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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Q+18】夜勤事件
*現代微靈異
*靈感來自🐰🐱一起玩的夜勤事件遊戲
*🐰視角第一人稱注意



【第一夜】
第一次見到他是在夜班開始前的休息時間。
「Q，你來認識一下，這是今天新到職的1857。」
離開員工專用的休息室前，準備回家的店長突然叫住我，告訴我今天有新來的員工。隨著他的介紹，我將視線轉向一旁略有生澀，但依然帶著一點淺淺的笑看著我的人。
「你好，我是1857。」
意外低沉而溫柔的聲音從眼前的人口中傳出。他似乎有些害羞，深褐色的眼睛藏在有些長的褐色瀏海後面望著我，雖然才剛入秋，卻戴著一條米色的圍巾，大半張臉都要藏到裡面去，為了表達自己的善意才稍稍抬起頭，露出那之後微微向上揚的嘴唇。
「你好。」我禮貌回應，不知道為什麼店長突然想到要替夜班請幫手。
「18是第一次做便利商店的工作，有什麼不會的你多教教他。夜班的客人相對少一點，你們慢慢來就好了。」
店長只留下這樣的指示後就離開了，留下我和這位新到職的員工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最後還是我發揮身為「前輩」的使命感，先開口打破沉默。
「18桑……可以這麼稱呼你嗎？你是第一次在便利商店打工嗎？」
「嗯。不過之前有在超市打工過，所以基本的應該沒有問題。」雖然還顯得有些怕生，但18還是好好的回答了我的問題。「不熟悉的地方，還請Q桑多多指教。」
聽完他的回答後我鬆了口氣。
還好還好，還以為店長真的塞了一個什麼都不會的新人給我，便利商店的打工雖然不是特別困難，但也沒有那麼輕鬆，尤其是夜班，雖然客人比較少，但雜事也多，有時也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比較輕鬆。
「請多多指教。那我先帶你熟悉一下環境和主要的任務好了……」

來這間便利商店打工已經是大約一年前的事了。
會想做夜班倒也沒什麼特別的原因，純粹只是因為晚上不用上課，而夜班的待遇又不錯。雖然差不多是從完全的新手做起，但還好當時還負責夜班的店長人還不錯，教了我許多東西，把我從一個店員新手變成了可以獨當一面的店員，甚至有時他可以把自己排早一個班，回去照顧孩子。
雖然已經習慣便利商店的工作，但我也沒有想到換我負責別人的日子這麼快就到來了。
18上手得比我預計的快，除了對於機器還不熟悉以外，一些基本的工作都沒甚麼問題。就如店長所說，夜班的客人相對少一些，倒也替我們保留了一些餘裕，讓教學與實踐的工作不至於太緊張。我一邊告訴他一些應該注意的事情，一邊偷偷觀察他，雖然對我表現得有些害羞，但這似乎只是他的個性，而非無法面對人群。
他很耐心、溫柔，而且十分容易被逗笑，連顧客結帳時錢包掉出一枚遊戲代幣都可以讓他笑上很久，在自得其樂方面彷彿有著非凡的天賦。
第一印象觀察下來，他似乎會是不錯的工作夥伴，如果硬要說有甚麼缺點的話……

「Q桑，這些都要處理掉嗎？」
教學告一個段落，時間也進入了幾乎沒有人來光顧便利商店的深夜，我便順手讓18處理掉架上的過期商品，再替換上新的。他整理好後，抱著一大袋過期商品跑來問我。
「對，就扔到便利商店後面的垃圾桶就好，會有人來處理……怎麼了嗎？」我注意到他的表情不太對勁，問道。
「如果Q桑方便的話，可不可以帶我過去？」他有些不好意思，聲音都小了不少。
「？就在倉庫員工出入口出去的門旁邊而已，不會迷路的。」我重申，但並未緩解他的疑慮。
18看上去似乎有些難以開口，手上不自覺的使力，將袋子凹出一道道皺褶。
「可是，我們已經半個小時沒有客人了，如果Q桑方便的話……我是說，可不可以，那個……一起……」
他越說越小聲，還一副緊張到不行的樣子，怎麼看都不像是單純的擔心迷路。我忍不住多打量了他兩眼，腦袋飛轉，突然想到了一個讓人有些失笑的可能。
「你怕黑？」我問。他雖然倔強地不肯回答，臉上的表情卻幾乎已經在贊同我的話。
這倒是一個情理之中又意料之外的答案。說起來這間便利商店的位置也非常詭異，雖然這一帶本來就屬於人煙比較稀少的地方，但便利商店更是單獨佇立在離所有建築都有一段距離的地方，晚上僅能靠老舊又稀疏的路燈勉強看見相連的道路，反而便利商店本身透過玻璃門窗映出的燈光要更顯眼一些。
如果是正面也就罷了，便利商店後照不到燈光的地方好像確實有些恐怖，我自己是不怕的，但也可以理解有些人對於黑暗就是存在天生的恐懼。
但是……「你怕黑還來應徵大夜班嗎？」我忍不住調侃了一句。
18雖然甚麼話也沒有接，但表情給我一種「就是因為怕才要來」的經典自欺欺人的感覺。
我盤算了一下。確實如他所說，我們已經有半個小時沒有遇到任何客人了，而按照我的經驗，未來的半小時大概也不太有機會遇到，何況後門的垃圾桶離櫃台也就幾十秒鐘的路程，完全不需要擔心。
「好吧，就這一次喔。」
我最終妥協於那雙求助的眼神。他的表情真的很好猜，在我答應的那一刻，陰霾從他臉上退去，又變回原先我熟悉的那個樣子。他笑著向我道謝，靦腆又開心，我的心情大概就像完成每日一善一樣，有些晦暗不明的雀躍。
便利商店後的垃圾桶對我來說是熟悉到不能再更熟的地方，畢竟在18還沒來的時期，這些任務都是我一個人做的。但開著手電筒帶他走往垃圾桶的途中，我才見識到他是真的怕黑，整個人緊繃到不像話，如果不是我們今天才初次見面，我懷疑他會直接抓著我不敢放手。
為了消解他的擔憂——其實就幾步路的距離，他的緊張讓我也跟著變得有些緊張——我撿了些可有可無的話題來說：「18桑為什麼怕黑呢？」
「因為不知道有甚麼會跑出來……很可怕啊！」
標準的想像力過剩，自己嚇自己。「誒～但以後如果輪到你自己值勤怎麼辦呢？」
「Q桑不來了嗎！？？」
「沒有沒有，就是假設、假設。」
「嗯……」18真的陷入沉思。我覺得有點好笑，怎麼有人可以做到這麼認真害怕，但又這麼認真煩惱假設問題的。很有趣。
可惜還沒等他煩惱完我們就已經到目的地了。我打斷他的思考：「如果真的不行的話，以後這種任務就讓我來做就好了。」
他的表情一下亮了起來。「真的嗎？謝謝！Q桑你……哇！！」
我被他的聲音嚇到。「哇！怎麼了！？」
「人……有人……」
18的聲音幾乎是哭腔了。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然後有些哭笑不得。
在我們眼前的是常見的遊民，因為便利商店定期都會清理過期的商品，所以他們偶爾會聚集到這裡，我也遇過很多次了，但沒有一次受到這麼大的驚嚇。
我先安撫了被嚇到的18，隨後拿了幾盒要扔掉的便當打發了他們。等到那些人都走遠後，18看上去還有些驚魂未定。
「那些人……到底是……?」他問，聲音還有一些不穩。
「啊，就是在附近聚集的遊民而已。有時候會來拿一些便利商店的過期商品，給他們就好了。」
「Q桑人很好呢……」
突如其來的誇讚讓我有些害羞，我把話題一轉，「話說回來，你那是甚麼反應啊，也太嚇人了吧！！」
18看上去也有些不好意思，但依然倔強的說：「因為他們、突然就出現在那裏啊！！」
「是你突然看到他們吧！」我笑他，他看起來好像還想反駁甚麼，又很心虛，最終只是發出了一些意義不明的聲音。
「話說回來，旁邊的那是？」
大概是不想再被笑，18轉移了話題。
他指著的是緊貼著便利商店圍牆，像被鑿開一角般與便利商店相連的一間小房子。房子看上去已經相當老舊，且周圍被貼滿了禁止進入的封條，在昏暗的燈光下顯得有些驚悚，他似乎對我的是視若無睹感到不可思議。
說實在我也不知道那是甚麼，也不知道為什麼這東西會在這裡。從我來這裡工作後他就一直是這種看上去非常嚇人的樣子了，之前和店長聊天時聽他提過，似乎是在便利商店建立前原本建築的殘骸，不知道為什麼沒有拆除，也沒有人接著處理，以前做過一陣子便利商店的倉庫，但後來不使用後便一直荒廢在那裏了。
把聽說來的原因和18解釋了之後，原本以為按照他膽小的性格，大概又會像剛剛的遊民一樣大驚小怪一番，但他只是若有所思的看了那間倉庫一眼，便推著我回到安全明亮的便利商店裡了。

