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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光初現時,鐵驌求衣已經起身,並遙遙望著不遠處的崖壁上斗大的幾個大字。
  ──逆天殺神,大凶。
  文字暴橫無情,而筆觸凌厲迅猛,隱然有幾分殺伐之氣。
  鐵驌求衣望了半晌,回頭看向還沉睡著的風逍遙,側身而臥,毫無防備,幾縷髮絲落在頰上,低垂的睫毛在眼下打出一點陰影。看那睡姿,仍舊是個少年模樣,和山壁上的那一行張牙舞爪的字跡,實在難以聯想在一塊。
  然後風逍遙眼皮微微一動,緩緩地睜開了眼。他眨了眨眼,這才坐起身,抬頭,一眼便與鐵驌求衣四目相對。
  兩個人同時別開了臉。
  昨夜險些擦槍走火,兩人心思雖不同,卻都揣著同一份尷尬。其實風逍遙伸手戳鐵驌求衣眉心時他便醒了,懷著一點私心,便想藉機聽聽風逍遙的心裡話,哪曉得話沒聽成,倒先被毛手毛腳一番。
  要不是今日還有要事,不宜胡鬧,昨夜哪裡容得下這小子安安穩穩睡到天亮?
  自江南回來,鐵驌求衣便覺風逍遙整個心緒亂糟糟的,時不時出神。作為神明存在了千百年、早已熟知人情世故,鐵驌求衣不是不知道風逍遙對自己所懷抱的,確實是好感,誠然風逍遙這段日子面對鐵驌求衣總是有幾分尷尬,然而若非心有好感,他也當不至於一方面茫然失措,一方面卻又親暱如昔。
  只是心知歸心知,到底與對方親口說出感受大不相同。
  然而自昨日鐵驌求衣說要助風逍遙重入輪迴伊始,風逍遙態度又變了,變得比從前更黏人,一雙眼老追著鐵驌求衣打轉,幾乎一刻也不肯離開。
  大約是察覺,他們有一天終需訣別。
  「老大仔,」風逍遙忽然問道:「你在想什麼?」
  鐵驌求衣回頭,看見風逍遙正眼望著自己,鐵驌求衣沉默半晌,道:「無事。」
  風逍遙重重嘆了口氣,道:「老大仔啊老大仔,你就是這樣,什麼事都不和我說明白,我啊……」他話到此,卻是一頓,咬著唇不發一語。鐵驌求衣看他臉上滿是苦澀,道:「你都明白,又何必說?」
  那一霎那,鐵驌求衣在風逍遙眼裡看見了無數波瀾,倉皇無措、悲喜惘然,鐵驌求衣深深吸了一口氣,才想要伸手碰他──
  猇族那兒忽然傳來吵雜之聲,鐵驌求衣一瞬間歛了情緒,回身看向猇族,只見不少猇族士兵面朝懸崖,指指點點、亂成一團,風逍遙湊到鐵驌求衣身邊,看見眾軍如此,道:「你瞧,奏效了吧!」
  鐵驌求衣搖搖頭,一聲「未必」才說完,猇族軍營便傳來召集眾軍的鼓聲。不多時,眾軍如昨夜一般,重新聚集在主帥帳前,只是比之昨日氣勢萬鈞,如今卻充盈著惶惑不安之氣。
  下一刻,孟犩自大帳中大步走出,他一身戎裝猶如昨夜,眼中嚴厲之色卻更甚昨日,孟犩只是目光朝底下一掃,眾軍那股躁動登時緩了幾分,然後孟犩下顎一揚,道:「我猇族在千年以前,先祖曾一統西苗十八部落,直傳到了第五代族長,孤鳴家崛起,我猇族才臣服於孤鳴家之下。」他頓了一頓,這才續道:「從此我猇族信奉之神,從大地之母、先王祖靈,變為如今的天界九神中的墨之一脈。數百年來,猇族忘卻了原來的信仰,反而崇信外來之神,甚至這鐵軍廟的神靈,還可能是企圖奪取苗疆的惡神!」
  孟犩說完,自懷中掏出一本冊子高高舉起,鐵驌求衣離他太遠,看不清是何書,可內心早有底細,果聽孟犩道:「這本《狼朝禁宮錄》所載,千年前一苗疆青年人偶然成為苗疆大神,可他不滿足於神界權力,更要奪得人間帝王之權。數十年前,他設計當時還是王子的撼天闕,並在撼天闕失勢後,掌握守備萬里邊城的職位和兵權,下一步,他便要劍指苗疆王宮!」
