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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開始,大郁以為是自己的錯覺。
畢竟,綿羊是日行性動物,暮色將遲,他自然會在森林中找個適合的地方沉睡。

蜷臥在枝葉繁茂打底的洞口,大郁的哈欠來不及從嘴邊吐露,螺旋狀的角抵在新翻泥土上,意識渙散,倦怠不急不緩從生理時鐘湧出,他熟練地伸出自己的蹄,學起人類,用撿到的斗篷,細細包裹好年幼的狼崽。

這時候,日冬還小,雙眼一眨也不眨,露出毫無防備的肚腹,隨著呼吸一抖一顫,粉色的尾巴毛茸茸卷上來,力道不緊卻很努力糾纏,大郁見對方的耳朵中的絨毛晃動,不以為意,他以為小孩子最後玩累了,總會自己入眠。

然而,他沒想到的是……彼此的種族不同。
所謂的狼,在夜裡反而更加猖狂,瞳孔豎大,露出小小的利齒,朝著大郁的肩膀──悄悄舔了一口,下一秒,嫌棄似地吐出舌頭,日冬直直盯著那層濃厚的羊毛看,以為大郁沒注意,皺著眉湊近,毫無顧忌,繼續往對方懷中鑽。

「你剛剛是不是想咬我?」大郁忍不住質問。
「……」
「說實話,你肯定想咬我的,對吧?」但沒成功。

日冬頓了一下,把頭埋進他的胸膛,「……大郁才不好吃。」

明明還沒咬,這樣子要怎麼咬?
一張口──就惹著她嘴裡都是毛。

但是,綿羊的溫度偏偏讓自己十分愜意,舒適地想要更多。

跌下樹梢的風遮掩月色,皎白的光不比流雲,日冬收起躍躍欲試的軟爪,收得只剩肉球,軟軟按在大郁濕漉漉的鼻尖,一抬頭,綿羊居高臨下、嚴肅看著她,良久後,大郁嘆了一口氣,報復性地拉了拉她的耳朵,沒想到日冬的眼睛瞬間亮起來,彷彿得到了許可,連耳朵也一起塞進自己毛裡面了,半蹭不蹭,就留著大郁癢得睡不著。

太不公平了。
大郁有一拍沒一拍摸著幼狼溫軟的腹部,日冬舒服地直搖尾巴,因為臥躺著,模樣看起來更加狼狽,毫無形象。

大郁的目光禁不住睡意折磨,有些渙散,畫面倒映在他眼中反添上了一層溫馨,大郁想──只要這是幼狼不作怪,她就是可愛的。
即使趴在自己身上打呼也一樣。

然而,放心還太早了。
大郁用腳抵住已經掙脫斗篷、想要翻過自己的日冬,防止對方順勢滾出山洞。
接著,換他頭上的角被啃著磨牙了。

「你再這樣試試看,我會把你丟出去。」丟到河邊自己學抓魚。
「嗚?」

他實在不懂,這隻狼是裝傻,還是真的聽不懂。
只能再三告誡,「我不是你的食物,雖然根據自然法則,我是你的食物,但是……」

「但是?」日冬歪頭。

「但是你咬了我,只能吃一頓晚餐,你不咬我,就可以吃很多魚。」

──這樣子分析利弊,誰都看得清楚吧?
可大郁自己不明白,一頭羊為什麼要和一隻狼講那麼多。

「可是,我想要大郁啊。」
日冬疑惑回道,專注望著綿羊啟口,答案卻讓人哭笑不得,「大郁比較重要。」

「既然覺得我重要就不要咬啊……你吃了,我不就沒有了?」
「可是,大郁很大隻啊……」又吃不完。

這是什麼回到原點的鬼打牆?
大郁想扶額,也許是因為日冬的眼神過於真誠,爪子委屈地縮在自己胸口,讓他生不起氣來,沉默過後才說:「我不喜歡這樣。」

語一出,日冬卻如遭雷擊,睜大眼豎起尾巴,驚呼道:「你居然不喜歡?」

「當然不喜歡啊,雖然不是很痛,但很困擾。」
「不僅不喜歡……還、還會痛嗎?」日冬更加訝然,這反應讓大郁不解,更不解的是對方還努力折衷,小心翼翼問,「那我放輕力道試試看?」


「這不是放不放輕力道的問題──」
「不會讓你痛的!」日冬挺起胸膛,"我多練習幾次就會成功──嗷嗚……"

她猝不及防被戳了肚腹。

「還想練習嗎?」大郁冷眼看著在自己懷中翻轉打滾的幼狼。

你都要咬我了,還不打算讓我痛,那你到底要做什麼?
──讓我一命嗚呼嗎?