除了這段小插曲外，這個晚上過得與平日沒有兩樣。18順利完成了他的第一天便利商店夜班任務，早晨分別前我和他交換了聯絡方式，讓他有甚麼問題隨時跟我說，他回復了我一張可愛的貓咪貼圖。
回到租房處，稍做整理，正準備休息一會時，宿舍外的門被敲響了。
我住的這間宿舍是以前員工宿舍新整修的分租套房，共用了一部分的室內設施，外面則有一個朝外的大門作為出入口，敲門聲就是從那裏來的。
這個時間，除了我以外這棟宿舍裡應該沒有其他人了，我認命地去開門，門外沒有人，只有一個放在地上的包裹。
包裹上寫著我的名字。
我有些納悶。包裹上既沒有寫寄件人，也沒有任何可以辨識出內容物的標示，我印象中最近也沒有購買宅配到家的東西，完全無法判斷這份包裹是甚麼。
雖然很在意，但經過一個晚上的工作，我現在困到無法思考這件事情，便隨手將包裹一放，上床休息了。

【第二夜】
「……嗯，是啊，你也要小心點。」
我到便利商店的時候，18已經在和即將下班的店長聊天了。他來這裡也已經一個多星期，看上去一切都習慣了。
「在聊甚麼？」我將自己的包放進置物櫃，湊過去問。
「新聞……或者算是傳聞吧？」店長說，一臉神秘的樣子。「聽說最近有人在那個橋自殺了，Q你也知道的吧，就是我們便利商店前面那個橋。」
我當然知道，那可是我上下班的必經之路。「怎麼回事？」
「聽說死狀很淒慘，兩隻腳都反折過去了，雖然我也只是聽說，但你們最近經過那座橋還是小心一點吧。如果真的是自殺也就罷了，就怕是其他甚麼。你們最近應該沒有遇見甚麼怪事吧？」店長問。
「怪事……」我本來沒有對於這個話題特別上心，聽他提起了怪事，才想到幾天前我收到的那個來路不明的包裹。
放了兩三天之後，既沒有收到送錯或要求退還的通知，也沒有收到任何人寄東西給我的消息，最終我還是將那個包裹拆開了。
雖然用了挺大一個盒子，裡面卻只有一捲錄影帶，我甚至為了播放它特地找出家裡已經積灰的播放器，還好還能正常使用。
影片的內容很短，而且視角非常奇怪，像是趴在地上透過什麼動物的視角看一樣。我依稀辨別出那似乎是便利商店後面那間禁止進入的倉庫，但角度真的太過詭異，以至於我不敢完全確定。
影片的最後幾秒，有一個拍不到臉的人出現在了畫面的角落，他看上去就站在倉庫前端詳著這個地方，從僅露出來的半截身體中依稀可以辨別出是個男人，但那幾秒內最讓我在意的，是那個人身上圍著的米色圍巾。
我認得那條圍巾。
「嗯？Q最近有遇到什麼怪事嗎？」注意到我不正常的停頓，店長打斷我的回憶，問道。
不知道為什麼，我不太想把這件事說出來。「啊，沒有，只是在想這裡的生活這麼單純，還能遇上什麼怪事……」
我說的有點心虛，但巧妙的掩飾過去了。不知道是不是多心的錯覺，總覺得18朝我多看了一眼。
「哈哈，也是呢。總之你們倆個都小心一點吧……」
店長沒有把話說完，也不曉得留白是為了不嚇到我們，還是為了增加我們的心理負擔。
我對於這種傳聞自然是沒有甚麼想法，但按照我對某人的了解……我轉頭看向一旁，18果然已經一副被嚇到的樣子了。
還好這短暫的驚嚇沒有在他心裡留存很久，開始上班之後他就又恢復了平常的樣子，今天也是與往常無異的一天。
鄰近半夜的時候，我收到一條店長傳來的消息。
“對了，今天忘記和你們說了，前幾天我在後面垃圾桶的附近好像看到老鼠了，如果你們有空的話就處理一下吧~”
將這則訊息傳遞給18後，他露出了極度不想要前往的表情，我覺得有點好笑，看樣子他第一天上班時遇到的事情確實給他帶來了不小的陰影。
既然他不去，那自然是我要負責這個任務，反正客人也漸漸變少了，我就讓他暫時先負責一下櫃檯，自己則到倉庫去找可以「處理」老鼠的工具。
說是工具，其實就是幾罐殺蟲噴霧，而且還不知道放了多久，效用性存疑。
從倉庫要出去的時候，18喊住了我。
「Q桑，門那樣……是正常的嗎？」
我順著他的聲音望過去，便利商店的門正擅自開關，每次打開時便會發出歡迎的鈴聲，也許是頻率過於單調，在這個無人的時刻顯得有些吵雜與詭異。
「……以前也發生過，大概是感應器出問題了吧。」我說。
這間便利商店的自動門是有些問題，有時候會毫無預警的自己動起來，店長也找人來修過，但看來並沒有完全解決這個問題。
我暫時擱置本來要做的工作，找了梯子爬上去檢查了自動門的開關與感應器，但無論是斷電重新啟動，或者是將它改成手動模式，那兩扇門還是依然故我的一開一合，絲毫不受影響。
雖然我堅信它應該只是哪裡壞了，但和我一起目睹這個問題的18顯然是不這麼想的。他一開始還能算鎮定的看著我修理，但到即使我切換成手動模式，那兩扇門依然持續開關時，他的表情就有些一言難盡了。
「Q桑，這會不會是，感應到什麼東西……？」18提出了非常不可靠的發言，雖然我也想再嚇他一下，但他可能真的會哭，所以還是算了。
「你是說外面有什麼讓感應器一直感應嗎？」我問。「我剛才檢查過了，應該沒有甚麼……還是你覺得應該看一下監視器？」
理所當然的，18滿臉都寫著「我不要」。
「看看嘛，說不定真的有誰在惡作劇。」我持續鼓動他，儘管我並不真的覺得監視器可以照到什麼，但一部分是因為他害怕的樣子很可愛也很有趣，忍不住想逗，另一部分，誰知道，或許真的拍到了什麼也不一定。
最終，在我的慫恿下，18半推半就的和我一起坐到了店長室的監視器螢幕前。
。這套監視系統原先是為了預防商店內的偷竊行為設置的，但好像一直都沒有遇到類似的狀況，雖然剛入職時都會教學一次，但真正使用上的時間其實不多。
趁這個機會，我順便把基本的操作告訴18，儘管一臉不情願，他還是認真記下了如何操作，只是鼠標指著「確認」的按鈕，遲遲不按下去。
「真的要看嗎……」他又問我，聲音聽上去可憐兮兮的，其實我也不懂只是看個監視器到底有甚麼好緊張的，難道他真的相信會拍到甚麼嗎？
「難得的實踐機會，看看吧。」我慫恿他，直接按住他的手壓下「確認」。
我可以感覺到螢幕反映出來那一瞬間18整個倒吸一口氣，但這次倒沒有叫出來。螢幕上出現的是再正常不過的便利商店，明亮的燈光、整齊的櫃架，空無一人的櫃台——甚麼異常也沒有。
18好像稍微放鬆了一些，但還不敢掉以輕心，用我剛剛教他的方法切換著各個監視器的視野，速度有些快，不知道是因為緊張，還是根本就不想細看。
我本來想笑他這樣根本沒有看的意義，可是在我開口的前一刻，我確實看見了「甚麼」。
那是便利商店門口的那台監視器，也就是映照著入口自動門的那個。在他快速切換視野的一瞬間，我好像看見疑似人影的東西從畫面的邊緣消失，就好像他打開了電動門後離去一樣。
「誒，18桑，等等，」我喊住了還在不斷切換畫面的他。「剛剛的回去一下……？」
「什麼？」他停了下來，雖然有些害怕，但還是一一回放了剛剛切過的視野。
但那個「人」已經不見了，接連的監視器也沒有拍到，彷彿一切只是我太累而產生的幻影而已。
怎麼回事？
「什麼？？」見我一直沉默，18有些坐不住了，聲音都變了調。
我決定還是不要對他脆弱的心靈施加過多無謂的壓力，模稜兩可的說了一句：「沒事，你沒看到就算了。」之後，他看起來一副想把監視器砸了的模樣。
「不看了！」他大聲宣布，還沒等我反應過來就一個人衝回了有明亮燈光還有溫和音樂的櫃台。我看著他的背影有點好笑，但又放不下我看到的那個「人」，可惜再確認一次後，那東西確實哪裡都不在，至少不在監視器的紀錄範圍內。
從店長室出來後，我和他知會了一聲要去處理店長交代的任務。他可能還有些記恨我讓他去看監視器，沒說什麼話，只是哼哼兩聲表示自己知道了，賭氣的樣子十分幼稚。
我被他逗笑，拿著殺蟲噴霧走出便利商店時還特別看了一下方才映出人影的門口——當然甚麼也沒有，我不知道我在疑心暗鬼甚麼。
便利商店後面的垃圾還是一如往常的亂成一團，我翻找了很久才總算發現店長說的老鼠的蹤跡，而且還不只一兩隻。牠們有些都把垃圾袋咬出了洞，我一邊用殺蟲噴霧攻擊的同時，一邊想著等等還得找袋子來重包一次，不然恐怕會造成來回收的人的困擾。
一番努力後，我的速度終究還是跟不上體積小又靈敏的齧齒類，大概有幾隻跑掉了。我將處理掉的稍微整理一下，打算回去拿垃圾袋，順便收拾一下一地混亂的時候，感覺到了有甚麼東西從視野中閃過。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大約過了半秒才意識到那好像是我剛剛在監視畫面中看見的黑影，思考跟不上行動，我轉身就追了過去。
那個影子從便利商店的拐角溜走，跑進了貼滿禁止進入的那棟廢棄倉庫中，不知道為什麼我沒有猶豫，掀開了封條就追了進去。
倉庫理所當然是鎖著，久未被維護的周圍雜草叢生，沒有光源、我又沒有帶手電筒的情況下，幾乎連眼前的步伐都看不清。
激動逐漸退去，我開始意識到現在的情況似乎不是很對勁，黑暗中我可能踩到了爛泥或著甚麼其他，觸感像是要扼住我的行動，將我留在此地一樣。
就在我決定先返回，至少取得光源後再考慮時，方才一直躲閃的黑影忽然就出現在了我前方，擋在封鎖線前，恰恰攔住了我的去路。
這次我終於看清楚它的面貌。我以為的「人」只是一坨意義不明的黑色影子，失去眼球的鮮紅眼眶成了這片黑暗中唯一的光源，下方疑似嘴巴的空洞微張，對我發出了恫嚇的聲音，喑啞粗礪。
它像一隻野獸朝我緩緩逼近，如同知道我被捆於此地一樣。我手上只有一瓶用剩下的殺蟲噴霧，可能對影子來說毫無作用，但我依然決定要在他撲上來的那一刻往他臉上先狂噴一通，至少這是我目前唯一有的自保手段。
我連思考會不會成功的餘裕都沒有，整個人像一張拉滿弦的弓，等著它向我撲過來的那一剎那——
「Q桑，蹲下。」
不屬於我們之間的聲音突然打破了對峙，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照著話裡的意思做。
那坨黑影好像感受到了巨大的威脅一般，猛地轉過身發出了刺耳的嚎叫，但只有短短幾秒的時間，它忽然就像被燃燒殆盡的紙張一樣，碎成細小的黑色碎片，散在空氣裡不見了。
在那之後，是站在封鎖線外、緩緩放下手的18。
他的眼睛是金色的，像一隻在黑暗裡悄悄窺視的貓。
「沒事吧，Q桑？」18問，嘴唇藏在米色的圍巾下，瞇著眼睛對我笑。
我甚麼話也說不出來。

