辰將至的舍弟買些禮物,但……被那些賊人給搶了。」

  方初嵐:「妳是希望我們奪回那支簪子?」

  「如若不麻煩,還請……」

  柳奕誠伸手打斷:「我覺得很麻煩。這位姑娘,妳可考慮報官。」

  「師尊?」方初嵐不解。

  惜元神色黯淡:「官府又怎會理會我這樣的小女子……」

  柳奕誠依舊是事不干己的模樣說:「官府若不理會,那妳就認命吧。只失了簪子而未受傷,已是幸運。」

  方初嵐:「師尊,那我們何不幫助惜元姑娘?」

  「我說了,我覺得很麻煩。」

  方初嵐從柳奕誠話語裡聽出不耐之意。但身為俠客,怎能因為一些麻煩就退縮、就放棄對需要幫助的人伸出援手。方初嵐自是堅持要幫助眼前的可憐姑娘。

  「師尊才說要初嵐成為一位出色的俠士,若是嫌麻煩,那……」

  「若你想去,便去罷。為師回房休息了。」柳奕誠將涼透的茶水飲盡離去。

  方初嵐知師尊是因自己而氣,連桌上飯菜都沒動,便拂袖而去。但他亦不知柳奕誠心中有何盤算。

  見惜元一副快哭出來的模樣,方初嵐倒了茶水,安慰她道:「沒事,我幫妳。」

  「可是……」惜元視線飄向柳奕誠離去的方向。

  「無妨。」

  「這……」惜元一揖:「多謝少俠。」


  惜元說是曾偷偷跟去賊人據點,願在前領路。本來方初嵐認為太過危險,但惜元指路的方式實讓方初嵐無法明白,只好同意她同行。

  二人繞過鬧區,走向偏僻的城西,本就不筆直的街道,在此顯得更為詭譎蜿蜒,幾隻黑鴉嘎叫飛過,甚至透露出了淒涼。

  方初嵐張望著問道:「山賊的據點竟然是在城中?」

  惜元害怕似地,步行時與方初嵐的距離愈來愈近,她回道:「如若是在山裡,那時我也不敢跟上去。」

  「這處若沒人領著容易迷路,確實適合藏身。」方初嵐暗暗記下所有路線,九彎十八拐,要進出可不容易。

  「我記得……應該在這附近沒錯……」又見一處岔路,惜元朝前走去。

  方初嵐隨後跟上,卻驚覺不妙。惜元的脖頸上架著一柄長刀,她面露驚恐,淚水在眼眶打轉,半開著小口,似乎想說些什麼,但被嚇得無法發聲。

  拿刀的是一名男子,面容乾淨英俊,頭髮半束著,一身淡茶色衣裝。絲毫不像個山賊,反像一位翩翩公子。

  那人說道:「少俠好勇氣,隻身闖入我阡末的地盤。如果想要這美麗的姑娘活命……」

  方初嵐手按劍柄:「你想如何?」

  「城外初遇,我見你身旁的人,有一把好劍,應當能賣出不錯的價錢。」阡末說著,將刀又貼近了惜元的肌膚幾分,繼續道:「用劍來換。」

  「師尊的劍?你不配。」

  語聲未歇,方初嵐所立之處沒了蹤影,轉瞬出現在阡末身旁,持劍挑開挾著惜元的刀,左手攔在她腰上,輕輕一帶,退開幾步。

  「你……!」阡陌不料對方竟有此速度,想上前抓人。

  方初嵐鬆開惜元,回身擋下阡末劈來的刀。刀劍相碰,火星濺起。刀勢洶湧,又有衝刺加持,方初嵐再退幾步,已到了牆邊。

  阡末的刀再次揮砍,方初嵐提氣一躍,凌空翻身,落在阡末身後。其刀鋒所過處,本就鬆動的土牆便塌了。

  阡末欲再起攻勢,長劍已然速攻而來,頗有雷電之姿。阡末速度不及方初嵐,只能持刀護在身周。

