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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

「神代,你有在聽嗎?」
聽見對面傳來編輯不滿的提問,類才慢悠悠地收回飄往路經女侍的視線。這是他頭一次來這間新開在百貨公司二樓的咖啡廳,不得不說這兒雖然裝潢浮誇了點,食物的品味還是很不錯的。他又低頭多啜了一口紅茶,才應聲道,「您剛剛說『新年還沒過就能欣然赴主管約的,大概也只有你這傢伙了』,不是嗎?我有在聽。」
「既然聽見了,就該應個聲啊。」
「既然您知道我聽見了,就該能明白我之所以不應聲,是因為不想。鳳先生。」
對桌的男人聞言翻了個白眼,「我是關心你和家人的關係。你不是神代家的大少爺嗎?」
「敝人不像編輯,還擔不起大少爺三個字,不勞您擔心。」
要不是你手頭上還扛著整整三本書,我一定把你給炒了。鳳晶介喃喃自語,叉子撥弄著最後一小塊塔皮,最終只削了幾片碎屑下來,作為大戶人家的次子,吃相實在很糟。但類想這人和別的大老闆吃飯時大概是另外一副樣貌吧,眼下類能和主管以輕鬆如斯的氣氛用餐,也是謝天謝地。
「算了,咱們說點別的……這間新店如何?據說主廚在法國當了五年的學徒,去年才回來東京,我是吃不太懂,但我妹喜歡得不得了。你也是喝過洋墨水的人,應該有點不同的見解吧?」
「我對法國的甜點沒什麼研究。」
「你是從哪回來的?」
「英國。」
「對對。我老是和另外一個傢伙搞混……總之,父親說再過幾個月,這兒就要人滿為患了。」
「就算後面還排著兩百組客人,只要您吩咐一聲,應該馬上就能空出一兩張桌子吧?」
「你講話一定要這麼討人厭嗎?」
「就算是我,也不想大過年就和主管吃飯呀。」
「那你拒絕我不就得了。」
「我擔心您和家人吵架呢。不然大過年的,誰會想和說話討人厭的下屬吃飯?」
「這叫蒐集資料。」
「您現在還插手百貨公司的業務嗎?還以為出版事業已經夠您忙了。」
「跟部下吃頓飯的時間還是有的。」
這大概是身為主管的關懷,撇開形勢詭異這一點。確實,若不是昨晚接到邀約,神代類的整個新年大概就會埋在工作裡度過了。
儘管說話彆扭,但鳳晶介確實是個好上司。也只有鳳晶介願意看在他總是交件準時的份上,忍受他的古怪個性。
「雖然我對甜點沒有研究,但這兒的紅茶算是滿道地的。」
「喔?真是讓人高興的評價。那咖啡如何?」
「我不喝咖啡。」
對他而言,咖啡就是求學時期的室友在徹夜趕論文時會喝的玩意兒,比起飲料更像是一種藥,和身子不爽快時會打的維他命差不多,他不懂怎麼會有人想配著甜點一起灌進肚子裡。
「不好意思。」
女侍見他杯子空了,又換上了新的一杯。他想這大概不是每個客人都有的服務,而是出於不敢怠慢鳳家少爺的客人。
「謝謝。」他想起方才這個女孩兒路過時,手上端著兩盤厚鬆餅,在她衣袖飛揚間還隱約能嗅見那股奶油氣味。在這間店工作久了,鼻子大概會對奶油一點反應也沒有。
「你很在意我們家的女招待?真是人不可貌相。」晶介笑著揶揄他了句。
「我在看她剛剛端的鬆餅。」
「要吃嗎?」
見晶介正打算舉手喊人,類匆匆擺了擺手示意他沒打算吃,「只是有點好奇這兒的甜點能不能外帶。」
「應該有什麼蛋糕可以外帶吧,你有興趣待會就叫人給你包一份。」
「……」
「怎麼?」
「……不,還是算了。謝謝您的好意。」
「剛剛那陣沉默是怎麼回事啊。」
「發呆而已。」
「是喔。話又說回來,你會不會覺得這間店的人手太少了點?」
「確實。等店內像令尊所說的人滿為患時,應該會忙不過來吧。」
晶介用力點了點頭,「不過先前和大哥討論這件事,他還覺得人有點太多了。」
「兩位對店內人手需求的看法不同的意思?」
「不,光從數字來看,我也覺得有點多。但就我這幾天的觀察,在店內實際工作的人絕對沒有紀錄上那麼多。」
「把大家聚集在一起,實際點一次名呢?」
「點過了,點名的時候倒是絕對不會出問題。」
「我想也是。」
「有次我問領班某個女孩兒去哪了,他說今天休假。我又問那她什麼時候上班,領班竟然每次都答不出來,有時候說三天後,有時候說下周……這種員工還不如不要呢。」
「……」
類又多等了一陣。倒不是他對長官的困擾毫無感覺,但要不要插手也不是他說了算。