【插曲：第三日】
「所以，你是除魔師？」
「嗯。」
「你是因為這間便利商店可能會發生很嚴重的靈異問題才來應徵店員的？」
「嗯。」
「昨天那個算是，呃，靈異現象？」
「是惡靈作祟喔。Q桑，這個點心真的很好吃，你要不要試一口？」
風和日麗的假日午後，我和18正坐在咖啡店的包廂裡，他眼前放著享用到一半的尋常甜點，嘴上卻說著完全不尋常的話。
那天在便利商店的倉庫發生那種事後，要我再把他當成普通同事實在有點困難。畢竟我認識的「普通同事18」，看到當時的畫面應該會尖叫逃跑，而不是若無其事的不知道用什麼方法清除了那個東西。
因為真的太過在意，我私下約了他出來，他也並無不滿，輕易的答應了我的邀約，甚至還指定了想吃的咖啡店。
如我想的一般，他也猜到我想問的事情，簡單的寒暄、點餐完後，便不帶保留的回答了我所有的問題。
按照18的說法，他其實是一位除魔師，如同字面上的意義，專門在處理那些與另一個次元相關的問題。這次會到便利商店應徵，就是因為得到消息那裏最近很不穩定，所以才選擇透過這種方式進行調查和接近，是最不引人注目的做法。
18說，主要的問題出在那棟廢棄的倉庫，或者說那棟被遺留下來的建築上。在便利商店建成之前，那裏似乎是一家人的居住地，但卻發生了不好的事，當時的人都避之不及，甚至不敢靠近，也沒有進行相應的淨化儀式甚麼的，以至於怨念隨著時間凝固加深，以那棟僅存的倉庫為憑依，轉化成昨天我看見的那種東西。
他沒有明說所謂「不好的事」指的是甚麼，但我認為他的保留只是一貫留予別人隱私的溫柔，因此默默記下，打算自己事後再去查查。
而關於他自己，其實18並沒有透露很多。除了他是一位除靈師、目的是為了祓除纏繞在便利商店的惡念以外，為什麼選在這個時刻出現、為什麼是這裡、為什麼是我這些問題，全都被他混著看上去非常美味的午茶甜點吞進肚子裡去了。
我知道他還有一些事情沒有告訴我，但出於昨晚的相救之恩，或許我還給得起這樣的信任。
「對了，我還有一件事想問。」不好意思打擾他一臉滿足與快樂的進食時光，我一直等到他差不多結束，放下餐具後才又開口。「我之前收到了一捲奇怪的錄影帶，和這件事不知道有沒有關係？」
「錄影帶？」18看起來並不知情，我便簡要的把錄影帶的內容告訴他，包括錄影帶最後出現一個疑似他的人。聽完後他陷入了短暫的沉思。
「如果Q桑再收到這種錄影帶的話，我不建議你看喔。」思考完後，18這麼對我說。表情雖然說不上特別嚴肅，但看上去比平常認真。「照片、影片這些東西很容易成為媒介，有時後它們在試探誰會給予回應時，看了就很容易被找上。」
所以這就是昨天我會被那個黑色影子纏上的原因嗎？
「那影片裡那個很像你的人……」
「大概是我去事前勘查的時候被拍到了？可是我當時並沒有感覺到有人在附近，奇怪……」
非常直接的就承認了那是自己，我看著他，突然想起另外一件事。
「但你不是怕黑嗎？」
18：「……」
我覺得我的問題戳到了他的痛處，18瞬間露出一種很一言難盡的委屈表情，過了好半晌才吐出一句話：「因為……工作嘛……」
我：「……」
雖然他的本業不是這個，但如果在便利商店打工時也能這麼敬業就好了。
我們又東扯西聊了一些話題，緩和了嚴肅的氣氛之後，便各自道別返家。回去的路上我還在緩慢接受方才18說的一切，很有道裡，但又完全超出我的認識之外，並不是說我不相信他，只是還需要一點時間接受。
除魔師和惡靈作祟甚麼的……
我打開家門，腦子裡還在說服自己接受這些事情的同時，發現了完全不應該出現在我房家裡的東西。