  幾招快劍過去,方初嵐長劍一刺,正中阡末手腕,刀從他手中脫出,落在幾步之外。

  對手沒了武器,方初嵐卻沒有收手的打算。

  長劍擊出,直取阡末左胸。

  惜元看不清二人的劍招刀勢,此時方初嵐奪命之劍的大動作,卻依稀能見。

  聽她大喊一聲:「等一下!」

  破風的長劍在阡末胸前一寸靜止。

  方初嵐:「此人搶民財富,奪妳銀簪,又以妳性命、甚是貞節相挾,肖想換師尊的劍,何不該死?」

  「我……」惜元的淚水留了下來:「那是因為……我騙了少俠您,還請不要殺阡末……」

  方初嵐一怔,望向惜元。她水潤的眼底,映著阡末敗退而英俊依然的面龐。那樣的神色,方初嵐偶時能在愛戀中的女子眼中見到。

  「原來嗎……」方初嵐自嘲地笑著。原來阡末與惜元是一伙的,只是想騙他的錢財。

  阡末趁機退到方初嵐的攻擊範圍之外,拾起刀,拉著惜元就要離開。

  「你們以為,能走嗎?」

  那是一道方初嵐熟悉的嗓音,他回頭,只見柳奕誠淺笑著倚在巷口牆邊,也不怕弄髒一身的白袍。且分明是夏季時分,卻穿著春秋時節的服飾。

  柳奕誠身旁立著一位陌生的黑衣刀客。他束髮高冠,身姿挺拔,腰間大刀出鞘,唰地對空一揮。

  「判官周離再此,強盜詐欺者,阡末、惜元,速來伏法!」

  阡末緊握長刀,將惜元護在身後,惜元悄聲問道:「其他人呢?」

  習武之人耳力本就勝於常人,柳奕誠回道:「你們的同夥也早被抓了。」

  阡末還想反抗,大喝一聲,揮刀劈向柳奕誠。

  周離與方初嵐幾近同時動作。周離大刀一劃,阡末本就握不穩的刀被震地再次脫手。方初嵐劍鋒閃過,阡末跌下地面,右腿新傷鮮血直流,深可見骨。

  「帶走。」周離下令,埋伏在附近的官兵現身,將阡末與惜元押走。


  回客棧後,方初嵐夜裡無眠,為平復心中情緒,比平時更早出外練劍。

  午時歸來,依舊不見師尊蹤影,只好前去客房尋找。

  方初嵐思考著昨日之事,往柳奕誠房間的門縫細間探去。

  師尊坐在床延,似乎已清醒一段時間了,卻散著頭髮,仍未更衣。手持一塊帕巾,細細地擦著劍。

  斷劍。

  方初嵐沒有出聲,靜悄地轉身離開。

  以前在劍廬時,偶爾也能見到師尊這樣拭劍。還記得第一次見時,太驚訝而不小心發出聲響,師尊抬眼望來,那神色是他從未見過的複雜,肅殺、失望,還有不明的什麼決心。

  他嚇得跑進山裡躲了一天都不敢回去,最後是柳奕誠親自將他找回,那刻師尊的神態已恢復如常,但也未提起斷劍一事。此後方初嵐再遇此景,便會隱去氣息迴避,假裝沒見到。

  於是他去街道上晃了一遭,偶有聽見城中百姓山賊提到被擒的消息,才又回到客棧。一樓大廳之中,柳奕誠已點好一桌飯菜。

  方初嵐坐下,問道:「師尊一開始就知道那是個騙局嗎?」

  柳奕誠見他神色不佳,關心道:「心情不好?」

  方初嵐吃了一口飯,沒有回話。

  「其一,惜元從何知曉擊退山賊的人是我們,進城前打退山賊時,若她有在旁窺看,我們不可能沒有印象。其二,外地之人豈能將城中複雜的道路瞭若指掌,就算能,為何不報官,要找上不可靠的陌生人。至於其三……」