──鈴。
耳畔拂過鈴鐺輕輕搖晃的聲響。
那是要他「問下去」的信號。
「您還記得那個女孩叫什麼名字嗎?」
「叫什麼名字?好像叫……綾女吧。」
「其他人呢?照您的說法,好像不只一個女孩。」
「不記得了。我也不是每天都有時間管這件事。」
晶介皺著眉頭。確實,雖然略有預感,但忙不過來的狀況還沒真正發生,對這家人而言可能算不上緊急狀況吧。今天晶介也不是真心找他商量,只是隨口聊聊天罷了。
「怎麼,你覺得需要請你家人出馬?」
「哪可能。只是幾個新員工偷懶而已。」
那些勢利眼的傢伙才不屑理會這種小事。類低低笑了,「除非那位綾女小姐會半夜把領班的眼珠挖出來生吞了,不然他們鐵定連聽都懶得聽。」
「多給報酬也不行嗎?」
「當然不行。他們最討厭百貨公司了。」
他沒能實際聽見老家的長輩們在這間百貨公司新落成時,用了多大的力氣抱怨世風日下,只能透過遠房的堂妹轉述一二,實在可惜。
「對了,您剛剛好像說這間店是新開的,那先前這裡有開過別什麼店嗎?」
「這裡?以前是賣和服布料的,因為生意不錯,就移到一樓去了。」
「原來如此。」
類將杯底的茶湯一飲而盡,並推拒了女侍上前為他續杯的動作,「剛剛我們提到的外帶……」
「喔?改變心意了?」
「是。雖然有點厚臉皮,但還是麻煩您了。」
「行啊,要什麼?」
──鈴。
「和您剛剛吃的一樣就行了。我先離席一下,失禮了。」
無視上司逐漸變得困惑的神情,類輕輕低頭示意,緩緩走出咖啡店。
「……一樓是吧。」
站上電扶梯時他總有種成為工廠輸送帶上的貨品,要一路被運去裝箱販售的錯覺。但不得不說,搭電扶梯確實省力不少,類本就不是為了守護傳統而委屈自己的性子,有電扶梯能搭自然是要搭。
他沒花多少功夫便發現了布匹店的招牌──本就不是什麼難事,在一樓繞一繞總是能找到的──和穿越人潮的功夫相比,找招牌簡直太輕鬆了。確實如晶介所說生意相當不錯,最近景氣繁榮,有閒錢買昂貴布料的人也不少。
他擺手謝絕店員的招呼,逕自在店內晃了一圈。記得小時候走進商店街尾的老和服店,就像是闖進了布料植成的森林,如今這兒所有布料都是整整齊齊捲起來,放在櫥窗裡的,就像那些洋風的珠寶戒指一樣。
「原來如此,您就是綾女小姐嗎?」
身穿豪華十二單的女人半臥在閨中,妖豔地回首,長長的髮蜿蜒而下,彷彿漆黑的河流。想來是位大家閨秀吧,類漫不經心地想著,雖然不曉得是照著哪家小姐的模樣畫出來的,大概也是位值得讚嘆的美人。
畫中的小姐揚著薄紅的唇,笑容與方才分毫不差。類似的畫作在店內還掛著好幾幅,但只有這幅右下角龍飛鳳舞地寫著「綾女」二字。比起小姐的名字,更像是畫家的簽名。
「翹班不太好哦,既然和領班說了要上工,不好好到班怎麼行呢?會給人帶來困擾的。」
──大概是女畫家少見,便以為這是小姐的名字。搞不好這張臉也並非是哪家千金的肖像,而是畫家自己想像出來的也說不定。
「女侍的制服很可愛對吧?我也不是不懂您的心情。」
若日日掛著那身繁重的十二單,會羨慕女侍那身輕便又新潮的短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儘管設計對傳統大家的千金而言可能不知羞恥了點,但正因如此才會感到憧憬也說不定。
「追逐流行雖然不是壞事,但給其他人添麻煩可不行哪。也幫我和其他小姐說一聲吧。」
以不會讓店員起疑的幅度扶了扶帽緣,略表對千金小姐的敬意後,便穿過在櫥窗前東挑西揀的人潮,回到二樓的咖啡廳。
「讓您久等了。」
「喔。」
在他去和千金小姐搭訕的這段時間,上司似乎又多吃了一塊蛋糕,留在盤底的殘渣和剛剛的顏色不太一樣了。明明成天擺著一副大男人主義的態度,卻出乎意料地喜歡吃甜食。
「拿去,你要的外帶。」
「謝謝。一共是──」
「行了行了,別讓服務生以為我帶部下來吃飯還讓部下掏錢。」
「……原來如此。那我就不客氣了。」
類欠了欠身才坐下,面前的紅茶杯不知何時又滿上了。
「對了,鳳先生。」
「怎麼?」
「雖然只是個小建議……一樓的空氣好像比較潮濕,如果有掛畫裝飾,還是趁早收進倉庫裡比較好。」
「啊?」
將裝有點心的紙袋擱在手邊時,耳畔再次拂過一道輕柔的鈴聲。

/