【第三夜】
「所以Q桑一回家，這東西就在你家裡了？」
次日，我將又收到的那份錄影帶帶到了便利商店。那天與18分別後，這東西就直接無聲無息地出現在我房內，遵照18所說，這次我沒有看錄影帶的內容，甚至沒有拆封，就這樣原封不動的將他放在一旁，等著帶來給可以處理的人處理。
與此同時，我也上網查了一下關於這間便利商店過去發生過的事情。奇怪的是相關內容並不多，大多是和店員風評有關，唯一一個特別突出的是在便利店建成之前，當時的一間屋發生了作為家庭支柱的男人，與家人同歸於盡的事件。
我調查了一下那起事件的詳細內容，大意是說丈夫趁著妻子去為孩子買零食的空檔殺死了孩子，等到妻子回到家時也用別的方法殺死了，並用釘子釘死了妻子腹中尚未出生的孩子，最後上吊自盡。而從丈夫的留言看來，是因為不堪上司長期的職權騷擾，才會選擇做出這樣的事，怎麼看都是一則社會悲劇。
唯一吸引我目光的是，在那少數慘烈的照片之中，有一團血肉模糊的影子和那個晚上我所看見的十分相似。
爸爸，媽媽，小孩，嬰兒……隱隱約約的，我似乎感覺到還有甚麼會發生。
「對啊，就在我房間裡，但我問了一圈宿舍的人，沒有人知道它是怎麼進來的。」我回答。「不太妙吧？」
「是不太妙。」18完全沒有要替我消除緊張感的意思，慢悠悠的說。「看起來似乎是鎖定Q桑了。」
「看看嗎？」我問他。雖然他說了不要看，但我其實挺在意錄影帶裡的內容的，有「專業人士」在一旁，看看應該沒關係。
但18卻搖了搖頭。「我大概知道裡面是甚麼了，不看也沒關係。」
可是我不知道啊！正當我想再問問他時，他臉上微妙的表情讓我一下反應過來：「……你不會是不敢看吧？」
18：「……沒有。是不需要看。」
我：「可是我很好奇裡面的內容啊，看吧？」
18：「Q桑就是因為看了才會被纏上的啊！」
我：「所以才需要跟你一起看啊，看吧，18桑？」
18用自以為掩藏得很好、實際上已經暴露得一乾二淨的驚恐眼神望著我，好像震驚於我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一樣。我被他的表情逗笑，正想揶揄一兩句明明是除魔師為什麼這麼膽小的時候，不屬於我們之間任何人的聲音打斷了我們的玩鬧。
來的不是客人，而是一名身穿工作服的男士。「您好，我是來修室外機的。」
我愣了一下，才想到前一陣子店長確實說便利商店的冷氣有點問題，想找時間找人來修，後來就沒有下文了。我以為他在自己的執勤時間裡已經處理好了，沒想到又是放到這種沒有顧客的深夜……雖然也是這個道理沒錯。
說起來，最近幾次值班似乎都剛好和店長的時間錯過了，好像挺久沒有看見店長了。
「不好意思，您好，我這就帶您過去……」我打住了和18的談話，準備帶他到便利商店的後頭。對方卻先一步表示店長之前交代過他，他可以自己處理，就不打擾我們工作。
雖然覺得有些奇怪，但既然對方這麼說了，那也只好如此。
大約一小時過去，便利商店的顧客越來越少了，差不多又要到了無人光顧的時間。我想起了這一個小時內完全沒有音訊的修理工人，和18知會了一聲，打算去看看。
便利商店的冷氣室外機就裝在後面，和垃圾桶差不多位置，之前出的狀況好像是會間歇性發出甚麼東西卡住的怪聲，不知到這次修理好後會不會好一些。
但當我離開便利商店到達後門時，那裡出乎我意料的已經空無一人了。我第一個反應是修理工人不會一聲不響的就回去了吧，未免太自我主義，然後才想到應該要確定室外機有沒有修好。
觀察了一會並沒有甚麼異狀，看起來修是修好了，但人到底去哪裡了我卻沒有甚麼頭緒。他來時就說一切都和店長聯絡好了，難道連後續支付費用什麼的店長都一起處理了嗎？但也不至於一聲不響的就離開吧？還是怕打擾到我們工作？
我在腦海中設想許多可能，也無法確定哪種可能性大一點，室外機嗡嗡嗡的低鳴之下，有個小小的東西隨著鐵皮的震動掉了下來。
那是一把鑰匙。