  「還請師尊明示。」

  柳奕誠意味深長地打量徒兒一番,才道:「初嵐啊,你認為,會有美麗的姐姐看上你嗎?」

  「師、師尊?」方初嵐差點噎到。

  「先吃罷,吃完去收拾一下。」




  風徐徐地吹,吹過紅花綠蔭,江緩緩地流,從萬山流下。漩江河床開闊,水流緩慢,流域貫穿整片陸地。

  柳奕誠與方初嵐行舟漩江。柳奕誠椅在桅杆邊,飲著小酒,方初嵐立在一旁,以內力控船。

  柳奕誠:「天下之大,無奇不有。江湖每三年會有一次集世間萬物之最的市集,就設在漩江最寬廣之處,稱作漩江錦市。」

  方初嵐問:「師尊可是有想買的東西?」

  柳奕誠搖頭道:「是你要去挑劍。」

  方初嵐拍了下腰間佩劍:「劍?我不是有了嗎。」

  柳奕誠哼笑:「那把破劍不過是我隨手撿來,你能使的好,是因還未遇上敵手。不然,早斷了。」

  此時偏西的陽光,被一物遮擋。小舟被黑影籠罩。

  在二人談話間,有一艘大船有意無意地接近二人的小舟。方初嵐本有留心,但跟師尊說話時多少分了神,一不注意就這麼近了。

  那船首立著一人,寬敞的暗紫色袍子隨風而動,即使背著陽光,卻彷彿身在黑夜。

  方初嵐直覺不對,暗中施展內力加快舟速,卻撇見師尊只微微一笑,從容飲盡盞中酒水。

  大船上紫色的身影忽然有了動作,猝不及防地落在方、柳的小舟尾端。失衡的小舟劇烈晃盪,方初嵐險些沒有站穩,而柳奕誠手中的瓷瓶,卻未灑出任何一滴酒。

  小舟的晃動稍緩,那人舉步,朝柳奕誠走去。

  「師尊小心!」方初嵐大喊一聲,橫劍擋住那人的去路。

  紫袍之人腳步頓停,一翻衣袂,白粉從袖中散出,漫在空中。方初嵐心知不妙,連忙閉氣。但還是遲了些,不甚吸進少許,身體不聽使喚地軟了下來,連劍都握不住。

  那人上步,一掌拍在方初嵐胸前,他身體向後倒去,腰間重重撞上小舟側板,木板發出啪嚓的碎裂聲。

  此時方初嵐半個上身已在舟外,襲來的疼痛使他更無力,又覺頸部一緊,被扣住了命門。

  「你……是誰?」方初嵐艱困地想掙扎,無奈是毫無作用。

  「毒王,闕孤暝。」是柳奕誠回答的,再聽他問道:「欺負別人家的徒弟,很好玩?」

  闕孤暝望了望柳奕誠,鬆開扣住方初嵐脖頸的手,將他拉回舟內。

  「初嵐。」柳亦誠扶住徒弟,讓他席地盤坐,囑咐道:「調息片刻就好。」

  闕孤暝伸手,扣住柳奕誠手腕,小瓷瓶摔落地,撒出一地酒水。闕孤暝指間探脈,像是歎了口氣:「你變了。身體都這樣了,還喝酒。」

  柳亦誠輕笑:「時光荏苒,你倒是一如既往。」

  正如師尊所說,方初嵐調息一陣,就恢復了往常的狀態。邊聽著二人言語,應是早已相識。

  雖然柳奕誠時常說著過去的故事,但從沒提過他以前結識的友人。師徒生活的十年間,方初嵐也未曾遇過有誰來拜訪。

  他甚至一度認為,師尊是否個性太過古怪而無人理會。

  而毒王提到師尊的身體,讓他很是在意。方初嵐直覺此事必與斷劍有關,便不敢開口詢問,但有機會勢必要弄清這回事。

  柳奕誠:「所以啊,闕孤暝,你打傷我的徒弟,又打壞我的小舟,該如何賠償?」

  闕孤暝哼聲:「我見你徒弟已恢復的差不多。」

  柳奕誠:「打傷就是打傷。難道鼎鼎大名的毒王,想要賴帳?」

  「反正我惡名在外,多一條罪也無差。」但見小舟已有滲水跡象,闕孤暝說道:「上大船罷。」


  漩江最寬廣之處,數十、乃至數百艘大小寬窄不一的船隻並列著,船隻間以鐵鍊相鎖相連,再架上木板供人通行,形成宛若陸地的水上市集,這便是漩江錦市。

  毒王的大船並未靠近,在幾丈開外下了錨。那是因為毒王名聲在外,無人膽敢靠近,亦無人歡迎,只怕一不小心就染上無解的毒,甚至失了性命。

  但如同江湖上存在殺手,人們也會需要毒王所製的毒物和藥品。而若有人求於毒王,自會設法上船。

  且據闕孤暝的說法,如此,也清靜一些。

  柳奕誠與方初嵐乘竹筏,踏上船隻織成的陸地。外圍大多是中型舟船延伸的木板,設有數個小攤,供人們自由交易。商品珍稀奇異,卻也蘭艾同生,真假難辯。

