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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秉秉,你不認得我嗎?秉秉?」

  盧佾暘拍拍林毓家的肩膀,默默別開了臉。坐在床上的人靜靜地看著幾乎要發狂了的林毓家,沒有阻止他搖晃自己,也沒有閃躲他的視線,眼底沒有疑惑,甚至沒有一點剛剛清醒的迷茫,眼神理直氣壯到令人有點害怕。李秉諭那種沉著的模樣讓盧佾暘越發覺得背部好像爬上一層又一層的碎青草,又濕又癢,冷得透進了骨子裡,危險而異樣的陌生感讓他禁不住顫抖,趕忙收回了手放進口袋。眼前那個奪去了李秉諭皮相的陌生靈魂好像躲在他們看不見的某個角落獰笑嘲諷,林毓家的血淚彷彿他的海洛因,讓盧佾暘打從心底厭惡,卻無法對著這張臉洩憤。他乾脆轉過身去,聽見林毓家又一次呼喚李秉諭,直接轉回來抓住他的衣領後方把人提了起來。

  「你他媽給我放手!」

  林毓家這一大吼,整間房間的人都看了過來,而盧佾暘還真的放手了,罕見地冷著一張臉看他。林毓家似乎是氣到發愣了,與他相對而立,李秉諭還是盯著他們倆看,盧佾暘瞥到他的視線,表情變得更加冷峻。「你幹嘛,為什麼要這樣?」周遭的沉默像一層堅硬的殼,但林毓家的質問仍舊帶著狠勁,盧佾暘站得挺直,毫不避諱直接看向李秉諭,深深吸了口氣。

  「這個人不是我們認識的人了,我覺得你不要再像以前那樣對他比較好。」

  他把視線挪到林毓家身上,抿起唇垂下眼眸。林毓家也將目光收攏起來,蹙起眉,握起了拳,「你為什麼要說出來……」

  他小小聲地埋怨,讓盧佾暘幾乎聽不清他的話。

  「如果你不說出來,我還有機會相信這是假的……」他抽泣一下,「秉秉不會是假的……他是秉秉……」

  他說著說著就低下了頭。好了,沒事了,快回房間去,不要被人發現你哭過,那天秉秉是這樣叮囑自己的。因為自己是一個獨當一面的表演者,所以不能在其他人面前變得脆弱,一旦被輕視就會失去權力,而權力是他們這些已經身受傷害的人們生存的倚仗。要讓人們服從權威,還要服從能力,一旦讓防備下的真容暴露過一次,這些人的畏懼從此只存在於臉龐,不存在於心中。尤其是自己,一旦失去了服人的表象,就會淪為年幼可欺的紙偶,在他們眼裡就是只會仗著權勢狐假虎威。他們不會在乎自己如何以這樣的年紀取得權力,他們只會在乎自己的年紀配不上這樣的權力。但權力其實也不是什麼太天大的東西,左右就是一滴眼淚可以融毀的權杖罷了。所以他從來不敢哭,久了就沒想過要哭了,為今天早上那個還熟悉著的李秉諭流下的淚水是最後一次,姑且算是獻給那短暫重逢的祭奠,從此以後,再沒有什麼能讓他流淚了。

  盧佾暘說得對,現在的自己正在搬一齣外人眼裡無比拙劣的戲,只是為了欺騙軟弱的那個自我而已。林毓家用袖口按拭眼角,猛地抬頭,瞪大一雙眼掃視眾人,驅趕那些還遲疑著的身影,看著他們安安靜靜地散開。他看向盧佾暘,還銳利著的視線嚇得他縮了一下,不過很快林毓家就放鬆了眉眼,「沒關係。」他說著便走到盧佾暘身旁,慢慢吁了口氣。

