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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莫溫馴步入良夜
夜風吹皺倒映點點星光的清澈水面,拂過安靜的湖畔,掠過更遠處的森林深處,發出枝葉交纏沙沙的響聲。時間與空間的裂隙打開,步入的人影打破了這份沉靜。終結之處,世界盡頭。「居然是這裡嗎。」殤不患心情複雜的低吟。洪水的痕跡已經退去,只掩蓋過有過人類居住的跡象。景色依然,物是人非。
懷中的人輕聲呻吟一聲。殤不患抱緊了點,想著這樣下去不行,得盡快找個地方歇息。他向著記憶中堡壘一樣的宅第走去。幸虧距離不如兒時覺得長遠。宅第已經成為杳無人煙的廢墟。殤不患推開半掩的門,徑直往室內走去。他清理出一塊稍微乾淨的空地,把人輕輕放下。藍衣白髮的青年雙眼緊閉,只有輕淺到幾乎看不見的呼吸顯示一息尚存。
殤不患打了桶水,輕輕擦拭掉青年臉上的血漬和汗水。內功紊亂、經脈斷裂、加上全身上下大大小小的傷勢,能活下來就很幸運了。自己又何嘗不是。簡單清理和處理完青年的傷口後,殤不患就地坐下,運氣感知自己身上的內傷。
禍世螟蝗奪走了所有的神誨魔械化為己用。日月無光,黑暗吞噬大地。魔王站在上升的浮空城堡上冷眼俯視,無數的魔族從城堡大門蜂湧而出。手無寸鐵的護印師無法對抗洶湧的黑色激流,人界就此化為地獄。
殤不患在戰場的正中間。只剩下他還能站著與禍世螟蝗相抗衡。被分斷的戰場上,舉目所見已無戰友蹤跡。他已經做好最壞的打算。「那邊的人類,名為殤不患吧。」遠處的魔王城天台上,傳來呼喚的聲響。禍世螟蝗似乎感到有趣,收了手發出嘲笑的笑聲。殤不患壓抑著不祥的預感,舉頭望向聲音來源。天台的邊緣有個銀白色的身影。殤不患看清那是什麼後呼吸一滯,心止不住地下沉。
凜雪鴉半身斜出天台,雙腳險險抵在邊緣,唯一的支撐點是阿契努斯抓著他長馬尾的那隻手。戴著黑色手套的指間刻意慢慢放鬆,雪白長髮一吋一吋逐漸下滑。「很有趣吧,原本狂妄的半身,變成如此狼狽的模樣。」殤不患忍不住握緊了拳頭。
「人類,給你一個機會。」魔王露出殘忍又美麗的笑容:「我原本想要將自己的弱點同化馴服。看過這傢伙的記憶之後,我改變了主意。」他突然緊握住凜雪鴉的長髮往後拉扯:「這個無用的殘骸可以給你。不過我會強制你們脫離戰場,隨便去世界哪個角落像蟲豸一樣窩囊苟活。」魔王刻意鬆開手,待馬尾下滑到中段時揪住。凜雪鴉在天台的邊緣無聲搖晃,連一聲痛吟都沒有。「回答要快,我的手開始酸——」「我答應你。」沒有猶豫,殤不患的回答,混合著炙熱的憤怒和冰冷的殺意從喉中擠出。
「有趣。」魔王嗤笑,把凜雪鴉往回拉後,用力往殤不患的方向擲去。殤不患奔馳著,跳起來接住空中的凜。預定的落腳處裂開空間的大口將兩人吞噬。禍世螟蝗的嘲笑在身後迴響:「……妄圖拯救世界的英雄,最後終究選擇了保住所愛,你的覺悟不過如此,啖劍太歲——」扭曲的空間收束,只剩下伴隨著焦土和死亡的寂靜。
月色照進毫無掩蔽的窗洞。殤不患輕撫凜雪鴉的背,耐心順開他體內紊亂逆流的氣、沖開被閉塞的穴道。斷裂的經脈和更難處理的傷,只能讓凜自己來了,但在此之前,要先能讓他醒過來。在殤不患連續用氣幫凜雪鴉治療的三天後,像毫無生氣的人偶一樣的凜雪鴉,終於發出了一聲像泅水之人突出水面呼吸空氣的聲響:「噗哈——咳咳咳咳,」殤不患吊起的一顆心終於放下,他輕拍著凜雪鴉的背。「哈哈。」連續不斷的咳嗽結束後,是熟悉的凜雪鴉的輕笑。「真是的,你居然還笑得出來。」殤不患的嗓音低而輕,帶著比以往更多的感情。