「修理的工人先生回去了嗎？」
帶著那把鑰匙回到便利商店內時，18這麼問。
「嗯，好像修理完就一聲不響的走了。」我揚了揚手上的東西：「還掉了一個這個，不知道是不是他的。」
我手上的自然是那把落在室外機外的鑰匙，不曉得是不是那位工人在修理時遺落的，因為它幾乎可以說是從機器裡面掉出來，而不是落在一旁的地上或其他地方。
看著我手上的鑰匙，18發出了「誒——」的聲音，似乎也覺得這些事情串在一起有種不自然的不對勁，我直接把我的想法告訴他：「我打算去看監視器確認一下。」
因為上一次看監視器時18看起來很排斥，我原本以為他大概沒有興趣奉陪。但沒想到他卻跟著我一起進了店長室。
「這次你不怕了？」我問他。
18沒有太大的反應。「大概知道會遇到甚麼就不可怕了吧？」
你難道不是一直都知道會遇到甚麼嗎？我在心裡偷偷吐槽，打開了監視器調整時間。
奇怪的是，無論我怎麼和18確認時間，監視器裡除了我們兩人、以及這段時間裡進入便利商店的客人以外，完全沒有映照出其他人的影子。
就好像那段關於修理工人的記憶只是我們的一場集體幻覺一樣。
18不曉得是不是真的有猜到甚麼，反應比我想像中要冷靜許多，但似乎也對於這個狀況感到疑惑。我切換了一陣子畫面，確定真的沒有拍到甚麼「修理工人」後，打算將目標放到撿來的這把鑰匙上。
從監視器的畫面看過去並不能很好的看見整個環境，只能從室外機的側邊窺見一些端倪。我盯著撿到鑰匙地方，稍微放大了一點畫面，希望可以確定在修理工人神秘的消失了這段期間裡，這把鑰匙到底是一直存在，或者同樣也是憑空出現。
把想法告訴18後，我們兩個把畫面拉到最大，盯著畫素不高的影像，試圖分析地上些微的閃光是不是鑰匙的反光。
就在這時，我注意到角落似乎有個人一樣的黑影閃過。
下一秒，那個人影——是個女人的影子——就像恐怖片一樣忽然竄到了鏡頭前，放大後的臉上只有與那天相同的鮮紅色空洞，隔著監視器的鏡頭凝視著我們。
我被嚇了一跳，旁邊的18更是直接被嚇出一聲淒厲的尖叫。一片混亂中，我反射性的就想去關監視器，卻看到那個女人緩緩立起一根手指，指向畫面的右側。
室外機的右側是……？
我還沒有反應過來，整個監視器像斷電一樣自動退出、黑屏，留下漆黑的螢幕反射茫然又驚慌的我們。
我和18分享了方才最後一幕的資訊，但他大概真的嚇到了，有一小段時間裡完全聽不進我說的任何內容，稍微冷靜下來、理解了我的疑惑之後，卻又變得有些不甘不願、膽戰心驚。
我也很快理解他為什麼是這個反應了——室外機的右側，正是那棟被貼滿禁止進入封條、過去建築留下來的那間倉庫。
「去看看嗎？」我問他。18看起來就完全不想去的樣子，但我實在很好奇那個女人的影子究竟為什麼會指向那座倉庫。是希望我們可以去尋找？或者只是一個引誘？一個陷阱？
誠然我自己一個人去，真的發生甚麼也只有被捏碎當肥料的分，所以這種時候還是要抓一個相對可靠一點的身體保鑣……嗯，同伴一起去才好。
「不去！」18立刻回覆，意料之中的答案。
「可是這是你的工作吧？」我短暫的在好奇心面前扼殺了一點我的良心，用彷彿幼兒園教師的聲音循循善誘。「你不就是因為這間便利商店可能會發生很嚴重的靈異問題才來應徵店員的嗎？我們現在都快要碰到源頭了，就差一點點，何況還有我陪你一起，沒問題的。」
我的話大概擊中了18心裡的某個地方，雖然不知道他是迫於工作的責任感，還是真的覺得兩個人比一個人好，最終只是給了我一個十分怨懟的眼神，就率先拉開了店長室的門向後院走去。
我被那個眼神逗笑。看上去他已經從剛才的驚嚇裡恢復一點元氣了。
一走出便利商店外，我們立刻就明白為什麼方才監視器中的女子會指向那座倉庫了——原先貼滿倉庫四周的禁止進入封條被撕碎一樣的散落在地上，原先透過封條阻隔的便利商店與那間小倉庫之間再無隔閡，如一個詭異的邀請一般朝我們洞開。
我感覺到了微妙的毛骨悚然，但又有一絲異常的興奮，不曉得源於何方。
18沉默了半晌，問我：「Q桑剛剛出來的時候就是這樣子了嗎？」
我搖搖頭，提步就想往倉庫走去，但18從背後拉住了我。
那一刻，我發誓我真的沒有那個意思，但我的第一反應卻是想甩開他的手。
必須、必須要過去才可以，不過去的話，不過去的話……！！
「Q桑，你還好嗎？」
18的聲音像切開了某種障礙一樣的傳入我的耳朵，他低沉、溫柔又厚實的聲音。雖然以前就知道他的聲音很好聽，但我好像從來沒有那麼真實的感覺過自己正在「聆聽」他的聲音。
我慢慢的回過頭，就聽見他又問了一次：「Q桑，你還好嗎？」
這次倒沒有了那種奇妙的感覺。我甩甩頭，覺得自己好像發了很大的一下愣，從便利商店出來之後發生了什麼？
「我怎麼了？」我問他，他這才鬆開手，不再抓著我。
「你被影響了。」18說，但似乎沒有打算要解釋，而是在自己衣服的口袋裏翻找什麼，最終從口袋的夾層中遞出了一個東西給我。「把這個帶著吧，會比較不容易被影響一點。」
我愣愣的伸手接過。那是一個小小的褐色護身符，上面用金色的線繡著我看不懂的文字，還有一點淡淡的金木犀香味。
不用他說，我也知道他是甚麼意思，反射性就想還他。「給我了，那你呢？」
「我不會被影響。」18擋住我準備遞回給他的手，朝著我笑了笑。「而且這個其實是我做的，Q桑如果願意帶著的話，我會很開心。」
我張開手，那個小小的護身符就安然地躺在我的手中，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僅僅只是看著，好像都可以鎮定心神一樣。
既然18都這麼說了，比起他而言我確實更危險，我也就從善如流地收下他的好意。
「好吧，謝謝。接下來呢？我們要過去看看嗎？」握緊了護身符，我這麼問道。
18點點頭，看上去有些嚴肅。他指了指我口袋裡的鑰匙：「我想去試試看。」
他沒有說去試甚麼，但我自然就懂了他的意思。確實，無論是監視器還是倉庫的怪象都是從我撿到這把鑰匙之後開始的，既然它的最終目的指向這棟倉庫，那的確很有可能這把鑰匙才是真正的答案。
我向他點點頭，兩人一起朝著雜草叢生的倉庫走去。18格外的沉默，雖然還是能感覺出一點緊張，但他整個人透露出一種嚴肅而認真的感覺，稍微和我知道的他有那麼一些不同。
倉庫的周圍沒有上次襲擊我的那種東西，整個室外異常安靜得像壟罩在某種低氣壓中，18向我要走了那把鑰匙，鎖舌對準鎖孔，啪的一聲，鑲進去了。
但是，轉不開。
我們互視一眼，都在彼此的眼中看見些許疑惑。
「是這裡的鑰匙，但是打不開？」我問。
18又試了幾次，但無論怎麼轉動，對於眼前這門來說就是沒有絲毫效果。他微微皺起眉：「或許是條件還不足夠？」
「條件？」
「嗯，像是連鎖機關那樣的，或者你也可以理解成遊戲裡沒有先跑完劇情就觸發不了任務一樣。」18解釋，將鑰匙遞回給我。「所以我們可能還得先找找便利商店裡還有哪些不尋常的地方。」
「不能直接強行進入嗎？」我問。倒也不是有這麼做的意思，只是純粹好奇。
蓋在瀏海下的眼睛銳利的望過來。「可以，但需要相當的代價。」他上下打量了我一眼，很貼心的沒有告訴我所謂的代價是甚麼。
因為18堅持，我們暫時放置了那把鑰匙和後院的倉庫，回到便利商店中。他說他需要時間準備一些可能用上的東西，我沒有過問是甚麼，問了我大概也不知道，只是禮節性的跟他說好，如果有甚麼需要再通知我云云。
那個詭異的晚上就這樣異常平靜的過去了。

【第四夜】
我到達便利商店的時候，18已經在那裏了。
他似乎帶了不少東西來，埋首於自己的包包裡，直到我和他打招呼才抬頭。
「如果今天運氣好的話，我們還可以營業幾個小時。」在我將自己的東西放進儲物櫃時，他突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聽起來很不妙的話。
我停下動作：「運氣好的話？」
「運氣不好的話……」他嘟囔了半句之後沒了下文，我莫名覺得他不說出來是為了讓我不要阻止他。
一直以來因為他總是盡力避免紛爭和災禍，我便擅自將他劃入了保守派，難道其實只是我沒有看見那一面嗎？

又或者是，事情已經發展到即使他想手下留情也沒有辦法的程度了嗎……？
「Q桑，今晚前半夜可能要麻煩你。我想要先確定他們的位置，可能需要一點時間。在我還在胡思亂想之際，18對我這麼說。我花了一會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便利商店的工作，倒是沒想到他還這麼關心。
一個人工作也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在18來之前我已經很習慣了。但是在大半個月都有人可以閒聊的經歷之後，一個人工作居然還變得有點孤單，而且——我真的超好奇他在做什麼。
18在儲物室裡——從櫃檯勉勉強強可以看見他半個影子——將他帶來的那些東西一股腦全攤在地上，有張類似地圖的東西和一個類似陀螺儀的道具……姑且叫做道具吧，還有一些我分辨不出來類似文具的東西。
他將那張地圖放在地上，似乎在上面塗塗畫畫什麼。18是個很厲害的畫家，之前店長還拜託他畫過簡單的促銷廣告，但我想他現在做的應該和那些沒有關係。
沒有客人時，我也會偶爾偷溜進去看看他到底在做什麼。大概半張桌子大的地圖上寫滿了細小的文字和奇異的符號，18說這是「定位」，他希望可以先確定到底是便利商店的哪個地方吸引了這些作祟的惡靈，這樣更便於直接祓除，是他們很常見的預先作業。
我聽得一知半解，只知道他非常認真。我勉強辨認出來地圖應該是便利商店和周圍地區的平面圖，被寫上最多文字的地方理所當然的是後院那棟小倉庫，其他還有便利商店裡的貨品儲藏室、第一次映出那個女人影子的後院附近，店長室周圍，還有……
「嗯？這裡不是……」我虛指了地圖上一塊寫著不少文字的地方，如果我理解沒有錯的話，這裡應該正是我和18所在的儲物室。
18看了一眼，正要開口解釋時，櫃台傳來的客人的呼聲打斷了他。我匆匆和他致歉，離開了儲物室。
但就在我踏出儲物室的那一瞬間，世界突然變得一片漆黑。
我第一反應是停電，但又不是那麼回事。原本還可以看見的客人在一瞬間消失，原本還能聽見的一些屬於夜晚的白噪音，譬如機器運轉聲和偶爾的蟲鳴，也全都消失了。整間便利商店安靜又孤立，像是被切開成另外一個世界。
18從地上站起來，發出了一聲小小的輕呼。
他的眼睛又變成我曾經驚鴻一瞥的那種金色了。
「Q桑，你不要離我太遠喔。」他說。
「這是你做的嗎？」我問，很自覺的就想回到儲物室，卻感覺自己的衣服被拉了一下。
是一個只有半人高的黑色影子，我嚇了一跳。「哇！」
「怎麼了？」18從儲物室裡走出來，那個小孩子大小的小黑影卻在那一刻跑走了。然而在他徹底消失之前，卻刻意在便利商店的角落停留了一下，似乎別有用意。
「剛剛有個小孩……黑色的那種，拉了我一下之後就跑走了。」我將它消失的地方指給18看，18先是確認了我沒有甚麼問題後，才將視線轉向我指著的地方，半晌，微微皺起眉。
我也發現了他皺起眉的原因。
方才那個小孩子消失的角落，監視器的紅燈正一閃一閃的發亮著。