  往中心走去,則是大船聚集之處,他們大多擁有穩定的貨品來源,商品款項齊全,但也較為常見,比如織緞、藥材、武器等。  

  從小在山中劍蘆成長的方初嵐,自是沒見過這樣特異的市集,興高采烈地在一艘艘船隻上穿梭。

  柳奕誠也任由方初嵐在前,肆意亂轉。反正錦市為期十日,要找劍,也不急於這一時。

  在徒兒的注意力被各式奇珍異寶吸引時,柳奕誠察覺,似有人暗中跟蹤。但他表面依然,聲色不動。

  方初嵐減緩行走的速度,視線投向桌上擺放著十來口劍的一攤。

  「這位少俠,可有中意的劍?」攤主問道。

  柳奕誠走到方初嵐旁,掃過桌上排開的劍,握柄圓潤,劍首細膩,鞘中之劍品質應是不錯,說道:「可以看看。」

  攤主正要開口介紹,餘光見到柳奕誠腰上的劍,愣是怔了一下,問道:「這……是青紘嗎?」

  青紘之名一出,暗中跟隨的人明顯有所反應。柳奕誠有意吊出他們,反問道:「此劍有來歷?」

  方初嵐好奇插話:「青紘是這口劍的名字?」

  攤主:「少俠有所不知,十幾年前有一位年少的劍客……應該也就比你大上一、二歲,隻身一人拿著青紘,與當時禍害江湖的魔教教主羅寄一戰。」

  方初嵐:「後來呢?」

  攤主:「兩敗俱傷。羅寄死了,少年劍客也死了,青紘一劍就此失蹤。江湖眾人翻遍山野,鑄造青紘的慕氏一脈亦曾想尋回這經世寶劍,最終仍是無果。」

  方初嵐看向師尊,柳奕誠卻些微閃避徒兒的視線。

  聽攤主又問:「那敢問閣下,是從何得到青紘?」

  柳奕誠:「哦,撿的。」

  「在、在哪裡撿的?」

  「忘了。初嵐,走吧。」

  柳奕誠說著,將滿臉疑惑的方初嵐推走,去往停泊竹筏之處。而那些人依然暗中追上,且跟蹤之外,彷彿還多了一分敵意。

  柳、方是將竹筏停靠在錦市外圍木板延伸而成的空地旁,二人一回到此,就有數人現身,持著刀劍,將他們包圍。

  方初嵐拔劍以對:「你們什麼意思?」

  為首的那一人身著紅衣,持黑羽扇,開口說道:「我等並無惡意。」

  柳奕誠:「沒有惡意?原來閣下領人包圍是善意嗎?」

  「在下旻楓翎,有一事相求。」

  「柳奕誠。」回以姓名,柳奕誠輕笑:「求我啊?」

  旻楓翎沒有理會嘲諷,自顧自地繼續道:「想向柳公子借劍。」

  柳奕誠:「借了你可會還?」

  旻楓翎:「不會。」

  「那不稱作借,是叫搶。」柳奕誠搖頭,一副惋惜的模樣道:「不知以往教導旻公子讀書的先生,聽見此番言論,會不會認為自己白費了苦心?」

  「別浪費口舌來激怒我。」旻楓翎說道:「青紘此劍,聽說是你撿拾所得。如此神器,不配你這樣武功低微的人擁有。」

  方初嵐插入:「誰說師尊武功低微!」

  「是啊,誰說我武功低微。」柳奕誠有些張揚地笑了,拍拍徒兒的肩,當是讚賞他維護自己。

  又走近旻楓翎,挑釁說道:「我武功如何,你大可親自試試。」

  「那還請柳公子賜教!」

  羽扇一揮,旻楓翎掌風將至,柳奕誠退後幾步,避開嚇敵的一擊。

  「要比可以,但在此沒有觀眾,多麼無趣。不如明日,昭告漩江錦市,青紘在此,憑本事來拿。」

  旻楓翎搖了搖黑色羽扇,假作嘆息:「這是自取其辱。」

  柳奕誠:「還是你怕了?」

  旻楓翎:「我大可在此搶劍。」

  柳奕誠:「你搶了我的劍,別人也會去搶你的。而若錦市比武之下得劍,名正言順,誰還敢搶?」

  柳奕誠一擺手,繼續道:「再者,我說此劍只是我拾得。然名劍自要配上武藝出類拔萃之人,若贏了,也可以此證明我配用青紘。」

  旻楓翎:「只怕柳公子一上小舟,就失了蹤影。」

  柳奕誠:「你不是跟了我一路,有本事就再跟上啊!」

  「初嵐!」

  柳奕誠一聲呼喚,同時踏下重步,將氣勁灌入腳下的木板,全員所立之處應聲破裂,一干人紛紛跌入水中。方初嵐經師尊叫喚,早已施展輕功,柳奕誠亦借反彈之力躍起,二人落在竹筏上,切斷綁繩,催筏離去。