「……真是的,只要眼前有人有生命危險,就連在下這樣的人,殤大俠都會毫不猶豫的救下。」凜雪鴉的話語柔和而輕軟:「殤大俠真的,非常溫柔。」他伸展了手腳,宣稱要下床走動走動,順便打理梳洗自己。待一道虛掩的木板將兩人隔開,殤不患才將臉埋進雙手嘆了一口長氣。
「說起來,這裡是哪裡?」「……是過往我其中一位師父曾經的居所。多虧了他,拙劍無式的基礎才能成形。如果是這裡的話,藥草什麼的都還算容易取得——前提是沒有被洪水毀壞沖走的話。」「就是那位與魔族相愛,曾經的護印師摩周吧。」凜雪鴉突然轉過身,紅瞳中帶著不懷好意的笑意:「也是殤大俠和年輕時的初戀賽西莉小姐相遇的地方嗎?」「……賽西莉確實是特別的存在,但她不是什麼年輕時的初戀,」殤不患聲音突然變大了起來:「我喜歡的人,一直都是——」「一直都是?」凜雪鴉歪了歪頭。殤不患看著眼前晶亮的紅瞳,一時心虛的別開眼睛:「沒事。」夜風靜靜地穿過兩人之間。凜雪鴉靜靜的微笑,伸手拉住殤不患:「不患不妨帶我看看這附近的藥草吧,說不定有意料之外的可用之處。」
在湖中島的日子安靜而平靜。兩個人之間很少對話,只是默默的治療、養傷、維持生活所需。一種沉默的默契漫延在兩人之間,殤不患不說,而凜雪鴉也不提。終於,在一個微風和煦的午後,凜雪鴉抽著煙管,開口詢問:「殤大俠知道,」他手上拿著一張不知道從何而來的白紙,用煙月在其中一個邊角畫了個圈:「如何只在這裡畫圈,卻可以讓對角出現同樣的圖案?」「這又是什麼奇怪的問答嗎?」「這牽涉到評估殤大俠對於現狀有多少把握,請認真回答。」不確定凜的問題有多少認真的成分,殤不患凝視了白紙一會,然後伸出手,將紙凹起,把兩個對角捏在一起。白紙的另一角印上了淡淡的黑圈。「正解。」凜雪鴉的聲音帶著愉悅:「那麼,進入正題。雖然回到過去改變歷史,可能會讓所有的時空產生偏移進而發生不可預知的危險,無論為了什麼樣的理由都不推薦這麼做——但是,改變『現在』,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凜雪鴉望著他,認真異常的宣告:「殤大俠,就某個角度來說,在此時此刻的現在,依然進行著第二次窮暮之戰。」
殤不患望著白紙上的兩個圈。這只是凜雪鴉為了對自己有利發明的說法嗎?還是做為一名出色的騙徒,終究對他隱瞞了什麼關鍵的重點?「不患,」凜雪鴉的呼喚打斷了殤不患的沉思。「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是我重要的友人。因此,我願意為你做最後一件事。」凜雪鴉的語氣甜美、緩慢而鄭重。他起身,陽光灑落在凜雪鴉身上,他在光中微笑:「我也不是什麼任人予取予求的大好人,殤大俠在窮暮之戰結束後,想必會變得十分無趣,我們就各分東西吧。畢竟只要有緣份相互牽引,就會再次見面,等殤大俠哪天又遇到有趣的事情,屆時請務必讓在下參與。」殤不患望著凜雪鴉。白羽輕揚,白紙上的圈隨著輕劃的煙月現形在空中。他想開口,終究將千言萬語嚥下,只剩下一句:「再見了,凜。」凜雪鴉微微睜大了紅瞳,然後勾起了嘴角。圓圈收束,回歸到最初的寧靜,連一片羽毛都沒有落下。留在原地的殤不患深吸一口氣,再緩緩吐出。這座島以外的世界已成地獄,飛離的白鳥註定有去無回。「直到最後都還在騙人,你這傢伙……」他走到沙岸上,望著打上岸的水波,輕閉雙眼。