前往店長室的途中，18跟我說他之前只是探查而已，並沒有動手，所以現在這個情況其實是我們被那些黑影拉進了他們的「世界」，可能也是覺得一直對峙沒有意思，想要快快解決這一切吧。
他說得雲淡風輕，我倒是聽出了他聲音裡的一絲緊繃。
我想起之前看的那則報導，爸爸，媽媽，小孩，嬰兒。上次襲擊我的可能是嬰兒，在監視器裡嚇到我們的大概是媽媽，而今天這個小孩子大小的黑影……
這麼一想，倒也不難知道18緊繃的原因，更何況還有一個甚麼情況都不清楚的我跟在旁邊，也不知道是會讓他放心一點，還是更緊張了。
到達店長室後，這次18沒有再和之前一樣排斥監視器，而是自然的坐下，打開螢幕，切換畫面，一點猶豫都沒有。
我一邊感嘆著果然工作逼人成長，一邊和他一起觀察畫面中的便利商店。
從畫面看出去，不知道甚麼時候架上全被放上了一台又一台的老式電視機，我很確定方才我們進店長室之前貨架還是原本的樣子，但反正現在的情形早已沒辦法依靠科學解釋，我也就沒再多嘴詢問。
幾秒鐘後，那個從我視線中消失的孩子再次出現在畫面中，似乎知道我們正觀察著他的樣子，接連在不同的電視機前面停留，似乎正在透過電視機觀看甚麼一樣。我過了好一陣子才反應過來這或許是一種提示，操作著監視器的18聚精會神的看著螢幕，瞳孔倒映著螢幕的亮光。
那個孩子大約在七、八台電視前面停留後，最終走到了位於櫃台旁的儲物室門口，抬頭望向了監視器——望向了我們，然後伸出一隻手，指向門扉緊閉的儲物室。
雖然理智知道他只是望著監視器，但看著畫面，卻彷彿有一股與他對視的毛骨悚然。
18關掉了監視畫面。
「我們去看看吧。」他對我說。

便利商店還是如同我們進入店長室之前一樣昏暗，只是原先堆滿各式各樣商品的貨架上確實變成一台又一台的老式電視機。
18沒有管那些電視，直接走向了儲物室，但儲物室就如我們離開時那樣毫無變化，甚至他隨手堆放在一旁的包都沒有變形。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我好像聽見他發出了一聲有點惋惜的嘆氣。
他走到貨架上的其中一台電視機前：「Q桑，開起來看看嗎？」
我：「？」
雖然不知道為什麼是讓我來，但我還是打開了他面前的那台電視機。
電視機裡撥放的是一小段生活片段——或者更類似紀錄片那種的，拍攝的方式和畫質都讓我回想起我收到的那卷錄影帶，可能出自於相同的地方。
18記得所有那個孩子停留過的電視機，於是我們一台一台看過去。大部分都是小孩子生活的片段：學校、公園、家裡，如同回放一小部分記憶一般。偶爾會出現一些類似醫院或是辦公室的畫面，不曉得是否是屬於他、或者屬於其他家人的
。
最後一台電視上的畫面也播完之後，儲物室的門忽然「啪」的一聲自己關上了。我們雖然有所預期，但還是都被聲音嚇了一跳。自從便利商店變得漆黑以來一直保持著異常冷靜的18，終於還是在臉上顯露出了一些厭惡，大概是真的很不喜歡黑以及被嚇。
我和他一起回到儲物室門口。
這次18沒有讓我動手，而是自己拉開了儲物室的門。門後、專門讓我們這些出勤人員擺放自己物件的其中一個櫃子裡，隱約透露出了不對勁的感覺。
這個櫃子不屬於我也不屬於18，其他時段有沒有人使用我不知道，但我每次開啟他時都是空著的，因此我都當作是備用櫥櫃。
現在，這個櫃子散發出了強烈的存在感，如果不是我知道我看不見，我甚至會覺得他在冒黑氣。
18走到那個櫃子面前，停頓了一秒後才拉開了櫃門。門後，許許多多的東西失去了依靠，一瞬間落到地上來，叮叮咚咚，我試圖辨識了一下，似乎是孩子的玩具，以及混雜在其中的首飾、化妝品之類的。
結合我們之前遇到的狀況，我似乎知道這次我們遇到的是誰了。
「這是，束縛。」18看著零散的落了一地的雜物，緩緩地這麼說。
「束縛？」我問，雖然有點好奇，但其實不太敢觸碰這些突如其來出現在儲物室裡的東西——感覺很容易發生什麼事情。
「對，是想把它們困在這裡。」絲毫沒有我的顧慮，18隨手拿起了一袋玻璃珠端詳。他將它舉向我，透過玻璃折射與我對視。「以受術者的日常用品作為媒介，將他們束縛在這個地方，無法離去。」
「所以他們不是自己想留在這裡的？」
「嗯。」18只回應了一個簡單的單音，聽不出聲音中有甚麼樣的情緒。
他放下手上的玻璃珠，在那堆掉出來的雜物中簡單翻看。我也湊過去看了幾眼，都是些非常童趣的物件，可以讓人回想起快樂童年的那種，而它們的主人本應該擁有足以與匹配的童年……
我搖搖頭，甩掉腦袋中多餘的思緒。「那，我們現在要怎麼做？」
18凝視著這些充滿生活氣息的物品，靜靜地說：「毀掉。」
他和我解釋所謂的毀掉其實就是淨化的意思，只要束縛住亡靈的媒介消失，不願留在此地的亡靈便可以離去，而他猜測這才是為什麼我們會三番五次看見黑影的原因。
雖然沒有很明顯的表現出來，但我總感覺18的聲音裡有些沮喪，不知道是因為他沒有早點發現這件事情，還是因為這些亡靈的遭遇。
他將那些掉落在地上的雜物逐一小心仔細地放回櫥櫃之中，然後從自己的衣服口袋抽出一隻紙摺的、類似火柴或木棒一類的東西，夾在指間。
下一秒，他的指尖竄出一小簇金色的火光點燃了那支火柴，金色的火焰在黑暗的便利商店中格外耀眼。
18將那隻火柴放進了櫥櫃裡，同時關上門。門後的動靜遠比燃燒那些生活用品應該有的動靜還要大，劈裡啪啦，幾乎像是他往裡頭丟了炸藥一樣，但他沒有露出一點不對的表情，我也就膽戰心驚的等著他「淨化」完畢。
大約過了一、兩分鐘，櫥櫃裡的動靜漸漸平息了，便利商店的門突然發出了有客人來臨的通知音樂，在一片安靜中把我嚇了一跳。
我稍微從儲物室探出去看，那個小孩以及曾經在監視器中把我們嚇得不輕的那個女人的影子就站在門外。即使沒有18的解說，我也可以感覺到他們沒有惡意，那個女人朝我微微點頭致意，小孩則是揮了揮手，然後兩人的身影漸漸淡去，終於到好像從未出現過。
同時，便利商店又恢復了一片明亮。

