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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根
        𝚂𝚒𝚍𝚎 𝙰     ——
 

 
  果然還是太冷了吧?
 
  真冬從他身側擦身而過時留下的話像被暴力刮壞的CD,所有磨損的音源噪雜在他耳際紛亂走調,周遭呼喚霎時被縮放得無限遙遠,連清晨凜冽的風都像被放慢了播放的規則而沒有前進的餘地。好不容易鋪地薄薄一層的細雪被人踩得髒亂,他明明記得早上他還在跟真冬玩笑再晚點就能拉著柊他們一起打雪戰,但是被踩成這樣想必是約不成了吧?就算覆上新的絨雪,也不會是他們早上迎接的靄靄白雪了。
 
  雪還是下得太大了吧?
 
 
 
  他開始想不起來為甚麼還能握緊的雙手隨著每一次爭執逐漸鬆脫。真冬不再唱歌了,好像源自他們每一次試圖振作卻沒有意義的相見,他也開始想不起來真冬時常亂哼的曲調到底有沒有終點,他只好獨自舖滿所有空白的音節,然而最後的大節怎麼彈奏都無法臻至完美,那種被暴力刮壞的CD造出的噪音又開始在腦海騷動,騷動復又劫難成惡毒語言,他只好躁動的嘶吼,周而復始、沒有結局的重複上演,理所當然的詛咒與質疑終於取代日常所有漫不經心的愛。
 
  他明明記得每一次回答真冬都是沒有遲疑的肯定,卻又為甚麼連該被應允的愛都造次成爭執的炮口,他到底⋯⋯該用怎樣的言語讓真冬了解所有愛都沒有離去一分?
  他記不起來從何時開始他們的相見都像用暴力拆解彼此所剩無幾的相愛,只是你來我往,就算誠實也被當成相互愚弄的談資、變成下一次新的爭執、喋喋不休,率先衝出嘴邊的語言根本不是誠實的模樣,卻因為包覆隱藏不住的情緒從而狠狠地丟擲彼此,沒人拍手稱快,只是偃旗息鼓、醞釀後紮根,等待它們終於破出地面時再也沒有人能收拾荒唐。
 
 
 
  柊又在問他到底想不想繼續樂團活動。
 
  他是怎麼回答的?柊好像只是嘆了口氣後沒再說甚麼拉著玄純帶上房門離開,留他嘶吼後還未平復的喘息;只是那時候真冬已經拒絕他所有相近與若離。他明知道真冬這人是不擅表達情緒與自我欺瞞的人,每一件過去可以被體諒的事怎麼如今就像被放大而跨不過去的檻?就算留意腳下卻還是被話語跌得遍體鱗傷;他也知道所有事情都在循序漸進的改變,卻以為只要帶著所有人停下腳步就不會誰落下誰,然而停滯不前果然還是錯誤的吧?
 
 
 
  閒置多日的手機螢幕疊滿屢被通知刷新的未讀簡訊與未接來電,電量已經岌岌可危了,最重要的那通電話與姓名卻遲遲沒出現在該有的位置,他依舊按照生活步調進行,上課、課後打工、練團、寫曲,好像真冬又離他非常遙遠。他知道這不是辦法,誰先開口好像都是錯誤,他卻只能笨拙地假裝有一天全都會好,他是,真冬也是,就像小時候從來沒鬆開的手。
 
  他又想起來第一次帶真冬去看海的那天了。只是覺得該留下什麼,他依循所有情侶會有的腳步,沒有告白過的他們早就認定自己只能是對方缺角中唯一一塊拼圖,但他想不起來是誰開始第一個吻,或許是真冬吧?極其自然的稍微側過臉就印上他們第一個吻,然後是他沒有遲疑的第二個吻,所有親吻的日常都不用誰來提示,如做愛也是他們生活之一。第一次做愛時面對的也是從小看大的身體,但產生情慾卻是理所當然的事,他急躁得像青春期壓不住衝動的男孩(而他當然是),卻在看見真冬比他親受還要更劇烈的感受時懂得緩下步調適切帶領面對一切都生疏的他們倆。
 
  明明那時候不用過於直白的語言就能充分體諒的他們倆,果然是在什麼地方就開始迷路了嗎?無法藉由跌撞碰壁去抉擇怎樣才是對錯的他們在踏出錯誤的第一步時就不能回頭了吧?記不起快樂的他們只能沿路跌宕了吧?他明明也向真冬拋出求救的信號,但已經聽不清真冬丟出訊號的他果然是不值得被挽救的。
 
 
 
  在他終於醒悟時卻已經是聽見真冬終於拋出判他死刑的那句話。

  他帶著柊悄然候在真冬的學校門口,他覺得有些事必然還能拯救只是需要靜心詳談,幾次對自己深呼吸,等了再等,好不容易看見的身影旁卻有陌生的男孩與他勾肩搭背,他霎時像善妒的庸婦即刻追上他們,用同樣熟悉的惡毒語言追問,他看見對方的神情從訝然到不可置信,瞬轉成同樣失去理性的表情,辯解、你爭我奪、沒有去向的答案激烈碰撞,所有他堅持做的事被對方不經意放棄的時候他忍不住拉高音調,卻終於換來——
 
 
 
  「那你願意為了我去死嗎——」
 
 
 
  啊啊、到底為什麼會這樣?他明明沒有要讓場面變得誰也無法低頭,但他不能接受澎湃而出的愛怎麼轉眼變成惡毒且凌遲一樣的言語,好像誰的付出都沒有理應承接的人而它們只好離散,破碎得離散,再也沒有人要撿拾起荒唐,所以這個冬天果然是太冷了吧?他沒有回頭看真冬越發遠離的背影,他甚至連真冬哼的怪調起頭是什麼模樣都已經模糊不清,柊在旁邊看著他們無疾而終的談話沒有表示什麼,他竟也不想讓他們目睹難堪了,只是強裝習以為常摁住柊的肩帶他背對真冬,假裝所有日常依序前進,他卻知道有什麼已經被丟在原地無人即時拾起了。
 
 
  與柊分開後他憑著沒有意義的衝動購入過去很少觸碰的酒,好像能藉由它們平復焦灼翻湧的胃液與始終脹痛的腦海,但是越喝真冬的臉就越在識海烙出栩栩如生的模樣,從小時候第一次見面的時候、到真冬他那混蛋父親終於被抓去的時候,還有再大一點他們逐漸摸清楚對彼此重要意義的樣子,每個畫面堆疊與重曝,再重新拼組成真冬的模樣。
 
  好像伸手就能觸碰的模樣。
 
 
  他明明是最不能理解「離去」是什麼型態,卻已經將這件事體會得比誰都來得熟練。柊以前問過他有沒有詢問過真冬到底想要什麼,他理所當然地回,「只要這首曲子完成就對了!」只完成一半的曲子被重複存放在同一張CD裏,但他播放出來時卻沒有在裡面發現任何一分屬於真冬哼的那首曲子了,他漫不經心地抬起吉他想再從頭彈出來,喝醉而顫抖的指尖卻已經壓不緊弦,彷彿所有堅持都是可笑空談,依稀聽見耳際又是真冬最後對他落下的那句話。
 
 
  「真冬——
  要是我為了你去死,你會回來看我一眼嗎?」
 
 
  
  他坐上陽台欄杆,已經烏雲濃密的天空刮動寒風,隱約模糊的第一片細雪,他伸手觸碰卻發現什麼也碰不到,身後天窗垂下的麻繩已經繫上繩結。
 
 
 
 

 
 
 
 
  遠方傳來的急躁警笛聲由遠而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