凜雪鴉從通道中走出。這裡是他無緣參與的,窮暮之戰的人界戰場。此時此刻的自己,應該還在和魔王鏖戰方酣。照理來說,天工鬼匠應該會在睦天命的左右,既然他在戰場上,那持有芙蓉慧刀的睦天命,應該離此不遠。凜雪鴉一邊掃視著戰場,一邊用煙月掩去身形。「睦女俠。」睦天命轉向突然出現的聲音來源。「您是,之前在魔界有過一面之緣的那位?」「沒錯。當初沒有機會自我介紹,在下掠風竊塵,是殤不患殤大俠的友人。」凜雪鴉行了一禮:「我知道您有很多疑問,但戰場不是個談話的好地方呢。」他揚手打開空間通道:「此去前方,便是殤大俠所在的前線。請您直接前往他身邊,將重要的東西和言語傳達給他吧。」煙月轉了兩圈,現出劍形,冷冽的劍氣向睦天命背後射去,掃下意欲偷襲的魔界士兵:「在下雖然變成這副不中用的樣子,但至少還能做到為您開路這點小事。」「那麼,在此謝過了。」睦天命對他致意過後,便踏入空間通道。裂隙收合,凜雪鴉退去來襲的敵軍後消去身影。看來殤大俠沒有警告過她,凡掠風竊塵幫助者,日後必被盜取重要之物。「抱歉了,睦女俠。我不會為此感到愧疚呦。」怪盜對著眼前的戰場,輕聲遞上了預告。
確認過人界戰線無虞後,凜雪鴉利用空間裂隙回到自己的戰場。真是的,魔王大人居於劣勢就同化別人,太不講道理了吧。他藏在魔界正殿的屋梁上冷眼下望。自己已經把身上的外衣換下,留給「現在」的凜雪鴉。所有陷阱都已準備完畢靜待啟動,空間裂隙收合的震盪會引起他人注意,離交戰地近在咫尺的凜雪鴉無法脫身。一點一點藍色光芒開始逐漸從指尖滑落,他不確定自己是否能見證終局。或者應該說,真虧自己能撐到這時。他閉上眼睛,輕靠在身旁的牆上。整座城堡突然一陣晃動。跑動的「凜雪鴉」停下折返:「看來你自豪的城堡出了點問題啊。」正上方,揮舞著喪月之夜的凜雪鴉,除了動力源消失之外,在身邊不遠處感覺到另一股波動。他輕輕挑了挑眉,繼續專注與阿契努斯的決鬥。
自己似乎在永無止盡的下墜。所謂的空間術法,說穿了就是,將白紙的這頭和那頭疊在一起。至於要疊合的兩端相距多遠,全憑施術者的本事。可以是海角天涯或者銀河的兩端,又抑或是,平行的兩個世界。時間和空間都失效的黑暗隧道,連光都無所遁逃。凜雪鴉望著不斷向上飛舞的點點藍光,想起倒映著銀河的清澈湖面。
湖岸的安靜被不速之客的喧嘩打破。「看來我們又跟浪大俠和殘雲走散了。」手持煙管的藍衣青年指出顯而易見的這點,卻不見身邊的男人像以往一樣反唇相譏。取而代之的是,男人有點怪異的表情。「怎麼了嗎?」「……這附近應該早已無人居住才對。」男人低聲說了句,隨即換上警戒的表情。「趕快找到他們兩人,快點離開吧。」「嗯,殤大俠之前可是來過這裡?」「……是啊,這是個不祥之地。」殤不患回話,之後便閉眼不再願意多說。
木刀突然往殤不患的背後揮落。他轉過身擋下,驚愕的看著對方的面容。是一位黑髮綁著馬尾的少年。被擋下的少年很快便發出第二招,殤不患輕鬆見招拆招,內心的荒謬感逐漸膨脹。雖然說不是沒有可能,這種事情還是第一次發生。除此之外,「……過去的我真的有夠菜。」他橫向一揮,打掉少年的木劍。凜雪鴉原本竊笑著看熱鬧,不意間冷如冰雪的劍氣襲來。他往來襲方向反手一撥,卻驚愕的看向對方的白髮紅瞳。白髮少年趁著這一愣和黑髮少年合流,往這座島上屋舍的方向逃跑。
