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圈子裡最近一直在傳著某個人的事。
  他們說有個在地下寫文章的,言辭很辛辣,專業度又夠,批評大中政府和海音特區首長的言論經常被偷偷轉傳;也因為他和地下反抗團體有著密切的合作關係,得到強而有力的技術後盾,不管人們怎麼傳,牌坊系統(大中的網路過濾程式,正式名稱是「忠貞網,被海音的人民戲稱為牌坊系統」)禁都禁不完。
  那個人近前寫了一篇文章,抨擊特區政府要「修法」,將數十年前海音費時許久才通過的平等婚姻制度改回傳統的一夫一妻制度,因為文章內容掌握了特區政府直接聽令大中政府遙控的證據,用極大篇幅酸了一把特區政府,也酣暢淋漓地攻擊了大中的「退步主義」。
  豔紅平常不太懂那些。
  他不知道政府在這個時候拋出「修法」有什麼目的,他也不是很在意,「我想跟誰在一起、宣告我是誰的老公,並不需要別人來允許或證明。」
  「可是,法令有它的影響力,它涉及教育,教育涉及想法和人格的塑造,海音可是在通過婚姻平權後的幾十年都還存在歧視。」明鯨懂豔紅的個性,並不強力說服他,只是提出他的立場。
  豔紅穿著緊身牛仔褲的大長腿翹起一隻疊在另一隻腳上抖抖抖,「抓來讓豔紅葛格疼愛一下,感受一下性感的魅力。」
  明鯨拿起一枝筆丟向攤坐在沙發上的豔紅,「三八鬼。」
  「不過剛剛聽你們開會完聊到那個寫文章的,好像很厲害?最近常常聽到他,叫什麼夕什麼的。」
  「是偕夕。」明鯨從桌上翻找出一張紙遞了過去。
  豔紅只看了一眼作者名字就把密密麻麻的文章放下了,「好奇怪的名字。」
  「你的比較奇怪吧,硬要改成『豔紅』,真的很三八。」
  豔紅回敬了明鯨兩顆抱枕,「莫佇彼哭枵!」
  他是學理工出來的,對於利用學識文字服人的人雖然由衷感到佩服,但他一看五百個字以上的文章就頭痛,所以並不會去看長篇大論的文章(不過他倒是熱衷於隱蔽行蹤在官方宣導下面留言嗆聲,或駭進系統把政令宣導影片改成Gay片),直到前陣子豔紅的老朋友明鯨開始投身反抗行動,他也跟著加入,提供一些技術上的協助。
  比起真正關心時局,他比較像是擔心單純擁有一顆熱血、卻不懂得保護自己的明鯨。看著他們策劃著下一場網路上的攻防戰、下一場明面上的抗議行動,有時候他會疑惑為什麼他們這些無法用武力保護自己的人,要比一般人更加投入這場沒有終點的戰爭。
  他跟在明鯨身邊去參加一些秘密的聚會,連帶著他也常常接觸到他們在談論的政治話題或人物,包含這樣寫文章批評時政的人。聽說那個人也沒少被刁難,要抵抗的是這麼大的系統和機器,明明收效甚微,卻還堅持下去。
  他懂的不多,他能做的就是盡力保護這群人。

  豔紅初遇偕夕的時候,場面很混亂。
  雖然暫時還沒有實際的動靜,但彼時整個海音都談論著上頭的人要修法的事,許多民間團體會在週末時舉行簡單的宣講活動,這些人多少也和他與明鯨參與的團體有交流,豔紅那天剛好很想曬自己剛買的新鞋子,就拉著明鯨跑去幫忙一起發傳單。
  明鯨前一天半夜三點剛開完一個會,早上就被豔紅挖起來,睏得要死,躲在樹下納涼打瞌睡,也就那麼幾分鐘放任豔紅去喀喀喀地展示他新買的短靴就出事了。
  豔紅當時正(以他的狀態來說)非常規矩地向路人們發著傳單,卻招來一位特地衝著這個團體而來、要來挑釁的民眾。他刻意閃過豔紅遞過去的文宣,當著他的面罵了一句:「不要臉!不男不女的死人妖!」
  「呃。」豔紅愣了一下,第一個反應卻是:「我是男的,我有小雞雞的。」
  「你說什——」
  「不對。」豔紅又自我反駁,對那人笑開,「應該算大,一定比你大。」
  接著場面就有點混亂了,豔紅成功激怒了對方,並且樂此不疲地繼續逗著人家玩,而對方來人不只一個,聽見他們的爭執(或者說豔紅的淫言穢語)都圍靠了過來,豔紅以一擋十,玩得不亦樂乎。
  話說不過,修養不好的人便開始動手動腳,豔紅畢竟是個大男人,但他不想對長輩出手,被動防禦的結果便是被一個留著長指甲的阿姨抓破了手,與此同時,剛才被他反駁的阿伯揚起了拳頭,豔紅兩隻手都被失去理智的抗議群眾牽制著,無暇去擋,他剛低下頭要閃,身後突然伸來一隻手臂,制止了原本將揮舞而來的暴力。