  旻楓翎單腳立在一塊浮木上,望著竹筏愈來愈小,好在方才他機警,也躍上空,才沒像下屬一樣成為落水狗。




  回到大船,闕孤暝大步而來,本就少有表情的他,看起來比以往更加嚴肅。

  柳奕誠輕笑著迎上,說道:「毒王厲害,消息如此靈通。」

  闕孤暝:「還打?你不要命了?」

  方初嵐藉機詢問:「師尊身體怎麼了?」

  卻見柳奕誠迅速拉走闕孤暝,大步走入船艙,方初嵐跟上前,但被柳奕誠從船艙內轟出來,拒之門外。

  方初嵐想如以往那樣撒嬌,在門外嘗試開口:「師尊?難道是徒兒讓您生氣了嗎?」

  只聽柳奕誠冷回一句:「沒你的事,離開。」

  船艙內,僅有一桌一椅一床,闕孤暝點亮桌上燭火,坐在椅上。

  闕孤暝:「人離開了。」

  柳奕誠落坐床沿,回:「我知道。」

  闕孤暝問:「為什麼不將自己的狀況告知初嵐?」

  柳奕誠:「我跟他說作甚?」

  闕孤暝再問:「為什麼要折騰自己的身體,設搶劍的擂台?」

  「我高興。」

  「是不想讓徒兒看見自己脆弱的模樣吧?」

  「說了,我高興。」柳奕誠背過身。

  闕孤暝知是說中,道:「說你變了是我不對,你沒變。自羅寄那一戰時就該知道,你這樣的性格永遠不會改變。」

  「提起往事有什麼意義。」柳奕誠回身:「我說你沒變,也錯了,毒王何時這這般能說會道了?」

  「託你的福。」闕孤暝冷笑,又道:「你明天要如何戰?」

  「十年了,你應該有方法讓我恢復。」

  「除非有碧落螢花。」

  「那只是傳說。」

  闕孤暝深深嘆道:「有,但這不過是拿你所剩不多的命數來換。」

  「你不能拒絕我的要求。」

  「誰讓我欠你一條命。」闕孤暝冷哼,起身出去煎藥,留下柳奕誠在船艙內。

  燃起的燭火忽明忽滅,跳動的微光映著柳奕誠的側顏。生命如燭火,持續在燃燒,蠟柱融化流瀉,愈來愈短。但若是經歷強力爆破的蠟塊,還能像一般的燭火那樣,穩定而持續的燃燒嗎?

  「在想什麼?」

  不過一會,闕孤暝回轉船艙,手捧一碗藥湯。

  柳奕誠:「沒什麼。這麼迅速,你怕是早有預料。」

  「有備無患。」闕孤暝遞出碗,說道:「還有,我方才出去,初嵐向我詢問你的狀況。」

  「你怎麼回?」

  「我叫他自己來問你。」

  「嗯。」柳奕誠應一聲,飲下藥湯,盤坐調息。

  藥力並不溫馴,或說是毒也不為過。甫一飲下,柳奕誠便感覺五臟六腑都在翻騰,斗大的冷汗留下,置於膝上的手指向內扣緊,他只能將神識專注於一吐一吸之中,以分散體內的痛楚。