  鐵驌求衣眼盯著孟犩,卻聽見身邊風逍遙呼吸一凝,並陡然抓住鐵驌求衣的手臂,隨即孟犩朗聲道:「此人是誰,眾人心知肚明,正是如今鐵軍廟的軍長鐵驌求衣!」
  風逍遙抓著鐵驌求衣的手微微發抖,低聲道:「他這是在胡說什麼啊……」
  鐵驌求衣撇了風逍遙一眼,淡淡道:「但是極為合理,不是嗎?」
  風逍遙一時氣結,還沒說話,那邊孟犩將手中的《狼朝禁宮錄》擲於地上,道:「諸位,如今被孤鳴家奉為戰神的,正是這樣陰謀狡詐之輩!今日猇族要討伐他,難道他不會使用卑鄙的手段,迫使我們退兵嗎?我猇族的英雄好漢,難道會因為這一點小小威脅,就自亂陣腳嗎?」
  底下猇族早被前面一番言語說得義憤填膺,而孟犩此話剛落,眾軍按捺不住,一齊舉臂大喝:「不會!」
  孟犩手握長槍,高舉手臂,道:「這崖上預言,正印證了鐵驌求衣怕了我們,而我猇族祖靈、大地母神,則必定會保佑我猇族,在此戰之中,一舉奪勝!」
  在眾軍喧囂的歡呼聲中,鐵驌求衣站直了身,道:「風逍遙,我們該行動了。」
  風逍遙抿著下唇沒有回答,鐵驌求衣看了看他,道:「你若心中存疑,也不必勉強。」
  風逍遙道:「我信你,只是……」他皺著眉,低聲道:「老大仔,那本《狼朝禁宮錄》太陰狠了,散播謠言,內容似真似假……那日魚仔說,這是你們九算一名同修所寫。老大仔,你做人是有多失敗啊?」
  鐵驌求衣看著風逍遙皺著的臉,發自內府的關懷之情溢於言表,鐵驌求衣幾不可見地一笑,口裡卻道:「此事先按下不談,先處理猇族要緊。你可要隨我出戰,殺退這三百精兵?」
  風逍遙點點頭,鐵驌求衣便捏了個手訣,往風逍遙額頭輕輕一點,風逍遙眨眨眼,問道:「老大仔,這是什麼?」
  鐵驌求衣道:「如此一來,凡人便能看得見你。走吧。」
  言罷,他縱身躍出,並一瞬間拔刀在手,一招,便直直砍向大帳前的孟犩。
  那邊孟犩如何也想不到有人偷襲,倉促之際他橫槍而擋,但鐵驌求衣那招內力雄勁非常,孟犩儘管武功不俗,卻也難以招架,只一招,便逼得他受了內傷,但他不願示弱,嘴角剛滲出一點血,便飛快地抹去,並向後一躍,長槍一劃直指鐵驌求衣胸口,厲聲道:「什麼人?」
  鐵驌求衣手裡礊龍刃平舉於胸,冷冷道:「正是鐵驌求衣。」
  此時風逍遙也趕了過來,一躍便持刀立在鐵驌求衣身後,孟犩先是微微一愣,隨即朗聲大笑,道:「鐵驌求衣!我還沒殺去萬里邊城,你倒先來送死了!好,我孟犩成全你,眾軍,殺!」
  三百猇族精兵當即手持武器,朝鐵驌求衣和風逍遙兩人殺來,鐵驌求衣低聲道:「風逍遙,記住,戰爭講求速戰速決,無須留情。」說完,他手裡礊龍刃凌厲地一刀斬向猇族眾軍,一招殺退了五六人,風逍遙見狀,輕喝一聲,手提捕風殺入軍中。
  猇族精兵果然難纏,風逍遙在亂軍中殺退了一批,便又有一批人湧上,且他們即便受傷,亦不肯輕易而退,竟是要殺得至死方休。風逍遙心知這樣下去,怕是戰不到一半,會透支體力,他手一翻、斬傷一士兵的手臂,卻見那士兵不顧傷勢,繼續殺來。
  霎時,鐵驌求衣那句「無須留情」便在腦中迴盪,風逍遙一咬牙,終於橫了心,再次揮刀殺出。這一回,他的刀勢再無保留,全都直指敵人要害,咽喉胸腹,無一刀不精準,刀鋒過處,非死即重傷。
  他在亂軍之中相殺,一手小碎刀步縱橫無敵。而鐵驌求衣殺退了大批猇族士卒後,那邊孟犩終於按捺不住,大喝一聲,持槍刺向鐵驌求衣,鐵驌求衣不慌不忙,左手一翻一掌逼退還要殺來的眾軍,右手礊龍刃一揮,輕易接住孟犩的招式,而後他輕叱一聲,大步殺向孟犩,手裡更不停歇,一連三個刀招,逼得孟犩不住退後,終於承受不了礊龍刃雄渾的刀勢,以槍拄地,嘔出一口鮮血。孟犩尚來不及回神,礊龍刃冷然的刀鋒已架在頸脖邊,他微微吃了一驚,耳邊卻聽見鐵驌求衣冷冷道:「你還有遺言嗎?」