「不好意思，請幫我結帳。」

客人的詢問聲將我從場景轉換的愣神之間拉回來，我才想起在便利商店變得一片漆黑之前好像確實是要到櫃檯服務客人。
不知道剛剛發生那些事的時間裡，我在現實世界中看起來是什麼樣子？懷抱著這樣的疑問，快速的道歉並為客人結過帳後，重新回到的儲物室裡。
18正盯著那個櫥櫃發呆。
經過他的「淨化」，櫥櫃裡的生活用品全都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在原先應該被燃燒過的地方，突兀出現的一疊符紙。
我看了看符紙，又看了看18：「你放的？」
他卻搖搖頭。
「打開就出現在裡面了。」他將那疊符紙拿在手中，回過頭來看我：「這樣『條件』就完成了。」
我一時沒有反應過來他在說什麼，然後才想起我們昨晚的對話：「倉庫……？」
18點頭，拿出了那把至今依然不知道如何出現的鑰匙。

我們又回到了後院的倉庫前。
離開儲物室之前，18到櫃檯走了一圈，然後就向我宣布今天不會再有客人了。我不知道他是篤定如此或者只是祈願，因此我還是在櫃檯擺上了工作人員暫時離開的通知牌，以免不小心將客人捲入的同時，也可以為我們多爭取一點時間。
後院的倉庫還是瀰漫著一種詭異的感覺，甚至比之前更甚。18指示我那疊符紙貼到倉庫的門外，我雖然不明所以，還是照做了。
他看我貼那些符紙時的表情好像很擔心門會突然咬我一口一樣。
貼完後，我們再一次嘗試用那支鑰匙打開倉庫的門。奇怪的是，之前無論怎麼做都無法打開的鎖頭，這次卻在鑰匙插入旋轉的那一刻，「咔噠」一聲的打開了。
我和18對視一眼，他用氣音對我說了一句小心。
然而打開倉庫門後，我們看見的是完全意料之外的畫面。
「店長！？」我忍不住叫出聲，18看上去也很意外的樣子。
出現在那間倉庫裡的是消失了好幾天、我以為只是出勤時間錯開了的店長。但他的狀況看上去很不好，整個人失去意識的坐在門邊的椅子上，面色發白，甚至讓我一度不敢喚醒他，深怕發生什麼讓人無法面對的事。
還好他只是暈過去而已。
「店長為什麼會在這裡？」我扶著他靠到一旁的牆上，回過頭去問18。18顯然也並不知道，只是模稜兩可的給了我「大概是被捲進來的」這樣的推論。
我們稍作商量，打算先將失去意識的店長送出去接受治療後再走下一步。但就在我們這麼決定的那一刻，倉庫的門像突然被外力一拉般「啪」地一聲闔上，我立刻感覺不妙，衝上去拉住把手時，我們已經被反鎖在倉庫裡了。
這間倉庫雖然外面看著不小，實際扣掉牆壁的厚度和裡面凌亂的東西佔據的空間後，大概也只是一間廁所的大小左右，擠了三個成年人實在有些壓迫。
雪上加霜的是，在那扇門闔上之後，一種從未出現過、讓人非常不舒服的氣氛透過門縫慢慢的滲了進來，即使是我都能感覺到那股氣息裡赤裸裸的惡意，旁邊的18更不用說了，整個人緊繃起來，像一隻炸毛的貓。
這感覺比我上次在倉庫外被襲擊時感受到的要強烈上數十倍，幾乎會讓人想本能的逃離門外無論是什麼東西。我知道現在困住我們的大概就是這一切靈異事件的起因，但我毫無辦法，只能將指望的目光投向18。
不知道出於什麼原因，18看上去很不樂意的樣子。我注意到他捏著自己的袖口，他在害怕或者緊張時都會這麼做，但比起單純的害怕，他似乎還在考慮著什麼的樣子，可惜現在的情況不適合讓我追問，如果不趕快從倉庫出去的話，我很擔心店長還會出甚麼事。
不知道是不是和我有相同的想法，或者只是單純想趕快從這逼仄的空間裡出去，18終於有所行動，還沒等我和他求助，他便走向那扇緊閉的門前，將手輕輕地抵在門板上。
與那張地圖上相似的圖案及文字從他的指尖上如潮水一般湧出，泛著微亮的金色光芒，很快就佈滿了整扇門。與此同時，空氣來傳來一聲像是動物被攻擊般的刺耳的尖嘯，彷彿要與他對峙一般，本應無人的另一側發出了重重的拍打門的聲音，而且隨著聲音每一次落下，門上的圖案與文字都會消失一些，像是在抵抗著門上的咒文。
18皺起眉，嘴唇抿成一條直線，認真地修補那些被破壞的部分。我在一旁看著，不知道有甚麼可以幫得上忙的地方。
但18似乎比我想的要游刃有餘一些。大約過了一分鐘，門外的嘯聲漸弱，拍打門的聲音也從巨響變成了微弱的敲門聲，直到聲音完全消失，門上的金色文字才漸漸退去，連帶那種讓人不舒服的氣息也一併消失了。
18後退兩步，回頭示意我再去開開看倉庫的門。
「我？」不知道他為什麼要特別讓我去，我半是疑惑半是謹慎地和他又確認了一次。
他理所當然的點點頭。「我怕開門之後會有甚麼東西衝過來。」
那不是更應該你去嗎！！！
我壓下心裡的吐槽，戰戰兢兢的握上了倉庫的門把，和想像中的一樣，這次沒有遇到絲毫的阻力就打開了。
門外自然也沒有甚麼會朝我衝過來的東西。在倉庫外，一團幾乎已經看不出是甚麼形狀的黑影匍匐在地上，在一圈又一圈的金色紋路中掙扎著。
如果和我想的一樣，這就是便利商店會發生這一切怪事的原因了。
那團黑影看上去幾乎有一個成年人的大小，在18的咒文之下顯得有些虛弱，但依然試圖逃脫這些束縛。
它和之前看過的黑影一樣，都有著空洞而鮮紅的眼睛。在注意到我靠近的那一刻，兩個空洞忽然朝向我的方向望過來，與我四目相對，發出了一聲不響亮、但讓人全身不舒服的尖叫。
與此同時，那些困住它的金色紋路突然爆發出強烈刺眼的光芒，逼得人幾乎要睜不開眼睛。
在光亮之中，那雙鮮紅的眼睛依然注視著我，好似要向我索求甚麼……
「Q桑，不要看。」
一雙手從身後溫柔的遮住我的雙眼，將那道視線隔絕在我的視野之外。
18的聲音沉穩又令人安心，我還有好多問題想要問他，但下一秒，我直接失去了意識。