「我本來以為自己很清楚自己在哪,現在卻被搞糊塗了。」殤不患困惑著摸著後腦。只有少年的自己的話,這裡確定十分危險,但他記憶中從未見過白髮少年。一旁的凜雪鴉被氣笑了,如春天繁花盛開的笑顏看著卻讓人感到十分恐怖。屋舍的門打開,走出一位年紀稍長的陌生黑髮男人——不對,能說是陌生嗎?殤不患捏了捏自己,想確定自己沒中幻覺或迷煙。「抱歉,我家的徒弟有夠野,已經請內人狠狠教訓。」男人露出溫和的微笑,面對著目瞪口呆的兩人:「要喝茶嗎?」
據男人所言,這裡是第二次窮暮之戰後地獄一樣的世界中,最後剩下的少數淨土。男人的友人離開後,他獨自一人生活了很久。直到有一日,男人看到有人被波浪打上岸邊。男人把那人撿回家,發現他喪失了所有的記憶,甚至連自己的名字都想不起來。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後,最後成為男人現在的伴侶。
「雖然提出這個請求非常失禮,能讓我們見見尊夫人嗎?說不定,來自不同時空的我們,有關於他記憶的線索。」凜雪鴉淡淡地提出。男人的表情一瞬間變得微妙,但是並沒有拒絕。
內室裡,兩個張狂的小鬼,此刻老老實實跪坐在蒲團上。「小任,小凜。反省夠了就去找你們師父。」兩人如釋重負般吐出一大口氣,一溜煙便不見人影。紗帳後人影若隱若現,透出只有來客才感受到的冰冷戒心:「兩位稀客請進,在下身體微恙,招待不周,還請多見諒。」凜雪鴉勾起一抹意味深長的微笑。「哪裡,是我們失禮了。原本還想著可能提供您恢復記憶的線索……但看來已經不需要了。你早就全部想起來了吧,掠風竊塵?」原本搖動的紗帳頓時靜止。然後瞬間落下,看不出歲月消逝,但氣質顯然較為年長的銀髮青年現身於後。銀光一閃,發出刀刃相擊的金屬聲響,兩把一模一樣的煙月碰在一起。
殤不患突然覺得一個頭兩個大。年長的自己明明知道會發生這種事,還放他們進來嗎?另一邊已然過上十來招,盈滿一室劍刃上的流光。他聽見凜饒富興味的聲音:「煙月無痕,」年長銀髮青年從背後擋下凜雪鴉的攻擊,「但骨子裡是拙劍無式——」反彈的氣勁震上凜雪鴉握著煙月的虎口,他往後跳,乾脆的收了招。「在下為無禮之處賠罪。在下想知道的,您已經全部告訴我了。」「……你所牽掛的,在你的時空,都尚未發生。」銀髮青年眉眼間有著熟悉的漠然,「換句話說,你那邊還來的及啊。不想下半輩子像這樣困在這裡,就好好努力吧。」以及更為熟稔的捉狹和清明。
浪巫謠和捲殘雲似乎走到了祠堂的那一邊。兩位來客與同伴會合後,隨著光芒一閃,便還給湖邊原本的寂靜。不久後,由於不同因緣相聚於此的徒弟們,也會回到原本的世界吧。一但走出這座島的結界範圍,無論來者是誰,便會將記憶封印在腦海深處。人終究無法離開他人獨自生存。魔王的詛咒和螟蝗的嘲笑言猶在耳,拒絕照著他們的意思選擇存在的方式,就是最大的報復。
青年凜雪鴉撿起沙岸上的逢魔漏。「我原本以為,提供我記憶的線索,只是那個凜雪鴉隨口編造的藉口。但他們好像真的送來了呢——」他前後檢視著手掌大小的鏡面,饒富興味地說著。「啊?那個已經不能用了吧。」前方的殤不患回頭望著星空下的他。「不患,逢魔漏可是果實喔——」銀髮青年大笑,將鏡面收進懷裡,然後開始往戀人的反方向奔跑。「等一下,你又想做什麼奇怪的事情——」黑髮男子果不其然追了上來,濺起一地水花。倒映著星空的湖面被夜風吹亂,搖曳著兩人相擁的身影。(完)

後記另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