  一道冰冷卻緩和的真氣入體,壓下令他痛苦的藥物副作用,雙眼雖閉著,但也知道是闕孤暝相助。柳奕誠呼吸漸穩,藥亦起了效果,他空虛已久的氣海逐漸飽滿。


  船艙整夜燭火未熄。

  翌日一早,漩江錦市中,青紘之爭早就被散播開來。

  錦市最中央的大船甲板,本作為拍賣競標而用,現在成了擂台,亦是另類競標的舞台。

  柳奕誠迎風而立,依舊是寬鬆的白袍,不過相較以往,布料似乎沒那麼厚重了。

  青紘掛在腰間,深青色的劍格雕有圓潤繁雜的紋路,在白日下透著藍天般的光澤,劍首不是配穗,而是幾條絲帶作為裝飾。

  人群聚集在接鄰的幾艘船上,無不期待這這場比試。面無表情的闕孤暝亦在其中,眾人害怕毒王,他所立之處空了一圈。

  方初嵐面帶憂容,小聲向師尊問道:「您真要打?」

  柳奕誠:「不然呢。」

  方初嵐:「還是徒兒可代師尊出戰?」

  柳奕誠:「你又有多少能耐?」

  方初嵐:「我……至少我身體健康!」

  柳奕誠被逗笑,方初嵐與闕孤暝卻不覺得好笑。

  「難得為師有興致出手,你就好好看著罷。」柳奕誠拍拍方初嵐的肩,讓他退至闕孤暝旁。

  「看來柳公子是守信之人。」旻楓翎搖著扇子出現,神色自信而穩重,步至柳奕誠前。

  柳奕誠側面對手,伸出一手,手掌朝上,大有請招意味,說道:「旻公子讓我好等,是把自己當主角嗎。」

  旻楓翎羽扇在胸前一畫,回道:「只要贏了,我就是主角。」

  話音未落,旻楓翎疾身上前左手出拳,柳奕誠側身閃避,卻見拳化為掌,目標直指青紘。

  柳奕誠早有預料,扣其左腕。旻楓翎翻腕掙脫,右手羽扇一掃,風壓襲來。

  柳奕誠向後退開,旻楓翎瞬身追擊,又是一掌擊出。

  掌中蘊含力勁不小,柳奕誠架住敵手,導開攻擊,同時閃避餘勁。失準的掌勁擊在船邊欄杆,木條瞬間崩毀。

  柳奕誠翻掌拍開旻楓翎的手,旻楓翎揮扇攻擊下腹,柳奕誠準備格檔,誰知只是佯攻。

  旻楓翎扇交左手,右手伸去,就要碰到青紘劍柄。

  柳奕誠剎那的判斷,一解繫帶,青紘從腰間落了下來,旻楓翎撲空想撿,青紘又被柳奕誠一腳踢上半空,以右手接下。

  旻楓翎羽扇隨即換回右手,極招上前,氣勁凝扇,正面攻去。

  柳奕誠連鞘帶劍架開攻勢,羽扇餘勢劈開船板。即使此船大且穩固,也免不了一陣晃動。

  旻楓翎抽退,待晃動稍,緩穩住重心,準備再一次攻擊。

  柳奕誠則將青紘掛回腰間,說道:「不勝我,你取不走青紘。」

  「不拔劍,是在嘲弄我嗎?」旻楓翎飛身上前,再次搶攻。

  柳奕誠則比他更快,瞬身至敵手眼前,手捏劍訣,以指代劍,刺出幾道劍氣。

  旻楓翎左避右退,卻暗中運氣在掌,轟向對方心口。

  柳奕誠一躍避開,瞬勢翻騰上空,落在旻楓翎身後。

  旻楓翎回身,正欲攻去,卻感到頰邊一絲刺痛,伸手一抹,竟是殷紅。

  柳奕誠微笑道:「你不可能勝我,認輸罷。」

  「不可能!」

  旻楓翎續力,想擊發絕命的一擊。

  柳奕誠上前,劍訣劃出,雖為空手,卻是濃烈劍意,大有朝陽破雲而出之勢。

  旻楓翎羽扇揮出,二道氣勁相撞,大船又免不了一陣震盪,甚至牽動周遭船隻。

  劍氣直接衝破敵手勁力,羽扇被斜削而去,被震退的旻楓翎摀著胸吐出一口鮮血。

  柳奕誠:「我贏了。」

  「方才那招……」旻楓翎望過斷一半的扇子,又看向對手,問道:「你是十年前那時的?」

  柳奕誠但笑不答。

  「青紘,本就是你的啊。」旻楓翎似是自嘲地輕笑,領著隨從離去。

  柳奕誠朝觀戰的好友與徒兒露出勝利一笑,正想開口,卻突然感到一陣無力,一個踉蹌較要摔倒,好在方初嵐立即扶起。

  「師尊?」

  「我沒事。」柳奕誠站穩,想推開方初嵐,但闕孤暝抓住他另一側的手臂,意在扶亦在困。

  闕孤暝:「回船上。」


  奪劍之戰後,柳奕誠都在船上休養,再沒與方初嵐一同進入漩江錦市。方初嵐每次想問師尊,都會被轉移話題,轉而詢問闕孤暝,得來的只有嘆氣。

  師尊的狀況愈來愈不好,他卻無法做出任何幫助。即使在錦市找尋各種珍稀草藥,柳奕誠也常以一句:「為師還沒到享清福的年紀。」玩笑著打發掉他。

  錦市第五日中午,方初嵐與柳奕誠如常地共進午餐。

  方初嵐:「師尊。」

  柳奕誠:「嗯?」

  方初嵐:「您真的不想跟徒兒說嗎?」

  柳奕誠:「什麼?」

  「您的身體。」

  柳奕誠聲音下沉:「我想我已經暗示的夠明白了。」

  方初嵐:「我知道,您不希望我問。但我是真的很擔心您!真的很想為您做些什麼!」

  柳奕誠:「劍,有找到秤手的了嗎?」

  「您別在岔開話題了!」方初嵐喊道:「每一次、每一天都是這樣,師尊既然救我、認我做徒,那為什麼不跟我說實情?」

  柳奕誠:「我有義務跟你說嗎?」

  察覺師尊動氣,方初嵐有些驚慌,忙道:「師尊我……我不是這個意思……」

  柳奕誠:「出去。」

  「師尊……」

  「出去。」

  方初嵐仍是立在原地。

  柳奕誠:「沒有找到好劍,別叫我師尊。」

  「師……」方初嵐露出驚愕的神情。

  「滾!」

  方初嵐走出船艙,與闕孤暝打了個照面。他什麼也沒說,匆匆離去。

  闕孤暝走入船艙,見柳奕誠的背影有些失落。

  柳奕誠回頭:「你都聽到了?」

  闕孤暝為友人倒了一杯水。

  柳奕誠一飲而下,說道:「完了。」

  闕孤暝嘆氣。

  柳奕誠望向好友真誠的雙眼。

  「我……明明已經下定決心要跟他說,卻一拖再拖……但當我看見他那雙眼、聽見他口口聲聲叫喚的師尊,我真的很不想承認,現在的我已經不值得他崇拜,一點都不值得了。」

  「或許還能舞劍,還能比示,但早在十年那戰後,我的內力已然無法凝聚。這對習武之人而言,無疑如同死亡。或許是因為認識你,所以我還抱著一絲絲的希望,希望我有一天能恢復。」