原想將帶回來的點心裝進盤子裡,想了想還是作罷。和家中樸素的盤子相比,新潮咖啡廳特意訂做的紙盒精美太多了。於是類便只是將紙盒稍稍打開,放在對面的位置上,就在他剛斟滿的酒杯旁。
然後等待。
若他願意,這個過程一點也不漫長,甚至是眨眨眼就能結束的事。「那位」總是悄然在意識空白的數秒間現出身姿,回過神來時,就已經理所當然地坐在那兒。
出於好奇心,類無數次嘗試親眼目睹「那位」出現的瞬間──直接出現也好,像神話中那般圍繞著火焰或光芒現身也罷,在他的認知裡,憑空出現總是需要某種過程。
可惜他的努力從來都是徒勞。哪怕他嘗試著集中精神,猛盯著眼前的點心與酒杯瞧,連眼睛都不眨一下,那位卻像是知曉他的思緒一般,當他意識到自己分神的瞬間,那位連蛋糕都吃掉半塊了。
到底是怎麼回事呢?若是這份探究之心被本家的人聽見,鐵定會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不敬吧,光是想像那些長輩連脖子都脹紅的光景就令人愉快不已。
「……啊。」
結果還是分心了。一如既往地,當他發覺自己分心的同時,那位已經坐在桌前,彷彿一開始就坐在那兒似地。
「晚安。」
如同正午陽光的金黃髮色,雙瞳彷彿陳年蜂蜜中結成的晶般澄澈,在這穿著重視沉穩而缺乏個性的年代,那位的服飾卻鮮豔得彷彿圖畫,一看就知道不是當代的產物。自髮絲中冒出的犬耳與尾也好,繫在頸間的鈴也罷,無論看多少次,依舊相當缺乏現實感。
這樣的外貌走上街鐵定很引人注目──不過話說回來,街上也不是什麼人都有資格拜見這位的尊容。
「晚安,司君。」
繫在天馬司頸間的鈴隨祂點頭的動作搖晃了一下,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原來如此,這就是那間新咖啡店的商品嗎?」
「就是這個。」
是叫什麼來著?踏上歸途之前鳳晶介曾和他說過一次,但由於對點心太過陌生,聽過就忘了。現在的類頂多能從切面的顏色分辨長崎蛋糕裡是否加了可可,其餘皆一竅不通。
司拿起了紙盒附贈的蛋糕叉,小心翼翼的將圓形的點心切成一半,兩塊大小卻相差甚遠。
「那些掛畫的事……」
「嗯?」
「只要收進倉庫裡就好了嗎?」
「要是掛在店裡就不好去工作了吧,她們也知道要是消失會引起大騷動的。」
「那樣嬌貴的千金小姐,對女招待的工作感興趣嗎?」
「正因為是千金小姐,才會對女招待的工作感興趣吧。」
司又切了一刀,點心成了四塊大小不一的扇形。
「司君知道那些畫是什麼來歷嗎?」
第三刀,六塊。
「神奈川那邊有個大戶人家,他們的三女兒沉迷於繪畫,據說為了一幅畫可以不吃不喝兩天,那戶人家的家長擔心女兒被妖怪附身,特意跑來求助。」
「原來如此,意思是司君曾經見過那位三女兒嗎?」
「嗯。」司再度點點頭,「一個很年輕的女孩子。」
「結果是怎麼回事?」
「只是普通的一個有熱忱的畫家罷了。可惜那戶人家不接受這個說法,最後認為女兒瘋了,把她關在一個小倉庫裡。」
「這可真是……令人惋惜的故事。」
「有次她想畫一幅母親的畫,卻怎麼也想不起母親的面孔,就對著鏡子,把自己的臉畫了上去,並在簽上了自己的名字。」
於是──那幅畫成了「綾女」。
擁有了畫家的面容與姓名,繼而擁有靈魂也算不上什麼怪事了。
「連被視為瘋子的作品都拿出來變賣,那戶人家也真是薄情呢,難道是財務上有什麼困難嗎?」
「或許吧。」
指不定晶介會知道答案。鳳家經商起家作風卻莫名海派,靠收購一些沒那麼有價值的物品來接濟友人的事蹟也時有耳聞。否則應該少有人會收購無名女畫家的作品吧。
推測歸推測,類倒也沒有去查明真相的意願,權當故事聽聽就算了。
紙盒內的點心被司切成大小不一的八塊──反正都是要吃掉的,類不太懂為什麼要這麼做,可能是為了下酒吧。塔皮像是上了年紀的土牆般崩落了一些,裡頭濃稠而金黃的餡料稍稍流到了紙盒上。
「我開動了。」
明明不是人類,卻在這種小地方注重禮儀,真是不可思議。注視著司將塔放入口中的模樣,晶介曾告訴他的點心名稱好似在腦中呼之欲出。
對了,好像叫作檸檬──
「嗚!」與年齡相比十分稚氣的臉龐突然緊緊皺了起來。
「怎麼了嗎?」
「很酸……」
「……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