  「我就當秉秉已經死了。」

  他拋下這句話就走開了。盧佾暘看向還是坐在那兒的李秉諭,他看著前方,似乎連眼都不眨一下,盧佾暘嘆了口氣,直接別開了臉,轉身回到自己的床鋪去了。他躺在床上,想到明天大家不是繼續參加基本訓練就是去參加表演者的培訓,只有他一個人無所適從、無處可去,原本的那股憤怒忽然就燃燒不起來了,只有被淋濕的柴薪冒著濃重的煙。本著厭惡的抗拒也變成了疲累,他現在已經不對任何人事物感到氣憤了,他只想待在一個沒有人的地方。如果是以前的自己,大概還會試著說服自己,再說服林毓家,李秉諭剛剛從昏迷中醒來,難免會有認不得人或呆滯的情況,他可以掩過某些非常明顯的小地方不管,只為了讓自己與身旁的人還能繼續保有在這世界的趨光性。但現在不一樣了,他生命裡的火已經熄滅,就不會再有光亮了,雖然他還是會有點害怕,對什麼事都無動於衷了的自己,是不是真正地失去身為盧佾暘的自我了?因為發現自己被欺騙了,就接受這個地方存在無數悲劇,而且自己無力改變的現況,他是不是即將變成悲劇的一員,而且未來也要將其他無辜的人拉進深淵之中了?他越想越害怕,卻又有解脫般的自在感,已經沉淪的人就不會再遭遇一次沉淪了,從此以後他不用再害怕自己墮入黑暗之中,因為害怕黑暗的他,已經墮落了。

  

  到了晚上大家還是興致不減,雖然都乖巧地坐在自己位置上,卻一個個都在與隔壁的人交頭接耳。放假的快樂足以讓陌生人成為朋友,原本互不往來的室友瞬間成了兄弟,盧佾暘看著這一切,心裡情不自禁地笑,臉上卻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痛苦足以消磨一個人對其他人的愛,快樂當然也足以建立一個人對其他人的信任,這沒有什麼難懂的,因為自己也曾經是如此。他還記得自己在學校裡交到的第一個朋友是玩遊戲時認識的,當時他從嗓音辨認出對方就是陪自己玩遊戲玩了一個暑假的網友,之後他們也常常在一起玩。沒記錯的話,在來到馬戲團的前兩天,他們也在遊戲裡見過面。他把自己的帳號給了對方,可以的話,每個禮拜去公會簽到一次,這支帳有課月卡還有一些禮包,還要三個禮拜才到期,每天可以多領將近兩倍的獎勵,記得送給你自己的帳號。他當時說完之後還喘了口氣,幾乎以為自己窮盡了一生的語彙量。朋友似乎愣愣地笑了幾聲,還虧了句「你怎麼一副明天就要死了的樣子」。

  朋友,不是明天,也不是後天,但是在月卡即將到期的時候,將帳號託付給你的那個人,會在死亡一樣的寧靜裡想起與你的對話。那個看見夥伴遭逢痛苦時尚且還有一絲悲憤之情的自己,或許也在李秉諭睜眼的那一刻,隨著那個沒有沾染一點黑暗的他一起死了。身在死亡之中才能體會死亡之感,當人們因為黑暗而恐懼,是因為早已身處黑暗之中。盧佾暘無力地撥弄著盤中食物,一手抵著下巴斜斜地瞥向主位,黃莑茗不在那裡,昨天的晚餐他也晚到了,今天他又要帶來什麼有趣的消息呢?盧佾暘的嘴角緩緩勾了起來,忍不住了一樣笑得雙肩打顫,他低下頭,放在桌上的那隻手掩住了嘴,拿著叉子的那隻猛然施力,金屬刮劃陶瓷的聲音淒厲地響了起來。整桌的人都噤了聲看著他,范范不安地左顧右盼,起身走到他身後拍拍他的肩,不出意料被躲了開來。他越笑越大聲,抬起頭仰著臉放聲大笑,一邊笑一邊看向范范,看著倒轉過來的笑臉,范范恐懼地後退兩步,撞上另一桌某個人的椅背,整個餐廳只剩下盧佾暘幾近崩潰的笑聲,甚至沒有一個人敢來阻止他。不一會兒,范范忽然察覺有人扯他衣袖,趕緊往旁邊讓開了些,黃莑茗立刻從他身後鑽出,走到盧佾暘旁邊。他望著還是不住竊笑的盧佾暘,淡淡地說了句「起來」,見他沒有應答,又要求了一次。盧佾暘這才起身,剛轉向黃莑茗,臉上就挨了一巴掌。