  「但我不接受別人見到那樣的我,更不能接受自己是這副模樣,於是隱居山中劍廬。這時候,我遇見了初嵐,還記得那時下著大雨,他的母親渾身是傷的抱著他,倒在血泊之中,只有四五歲的孩子已經昏了過去。」

  闕孤暝:「這些事,你不該對我說,而是對那孩子說。」

  「罷了,大概也沒機會了。」

  漩江錦市十日之後,再也沒見到方初嵐的身影。

  闕孤暝則將柳奕誠帶回自身所居的烏霞鋒修養。




  烏霞鋒山如其名,每到夕暮之時,漫天雲海便會遮擋陽光,天空成紫色,雲,自然就成了黑色。

  除此奇景外,烏霞鋒還算是座正常的山,朝有蟲鳴鳥叫午有山豬出巡,樹木生長茂密。甚至氣候四季如春,乾濕得宜,非常適合居住。

  要說還有什麼是不正常的,大概只有此地住了一位毒王罷。

  「在想什麼?」一襲紫袍的闕孤暝入屋。

  「看雲。」

  柳奕誠坐在椅上望著窗外,長髮未束,身上僅有一件薄衣裳。灰暗的暮光下,更顯人影瘦弱。

  窗邊的牆上,掛著青紘,主人卻久未碰它。

  闕孤暝:「什麼時後醒的?」

  柳奕誠:「醒來就是這番風景了。」

  隨著柳奕誠身體每況愈下,睡眠時間也愈來愈長,當初帶著徒兒遊歷時,只需七個時辰,僅比常人多了一些。而現在,一天能醒著超過一個時辰就很不錯了。

  闕孤暝微微嘆氣,將手中的碗放在柳奕誠身邊的小几上,說道:「你的藥。」

  柳奕誠回頭望他一眼,拿起碗,一飲而盡。

  酸、苦、澀的湯藥,他已然習慣,今日的味道,卻有些不一樣。

  更苦了。

  「藥,換了?」

  闕孤暝點頭。

  柳奕誠放下碗,又望向窗外奇景:「我命數將近了嗎?」

  闕孤暝無聲以對。

  「只有這時候,你才會像以前那樣沉默不言。」柳奕誠輕嘲:「這樣的身子也拖了大半年,足夠了。」

  闕孤暝在柳奕誠身旁坐下,抬起他的手腕,探向脈搏。

  柳奕誠沒有問如何,闕孤暝亦沒有說結果。放下柳奕誠的手,闕孤暝從懷中拿出一支瓷瓶。

  柳奕誠探問:「酒?」

  闕孤暝點了頭,斟下二枚小盞,說道:「參了水。」

  「足夠了。」柳奕誠一聞酒香,是他許久沒有接觸的味道,問道:「怎麼突然讓我碰酒,果真我命將絕?」

  「今日是你誕辰。」

  「哈……」柳奕誠輕笑,向好友伸出手:「乾杯。」

  「乾杯。」

  他們聊起過往,聊起第一次見面的情境。

  那時闕孤暝還只是醫者學徒,卻因個性陰沉少言寡語,又醫毒不分的用心研究,而被師兄陷害殺人,逐出師門,甚至遭到追殺。

  危急之際,正好被柳奕誠救下。至此一道遊歷江湖。

  夜色轉瞬如墨,闕孤暝打斷話語:「該睡了。」

  換藥,又喝酒,這對柳奕誠的身體而言,實在不是一件好事。但隔日,他竟午時便醒了。

  準備至後院照料藥草毒花的闕孤暝,經過他的房間,也是愣了一愣。柳奕誠突然有了說笑的心思:「難不成這就是傳說中的迴光返照?」

  闕孤暝扔下手中器具,抓起柳奕誠的手腕一探脈搏。依然沒有說什麼,神色卻帶了一點喜悅。他忙將表情抹去,回去做原本的事情。

  但全被柳奕誠看在眼裡。托了十幾年的狀況,在此有了起色,為什麼?是上天眷顧,還是有神醫良方?

  是了,昨日闕孤暝才為他換一味藥。是什麼厲害藥草能對他有作用?闕孤暝又為何不說?

  好久沒有動腦的柳奕誠,開始推測所有可能性……

  不久,闕孤暝進屋,放下托盤說道:「午飯。」

  柳奕誠見此思索,上一次好好的吃午飯,什麼時後?