  他在一片混亂中沿著身側的手臂回過頭,在刺眼的陽光下,他首先看見的是一個帶著舊式黑框眼鏡的男人側臉,他還想轉個角度看清楚,被抓住的那隻手便被更用力地拉扯,指甲戳著肉的感覺讓他皺起了眉,接著他便看見抓住阿伯的那隻手將阿伯推開,隨即又去拉開阿姨的手;而豔紅的腰也被輕淺而不失禮貌地摟住,往後帶開脫離了戰局。
  豔紅因為穿著跟鞋被帶著踉蹌了一下,那擁著自己的手臂便更加使力地抱住,撐著他不致跌倒,豔紅撞在人家胸膛上,手還不客氣地攀住有力的臂膀,才沒摔個狗吃屎。
  他在周圍尚未停歇的吵鬧中站穩腳步,那人立刻就放開了手,豔紅再次轉頭望向解救了自己的男人。他的個子和穿著高跟鞋的他差不多高,穿著簡單的白襯衫和牛仔褲;調整角度後他也看清了男人的長相,眉目間正氣十足,但戴著眼鏡讓他看起來很儒雅,望向那群無禮的群眾時目光依然平和。
  發現了豔紅在看他,男人溫和地笑了笑,「還好嗎?有沒有受傷?」
  「沈彥宏!你又在闖什麼禍了?!」明鯨此時也夥同其他同伴擠了過來,連忙隔開那群人,當他看清站在豔紅身邊的男人時,愣了一下後驚訝地問:「偕老師?你怎麼在這裡?」
  豔紅聽見明鯨叫那男人的稱呼時也嚇了一跳,他沒想到會在這樣的場景遇見同伴們口中談論的偕夕,一雙美目整個睜圓了看著他身邊的男人,偕夕被他的反應逗得笑了出來。
  「待會我們再好好說說話,先處理一下這裡的狀況。」偕夕對明鯨說,「擴大衝突不必要,而且引來警察或媒體就麻煩了,先撤吧?」
  「為什麼要撤?」豔紅在明鯨表態前就先反問,「我們又沒有做錯事。」
  「豔紅,你先等等。」明鯨連忙拉住他,對偕夕抱歉地笑了笑,「偕老師,麻煩你跟鬍鬚仔先回我們辦公室,我們等一下就回去。」
  「傳單都還沒發完,回去個屁?」豔紅雙手抱胸,不耐煩地上下打量著偕夕,「你怕警察你走就好了,我們好好的,沒事幹嘛先縮?」
  「豔紅!」明鯨這次直接摀住了他的嘴,連忙向偕夕道歉,「偕老師抱歉,他沒有惡意,別跟他計較。鬍鬚仔,趕快帶偕老師回去。」
  「不用了,我也只是跟著潘先生他們過來看看而已,就不打擾了,你們小心安全,別再起衝突,真的不行就先散了吧。」
  「好的,我就不送了,你慢走。」
  豔紅掙脫明鯨的手,沒好氣地瞪他一眼也瞪沒走遠的偕夕,用不小的音量說:「還說是寫什麼很大膽很厲害的文章,只是有人來亂的小場合就怕成這樣。」
  偕夕必然是聽到了,他稍停住了自己的腳步,回頭看向豔紅。
  豔紅以為他一定會被自己激怒,露出氣憤或嫌棄的表情,甚至走回來與自己理論,但偕夕只是微微一笑,對他點點頭後,繼續與友人遠去。他不卑不亢,始終保持儒雅的氣質,甚至連那個點頭都是充滿和善的致意,讓豔紅錯愕地愣住。
  「你齁,話都從鼻孔出來。」明鯨無奈地拍了拍豔紅的頭,「偕老師進出警察局的次數大概比你靴子的數目還要多吧。」
  豔紅再次瞪圓了眼:「什麼意思?」
  「雖然不確定偕老師真正考量的是什麼,但是他絕對不是怕事的人,他自己就因為跑運動、寫文章,不知道被抓進警局或被關切多少次了。我猜他是覺得這次修法的爭議都還沒有一個定調,馬上就有爭執的新聞出現會很麻煩,而且我們組織也還不穩定,不適合在這個場合露臉。」
  「我以為組織是支持的。」
  「當然支持,不然還能讓這麼妖嬌的你每天進出辦公室喔?」明鯨說著自己也笑了,「可是我們還不夠強,在還沒強到不怕被抹上亂七八糟的顏色之前,要忍。」
  「我……」豔紅剛才的氣燄全消,囁嚅道:「我又沒想那麼多。」
  明鯨嘆了口氣,「我知道,所以才攔著你,但是我攔不住你的嘴。」
  「我前男友們也都這麼說。」
  明鯨不想探究他這句話是字面上的意思還是黃色的意思,只是拍了拍他的背,拉著他回到同伴身邊;衝突的群眾已經被夥伴們分開、勸離,四周的人群回到零落的狀態,夥伴們正在撿拾飄散在地上的文宣。
  他彎腰撿起腳邊一張被踩滿腳印、破了一角的文宣,「進步得來不易,你卻選擇後退一大步?」上頭這麼寫著。
  豔紅從來不曾質疑或否定自己的模樣,也從來不在乎那些迂腐的人們、或可笑的大中政府玩弄的手段。他到現在仍然什麼都不怕、不在乎他人的目光或打擊,但他們正在做的到底都是什麼樣的事,他比十分鐘前還要多了一些實感。
  而那雙彷彿知悉一切、卻仍然包容而溫和的眼睛,在他的腦海中縈繞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