  「誰准許你在這裡擾亂秩序的?」黃莑茗厲聲喝道,盧佾暘沉默地把臉轉向他,露出了平時那樣帶著生澀的冷漠表情。「安靜,不然就離開。」黃莑茗說完就回到他的座位去了,盧佾暘卻依舊站在那裡,愣愣地看著前方。范范看了黃莑茗一眼,又看向盧佾暘,抓起他的手拉著他快步離開。

  「佾暘,你怎麼了?臉……會痛嗎?」

  他們兩人站在走廊上,范范的指尖一觸到紅印,盧佾暘就縮起了肩,抬手護住臉頰,輕輕推開范范的手。「需要我拿毛巾給你冰敷嗎?」范范小心翼翼地問,見他沒有回答,柔柔地微笑起來,「我去弄,你在這裡等我喔。」

  「我現在好累。」

  聽見盧佾暘的聲音,范范停下腳步,回過頭看他。少年的身影在陰冷的走廊上佇立,與黑暗恰到好處地融合在一起,「可是不知道明天早上要不要起床,所以不敢去睡。」

  范范整個人都轉了過來,慢慢地走向他,「佾暘,你……」「沒通過考試的人要去訓練,通過考試的人會入選,然後也去訓練,那我呢?我是不是要被關在這裡一輩子了?我以後該做些什麼?我是不是也沒辦法出去?我要在這個奇怪的地方度過一輩子了嗎?你知道貢丸他差點死掉嗎?所以你能不能告訴我我接下來要做什麼?我接下來要怎麼辦啊?」

  「我離死去到底還有多遠?」

  范范緩步上前摟住了他,盧佾暘一陷入他的懷抱,眼淚就掉了下來。他靠在范范肩膀上,淚水一滴接一滴地流,范范撫著他的背,緊緊地咬著嘴唇,閉上了眼。剛剛明明還笑得那麼大聲,真正哭出來的時候卻不發出一點聲音,范范感覺到自己的襯衫被狠狠地揪緊,於是也收緊了雙臂。沒事的,你不是一個人,范范輕聲說著,卻暗暗覺得儘管自己抱著盧佾暘,仍然是走也走不到他所在的地方。那個地方他已經沒辦法踏入了,在這裡很多事都不可逆,范范深知自己再也不會是像現在的盧佾暘這樣的人了。但他能夠怎麼辦?比起現實,他更害怕看見盧佾暘流淚的樣子。

  「原來你們在這裡。」

  聽見黃莑茗的聲音,盧佾暘警戒地掙開范范的擁抱,越過范范的肩膀看向他。「抱歉,我也有我為難的地方。」黃莑茗的語氣飽含歉意,他把冰毛巾塞到范范手裡,朝盧佾暘微笑一下,「雖然是我拿來的毛巾,但你還是拿去冰敷吧。我真的覺得很抱歉,我不應該動手的。」語畢他就轉身離開了。范范偷偷覷了盧佾暘一眼,舉起毛巾不知所措地看他,看見毛巾被拿起後欣喜地笑了。盧佾暘有些遲疑,終究還是把毛巾貼在臉上,范范看著他,悄悄地鬆了口氣。

  晚餐過後大家就回房了,開始逐一按照順序去盥洗。盥洗時間結束後,大家都安靜了下來,整理床面準備就寢。玩了一天大家再怎麼不捨也還是會累,黃莑茗在外頭透過門縫窺看眾人動靜,一會兒靠上牆壁看向他面前的男孩,「大家終於安靜下來了。你能想像他們吵了一整天嗎?」

  「我可以進去了嗎?」

  「還不行。」黃莑茗笑了起來,突然感慨地搖了搖頭,「看看你,都長這麼大了。」

  「為什麼忽然講這個?」

  「因為忽然想到。」黃莑茗答完又看了一眼房內,「現在時機好像差不多……」

  「真的?那我們趕快進去吧。」

  「別那麼著急,包括表演在內,很多事都急不得。」黃莑茗往前幾步,手放在男孩背上,「不過早點進去倒是真的無妨。」

  「所以我就說了嘛。」

  「對啊。」黃莑茗咧開了嘴笑,「一切都聽你的,Wil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