過了很久以後,他才知曉日冬是狼,表達親暱的方式是互相舔毛,可綿羊沒有這種習慣,日冬又年幼,老是控制不好力道,就像在咬自己。

「當、當然,我還要──嗷嗚……」
不一會,日冬摀著肚子,翹起尾巴,掃過大郁的臉,惹得對方想打噴嚏,才悄悄按著自己耳朵,偷偷說:「再來嗎?」

「……給我睡覺。」無語後,大郁命令道。

「睡不著。」
「睡不著就數羊──」啊,脫口而出後,才發現自己說錯話了。

只見日冬從善如流,真的伸出自己的指爪,數起來了。

「一隻大郁、兩隻大郁、三隻大郁……可是,大郁你第四次就跳不過圍籬了吧?我只能數前三次,還是睡不著啊。」

「你以為是誰讓我跳不過圍籬的?我當時可以帶著你被人類追殺。」大郁回道,霎那,他皺起的眉心被日冬的肉墊揉了揉,不由得放輕語調,「還不是你說想要那件斗篷。」

──那件落在草叢中的斗篷。
結果,這隻狼玩了一下,發現沒他的身軀來得溫暖,就百般無聊地把布料丟到旁邊,緊緊依偎在自己懷裡。

「大郁……」
「什麼?」
「等我長出爪子之後,我、我就把你……」

聽著聽著,不祥的預感響徹耳際,大郁的眼皮挑了跳,不由得追問:「就把我怎麼樣?」

──慢慢吃掉、快點殺死還是勒斃喉嚨?
每一齣戲碼,都按照弱肉強食的天性排演好,大郁看著眼神迷離、已經開始渙散的日冬,不發一語,趴低身子,平直的尾巴不知不覺繃住了,搖晃著,內心難掩躁動。

然而,日冬沒有回答。
幼狼睡著了,微風吹過她額上的細毛,柔柔軟軟,被大郁笨拙地撥到一旁,他不想要有東西遮住日冬的眼皮,因為這樣對方醒來時,第一個見到的才會是自己。

再等一等吧。大郁對自己說。

畢竟,這個小傢伙還沒長大。
等日冬長大之後,如果真的立刻展露本性,那自己……再倒楣,好歹也當過全世界第一隻會抓魚的綿羊吧?

「大郁……」
「嗯?」沒有清醒的狀態下,是夢話?

「好多好重……我不要。」
說著夢話的日冬沒有邏輯,雙腳搖晃,像是在抵抗什麼,大郁湊近一聽,對方的胡言亂語就順勢傳進他抖動的耳朵,「你的毛好多……好亂,不要……」

說什麼呢?他的嘴角不禁上揚。
儘管不是什麼好聽話,但是對方在夢裡有自己......想著想著,突然有一處崩塌了,徹底柔軟下來,春末的殘香,從枝枒降落,晨露滴到綿羊的鼻尖,剔透地穿透不如堅石的心口,大郁的眉角難得平和,把日冬摟得更緊。
像是他們本來該如此。

這不是錯覺。大郁對自己說。
這種情感不該歸類於錯覺,這是──


「夏天要來了。」日冬饜足舔了舔自己的爪子。
鋒芒初露,她茁壯的年紀剛好,屬於狼的生存武器,一點一滴隨著逐漸濃烈的本能冒出來,唯一不符合天性的是──這隻狼學著自己的獵物,在綿羊身邊蹦蹦跳跳,口中咬著兔子,朝大郁歪頭。