我在自己的房間裡醒來。
花了半秒鐘回憶起發生什麼事，我整個人從床上坐了起來，並不意外的看到18同樣出現在我房間。
他正坐在我的椅子上，看見我清醒之後很平常的朝我打了招呼。
太平常了。
「發生什麼事了？」我問。記憶只停留在打開倉庫的門出去後，那團被金色的光芒吞噬了的黑色影子。「店長沒事嗎？便利商店呢？我們不用回去嗎？」
18被我連番的問題逗笑，指尖藏在衣服袖子裡指向我房裡的時鐘。「已經是隔天白天了喔。」
我順著他的方向看過去，指針的短針指著11的位置……我睡了那麼久嗎？
18接著解答我的問題：「店長先生已經送到醫院了，不過沒有大礙，只是被穢氣影響了，應該會判定為過度勞累後的暈厥吧。但是因為店長暫時沒辦法照顧到便利商店，所以Q桑今天晚上還是很不幸的要上班喔。」
他說著自顧自的笑了起來，態度明顯放鬆很多。我聽著他低低的笑聲，也漸漸不再那麼緊繃。
「所以倉庫外的『那個』就是你這次主要的目標嗎？」我問。
18思考了一下。「可以說……是。但在這之前，我並不知道他的型態是這樣的。」
「那個到底是……什麼？」
「負面意念的集合體。雖然不完全只有怨氣，但可以理解成怨靈一類的東西吧。」18回答，「Q桑如果還是很在意的話，可以看看這個。」
他從口袋裡拿出一捲錄影帶。
我看看他，又看看錄影帶。
當初好像是這個人告訴我不要再看錄影帶的對吧？
「這個沒事的，我已經處理過了。」大概是看出我表情中的疑問與震驚，18在圍巾後笑得眼睛都瞇起來了，向我解釋道：「這是……嗯，『它』的懺悔吧，我想如果有人能看看的話，它或許也會比較安心。」
我又看了他一眼。
雖然沒有與18核實過，但便利商店發生的一切都與許多年前那件社會事件吻合，爸爸、媽媽、孩子與嬰兒，結合我們遇見的事件，幾乎都可以猜想得到這捲錄影帶裡的內容。
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想不想看這捲錄影帶了。
大概是把我的沉默當作默認，18逕自拿了我桌上還沒收起的播放機，打開、置入，錄影帶的膠卷隨著機械的聲音咔噠咔噠映出螢幕。
就和在便利商店時看那些老舊電視的畫面相同，錄影帶的內容不多，只足夠我們看出一個人從隱忍到憤怒，到瘋狂到懊悔的過程。而他所喜愛的攝影變成了紀錄與懺悔的罪證，哪怕這些並不足以彌補他所犯下的一切錯誤。
雖然猜到了錄影帶的內容，但氣氛仍舊比我想像中的沉重。那捲錄影帶在撥放完畢後就自動卡帶退出，再檢視時裡面的膠捲都已經霧化無法播放，報廢掉了。
可能就像18所說的，錄影帶只是媒介，「它」也只是希望有誰可以看到曾經發生而無法挽回的這一切吧。
很長一段時間裡，我和18都沒有說話。從他的表情中我可以猜到他應該早已知道這個結果，甚至也明白對方會這麼頻繁地出現，可能某種程度上就是希望他出手解決這一切。但我依然不清楚他對這件事情抱持的態度，以及，那些很久之前我沒有問出口的疑問。
為什麼是這間便利商店？為什麼是我？
我稍微整理了一下房間，拿出遲來的果汁招待了18。他咬著吸管看著我，變回咖啡色的眼睛中帶著一點純粹的好奇。「Q桑沒有甚麼問題想問的嗎？」
「……大概只有一百個或兩百個吧。」
18又一次笑到瞇起眼睛。
「問吧，我知道的都會回答的。」他很大方的說。
既然對方都這麼表示了，那我自然也不打算跟他客氣。將心目中的猜測詢問18之後，果然得到他肯定的回答。18說其實在我們從便利商店離開、進入「他們」所創造的世界的那一刻，他便已經隱約感覺到這一切只是為了誘使他來除掉他們自己，但他不敢確定的原因是，一般來說怨靈應該只剩下當時最大的怨恨殘留，也就是他之前和我說的負面意念體，而不會存在其他的意識。尤其便利商店裡這種已經受困多年的，理論上更不可能產生「希望被除掉」這樣理性又清楚的想法的。
可最終的結果是，他們呈現出了疑似如此的表現，這同時也讓他心裡充滿疑惑，可能還需要後續的調查才能確認到底「他們」是否也存在所謂的自我意念。
同時，18也告訴我，因為便利商店長期被怨念包圍，雖然已經除去了源頭，但積年累月下來，難免容易吸引一些不乾淨的東西，「Q最近最好還是不要再到那間便利商店了，」他這麼告訴我。「工作什麼的可以再找新的，至少要等那些聚集的穢氣都散光之後，那裡才會比較安全一些。」
「那你呢？」我問。
「嗯？」
「18桑也會離開便利商店嗎？」
「對啊。」他笑了笑，下意識的拉拉自己的圍巾。「我本來就是為了這個來的嘛。」
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的表情有些不太自然。18其實是個比自己想像得還要差勁的說謊家，於是我的問題衝口而出：「真的嗎？」
「誒？」
「我從之前就很想問了，雖然18桑說只是因為知道這間便利商店會出事所以就過來了，但是為什麼是這間便利商店？為什麼是……我？」
雖然有些自作多情，但如果他沒有出現，首當其衝受到影響的確就是我。不管是被襲擊的那個晚上，或者之後其他種種，如果沒有18的話，我甚至連現在能否平安無事的在這裡與他對話都不一定。
而抱持著這樣的疑問往回看，18似乎也並沒有特意想隱瞞的樣子。無論是答應我的邀約、告訴我他的身分，或者放任我的調查、詢問，他總是很自然的將我考慮進他的計畫之中，好像知道我自然會跟隨他行動一樣。
我總有一種感覺，他會出現在便利商店誠然一部分原因確實是因為靈異事件，但另一部分原因，可能是因為遇到這件靈異事件的對象是我。
可我很確定他到職便利商店的那晚是我們第一次見面，若僅僅只是普通關係好一點的同事，他沒有理由也沒有道理向我暴露到這個地步。
所以為什麼是這間便利商店。為什麼是我。
大概是沒有料想到我會追問到這一步，18似乎有些不知道如何回答。他拉著自己外套的袖子，整張臉都快要藏到圍巾後面，但表情比起不想說，我私自的覺得更像是不知道怎麼說一點。
「如果勉強要說的話，只能說Q桑和我很有緣分吧。」
最終，他只是回答了我這句與廢話無異的答案。
我可以從他的眼神中看得出他的歉疚，雖然不知道基於甚麼原因，他無法告訴我真正的理由，但我很快在那個眼神中心軟下來，沒有繼續追問下去。
反正遇見這傢伙之後不能用平常道理解釋的事情已經和山一樣高了，不差這一件。

我們又閒聊了幾句後，18就表示他要離開了。
就如同他之前所說的，我知道他的離開指的是更遙遠層面上的意思。過去的這幾周對我而言像一場不真實的夢一樣，雖然想告訴他不急於一時、不必這麼快就道別，但我沒有立場也不知道如何挽留他。
他是除魔師，有比我清晰而明確的目標需要完成，儘管仍有一部分的我很自私的希望他留下，但在那張坦然的笑容前我依然甚麼也說不出口。
我送18到了門外，正午的陽光很燦爛，映照他咖啡色的虹膜，似乎又透露出了一點金光。
他說：「掰掰，Q桑。要繼續愛護小動物喔。」
「誒？」
隨著他的話，有某種很模糊的畫面出現在我的腦海中，一瞬即逝，來不及抓住。
18對著我笑，眼睛瞇了起來，像貓一樣。

「下次有機會再見的話，再告訴你吧。」

【尾聲】
沒有人記得18的事。
無論是店長、常來店裡的顧客，抑或是周圍的住民，沒有人記得1857這個人。在他們的記憶中，便利商店的夜班始終只有我一個人。
除了我的記憶外，唯一可以證明他可能真實存在過的，只有那天晚上他在倉庫外遞給我的那個小小褐色護身符，上面金木樨的味道已經很淡很淡了，但依然真實存在，並未消失。
我在感到有些挫敗的同時，倒也並沒有那麼意外。
在店長健康的出院之後，我向他提交了離職書。 店長雖然覺得有些可惜，卻也沒有格外的挽留我。
離開那間便利商店之後不久，聽說店長也接著辭職了。最後一次聽到它的消息，是因為經營不善，被公司收回了經營權，只能關門大吉。
我不知道這與18說的所謂穢氣聚集是否有關。與他分別之後，我的生活中再沒有遇過任何不可思議的事。我從大學畢業，新的工作在離家三分鐘路程的市區內，日班。
沒有過往的社會事件、沒有封鎖的廢棄倉庫、沒有黑影、沒有驅魔師。
再正常不過的生活。

從公司回家的路上有一段直面夕陽的道路，是我下班時最喜歡的一段路。
天空被夕陽的光芒染成漂亮的顏色，連建築物都好像被鍍了一層金光。
有一隻貓站在斜坡的最上方。
明明是相當常見的畫面，不知道為什麼我卻被吸引了注意力。那是一隻褐色的貓，逆著夕陽的光芒，安靜而確切的凝視著我。
我已經很久沒有想起關於那間便利商店、那些夜晚，以及那個逐漸淡去香味的護身符，然而不知道為什麼，在那個瞬間，我的腦中忽然清楚出現了18的笑聲，以及當時他對我說的最後一句話。
褐色的貓對我叫了一聲。
喵。
他的眼睛也是金色的。

「18……？」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