  闕孤暝見他沒反應,說道:「沒有胃口?多少吃一點。」

  柳奕誠輕輕點頭,嘗了一口菜。

  還記得以往劍廬,總是晨間練劍的徒兒歸來為他做菜。在外便換成是他點好一桌菜,待晨練的徒兒一道用餐。

  吃飯時,柳奕誠總是東拉西扯,講一些市井間的奇聞異談、山林間的妖魔異獸,當然說最多的,是他自己加油添醋的真實經歷。

  而,傳聞有一種草藥,能治百病、解百毒,還能使人武功大增、長生不死,猶如食鮫人之肉……

  雖然只是傳聞,但它乃真實存在,效用沒有那般傳神,恢復殘軀倒也能做到,可也如傳聞中一樣難以採得。

  它生在瀑布之下,以螢火為養分,遂名為……

  碧落螢花。

  「碧落螢花。」柳奕誠問向好友:「昨日的藥,該不會就是這吧?」

  「這……不……」

  「看你的反應就知道是了。」柳奕誠繼續道:「你每日都在照料我,不曾離開烏霞鋒,沒有時間去找尋這種傳說中的東西。而我相信你比我更沒朋友,所以不可能託人。」

  柳易誠喝一口湯潤喉,又道:「求於毒王者不再少數,或許是你用什麼交換到碧落螢花。最後一種可能,有人出於自身意願,不管多麼艱困,不顧自身安危,上窮碧落下黃泉,只為採集這株傳說中的碧落螢花。」

  闕孤暝乾脆不說話、不做任何反應。

  柳奕誠:「我徒兒呢?」

  闕孤暝繼續沉默。

  柳奕誠:「叫他過來。」

  闕孤暝:「動氣有礙於身體恢復……」

  「我知道。」柳奕誠說道:「好友啊,麻煩叫我可愛的徒兒過來。」


  方初嵐的手緊緊握著衣角,低頭不敢直視師尊。偷偷望向毒王前輩,那闕孤暝自是看天看地不看他師徒倆。

  柳奕誠望著眼前之人,一年不見,徒兒沒什麼變化,只身形似乎挺拔了些,但衣襟下依稀有布條纏繞。

  「師、師尊。」見了人卻沒反應,方初嵐怕師尊還在生氣,小心翼翼地喚了一聲,然後跪下。

  柳奕誠一把拉住方初嵐,不讓他跪,方初嵐驚慌地不知所措,一抬眼,正好四目相對。

  「初嵐。」柳奕誠輕聲叫喚這好久沒說出口的名字。看著徒兒驚慌失措的模樣,柳奕誠將人抱住:「謝了。」

  「師尊……」方初嵐手輕輕放在柳奕誠背上,他淚水湧出,止不住地下滑。

  柳奕誠鬆開徒兒,拍了拍他肩:「別哭,哭什麼?又不會變成珍珠。」

  「哪有、哪有師尊這樣,安慰別人的……」方初嵐依舊抽噎。

  「行了,陪我吃飯,我吃不完。」

  柳奕誠拉著方初嵐坐下,闕孤暝悄悄退離房間,將空間時間留給師徒二人。

  柳奕誠伸手扯開方初嵐的衣襟,見他身上裹著層層的白布,似還有血跡滲出,柳奕誠道:「礙事的離開,現在我們可以來算帳了。」

  方初嵐好不容易情緒稍微平復,這下又緊張起來,看著地板,不敢動作,亦不敢言語。

  看這愈發一驚一乍的徒兒,柳奕誠心知是自己造成,他放開手,率先開口坦承。

  他是一位劍術上的天才,前半生都在挑戰強者,以及找尋更強的強者挑戰。青紘此劍,正是與慕氏家主對試後,二人英雄相惜,遂贈劍以表心意。正值魔教興起,掀起江湖陣陣事端,柳奕誠卻只知教主羅寄武藝高強,想與其一戰。

  最終,柳奕誠劍斷,與羅寄一同落下山崖。

  命大未死,但重傷之下,又落山谷,無疑傷上加傷。闕孤暝尋到他時,說柳奕誠差點一生都將無法再拿起劍。

  柳奕誠傷好後,告別好友,離世隱居。那時,就遇上了方初嵐。

  方初嵐聽師尊說的雲淡風輕,沒有以往的高潮迭起、離奇曲折,他卻聽的比以往更加驚心動魄。

  「到你了。」柳奕誠自白結束。

  方初嵐不知從何開始:「我……」

  「罷了。」柳奕誠道:「養傷要緊,先去休息吧。」


  碧落螢花藥效非凡,柳奕誠的身體逐漸康復,雖然距離動武還需一段時日。而方初嵐自傷好後,便自行出去遊歷。每月只幾天在烏霞峰度過。

  「兒大不中留。」柳奕誠哼聲,對此也只是放任。

  「他是你徒弟,不是你兒子。」闕孤暝表示。見柳奕誠桌上全是書冊,他問道:「在看什麼?」

  「鑄造之術。」

  闕孤暝一臉不解。

  柳奕誠:「武功能不能恢復還是未知,當人家師尊又失格,不如另謀生路。」

  青紘掛在牆上。

  攤開圖紙,柳奕誠提起筆,落下幾道墨跡。

  「反正我是天才,應該能打造一口絕世神兵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