「大郁。」
「什麼?」被呼喚的羊頭抬也不抬,啃著短草,「我告訴過你,我不吃肉吧?」

「啊。」日冬睜大眼睛,張開嘴。

接著,她瞬間失去平衡,自己連同兔子一起掉到河裡了。
──順著流淌的涼意,獵物的血染紅了他們接下來賴以為生的水源。

而大郁的心跳差點停止,過了幾秒,他強迫自己冷靜下來,立刻做出判斷,朝日冬道:「走吧。」

「我們去找新的棲息地。」
「為什麼?」
「其他動物很敏銳,他們會發現這裡沒有領主,但有血痕,十分不對勁,就會前來查看。」也許是另一群狼會來查看。

突然,大郁的喉嚨有些乾澀,「在他們發現之前,避開比較好。」

同類來了,也許你會和他們走。
他看向渾然未覺的日冬,說不出口。

也許,對方下次抓到的就不是兔子了……是另一頭羊。
甩了甩腦袋,大郁把不是異想天開的揣測拋出腦袋,野外求生的知識依舊是年長者比較豐富,所以他領著路,可這次,他不確定日冬是否會跟上來了。

因為對方已經不需要自己幫忙補魚了。
日冬很久都不吃魚了。

大郁企圖遺忘自己睡意朦朧時看見的爪痕。
他想日冬不是故意的,即使那些爪痕離自己只有幾公分之差。

彼此之間的種種不斷在變化,是因為他還留在原地,才會特別有感觸嗎?

「大郁,不會熱嗎?」
夏初就口乾舌燥,這不是好現象。

聞言後,他試圖撇開話題,左右而言,「那就多喝一些水吧。」

「問題不是喝水……」
日冬低下頭,尾巴甩在清涼的蕨叢中,「我是說,大郁你不會熱嗎?」

「熱到想要……」
日冬抬頭,視線飄移,忽然換了一個話題,「我的爪子已經磨好了。」

「大郁,你要不要試試看?」
「什麼?」
「試試看我的爪子啊!」日冬豁出去,舉起自己的肉球,下一秒,五爪既出,在烈陽下閃爍著光芒,刺得大郁眼睛發痛。

頓時,他的心麻木了。
雖然日冬語氣過於清爽,怎麼看都不像要對自己趕盡殺絕,可是,還是有什麼沉甸甸進入水中,浮也浮不起來。

這隻狼被自己養得這麼無法無天了。
不知道……自己不在了,會不會在別人那裡吃盡苦頭?

「大郁,放心好了,我拿兔子試過,已經很熟練了,不會讓你痛的。」日冬信誓旦旦說,說到一半,疑惑問:「你為什麼要倒在地上,還閉眼睛?」

「不要拖拖拉拉。」做出放棄掙扎的決定,也是很耗勇氣的。
「糟糕,大郁你是不是早就發現……我趁你睡覺偷偷練習,才會擺出一樣的姿勢?」

「……」原來已經計畫很久了嗎?
他的心更涼了。

「乖乖的,不要動。」
日冬笨拙地哄弄,還偷偷提醒自己,「我記得要摸著肚子給予安全感,大郁你的肚子在……哦,觸感好好,可是我不能因為一時心軟就留戀。」

「……」原來已經摒棄留戀了嗎?
他蒼涼望著天空。

接著,日冬果真揮出利爪動手了,非常俐落,三兩下就把他的性命終──等等,大郁轉了轉頭,發現自己還活著,翻過身,望著掉落在地的一堆黑羊毛,再低頭看著毫髮無傷的自己,瞬間茫然。

「你剛剛做了什麼?為什麼我可以呼──」還可以呼吸?

日冬歪頭,「幫你理羊毛啊。」

「幫我理、理羊毛?」
──一隻狼替一隻羊理羊毛?

除了震驚之外,自己的擔憂和郁悶通通都付諸東流了,這到底是──

「不然,大郁你每年都會越來越笨重。」日冬面無表情,眨眼玩著自己的爪子,「到時候……就算緊緊跟你擠在一起,山洞也塞不下。」

聞言,大郁呆愣愣不動。
過了許久,腦袋才開始運轉,不知道是劫後餘生的慶幸,還是其他不知名的情感作祟,驟然之間,他想對日冬全盤而出,包括近來的紛亂思緒,基於天性和本能,難以掩滅的憂慮,或者是……更加繾綣、拒絕被抽絲剝繭的想法。

然而,所有話到了嘴邊,只剩下一句──

「就算山洞有空間,我們……還是可以擠在一起。」


接著,他看見日冬點頭。
嘴角勾起的笑容,比夏天都要燦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