  孟犩狠狠瞪著鐵驌求衣,道:「你殺了我,猇族也不會就此停戰,你等著吧!」
  鐵驌求衣眼神一闇,正要揮刀,猛聽一人喊道:「軍長!刀下留人!刀下留人啊!」孟犩聽見那聲音,一時間臉色大變,失聲道:「父親!」
  眼見一人策馬而來,白髮白鬚,臉上尚有刀疤,鐵驌求衣低聲道:「是前任猇族族長黎梟。」
  只見黎梟一面阻止猇族士卒,一面匆忙往鐵驌求衣及孟犩而來。風逍遙見猇族停手,當即收刀,他一抹臉上血跡,抬眼看黎梟翻身下馬,接著對著鐵驌求衣一抱拳,道:「軍長,還請刀下留人啊!」
  鐵驌求衣臉色不變,更不撤刀,道:「黎梟,孟犩舉兵要攻我萬里邊城,縱然是你的兒子,又如何能留?」
  黎梟道:「軍長,是黎梟教子不嚴,還請軍長饒他一條性命吧!」
  孟犩怒道:「父親!你為何要向他低頭?這鐵驌求衣無能保護苗疆,更是陰險的陰謀家,人人得而誅之!」
  「住口!」黎梟大喝道:「當年軍長守衛萬里邊城,數次抵抗中原侵犯。何況,吾兒啊!你究竟知不知道神明是什麼樣的身分,尋常人用尋常武器根本不能殺神!就憑你,一個肉眼凡胎之輩,還妄想弒神嗎?」
  孟犩愣了愣,咬牙道:「我不信!如何不能……」
  「唯有王骨神器,方能弒神。」黎梟寒聲道:「而就算凡人得到王骨神器,真的殺了神,下場就是當場橫死!」
  說完,黎梟又對鐵驌求衣道:「軍長,看在孟犩年少無知,請軍長放過他吧!黎梟願意承擔罪責!」
  鐵驌求衣道:「放過他,猇族便不會出兵嗎?」
  黎梟尚未回答,孟犩已大聲道:「不可能!鐵驌求衣,我孟犩誓死與你周旋到底!」
  鐵驌求衣沒說話,只是又將刀鋒微微往孟犩頸間一送,那孟犩頸上登時劃出一條血痕。鐵驌求衣手裡動作如此,目光卻掃向黎梟,雖無言語,意思卻極為明顯──孟犩既然如此,那便萬萬不能留!
  風逍遙見了這般情況,忽然心中隱然感到不對──這孟犩何以如此痛恨鐵驌求衣?莫非有人挑撥?還有《狼朝禁宮錄》的散播,又是何人所為?加上這幾日以來對鐵軍廟種種的反彈聲浪……
  所有不利因素,無一不指向鐵驌求衣,在這一切算計的背後,陷害鐵驌求衣的目的又是什麼?又是誰在布局?
  風逍遙抬起頭,看見黎梟手握大刀,滿臉痛心之情,而後黎梟深深吸了口氣,面向鐵驌求衣,道:「犬子發不義之兵,且執迷不悟,確實罪無可赦,但是……」他手一抬,將刀橫在頸邊,孟犩大驚,叫道:「父親!」黎梟卻不理他,只是道:「軍長,黎梟一把年紀,一條命雖不值錢,還妄想向軍長求得吾兒一命!」
  黎梟說完,手臂猛然一劃,鮮血登時自頸邊噴出,就在血色漫天散落之際,風逍遙陡然變了臉色,一個極為相似的場面自腦中迸出,他不禁渾身發顫,眼前一花,竟險些站立不穩。
  孟犩大吼道:「父親!」而後不顧一切地往黎梟撲了過去,鐵驌求衣沒有攔他,刀尖指地,臉色肅然不已。
  而那將死的老者躺在孟犩的懷中,哆哆嗦嗦地道:「孟犩……吾兒……你若還發兵……我在黃泉之下、死不瞑目!」隨即氣絕而亡。
  鐵驌求衣凝視著黎梟,而後對著痛哭失聲的孟犩道:「你,還要出兵嗎?」
  孟犩雙手緊緊抱著黎梟,睜著一對通紅的眼,狠狠咬牙,然後轉頭對著猇族眾兵,吼道:「退兵!」
  鐵驌求衣於是收刀,轉身,卻看見亂軍退散之間,風逍遙一個人傻愣愣地站著,目光渙散,渾身竟微微發顫。鐵驌求衣心中一凜,忙走上前,一把握住他的肩:「你受傷了?」
  風逍遙抬起頭,卻是心神大亂,顫聲道:「老大仔……我想起來了,我都想起來了……我……」
  鐵驌求衣見他如此,而他們又身在是非之地,於是道:「此地不宜說話,別慌,跟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