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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知道自己需要他當作理由〉


-銀幸&萩原凜




01.



  必須盡量考慮到所有「預料之外」的事。
  那些失敗明示他必須如此。

    
  堆積如山的案件裡,一個案件之所以有了它的特別,是因為他從警方紀錄那裡得到了一個有「失蹤人口」案底的奇怪朋友。

  這樣一個奇怪的友人名叫「銀幸」。

  據他所知,這也不是台灣人會有的姓氏──是外國人嗎?滿腹懷疑之下,只是想要從溺死女屍一案找到那個向他自我介紹,鼓勵他追到現行犯的「銀幸」,萩原凜並沒有在意。能找到人就是萬幸了──無論是銀幸也好,現行犯也一樣。

  對於幸的好奇,可能是想要感謝,可能是想要了解。
  佔比更多的,還是第一眼的吸引。

  在老家穿和服、浴衣之類的正裝走路是常有的事。
  可是,還沒見過這麼一個大方地穿著旗袍古裝在散步的人。

  ──何況他還闖進了案發現場,平靜的態度好似這個叫銀幸的人已習慣這種兇殺。認識這個人沒多久,隨和間直來直往的態度更是提前叫萩原凜將「銀幸先生」改口稱呼,銀先生不要、銀幸先生也不好,就直呼其名吧。

  「幸。」

  所以,喚著「幸」的日子就開始了。
  雖然疑惑過銀幸怎麼不叫他的名字,他對幸直呼「萩原」的往來方式並未有太多意見。

  喝咖啡聊是非的生活裡,挑過不少餐廳來週休「約飯」(相約吃飯),意外多話的銀幸每次帶來的話題都能點亮他的心情,然而,這次「約飯」的起頭地點,卻是在他鮮少放人進來的自家宅邸。


  「……謝謝你。」


  在這之前,他倆已經待遍了附近能待的星巴克了。

  被這位「自稱節省的」友人吐嘈了一輪才往其他比較便宜的咖啡廳去,麻木的消費習慣被對方接受的那一刻……一頓三、四百塊台幣的早午餐也是往對方嘴裡塞了。
  要問為什麼?
  ……其中一個原因,是因為他覺得往這麼節省的人嘴裡塞食物很是有趣。

  「……藥膏的事情只是意外。」

  「我也沒想過要明擺著指給你看。」坐在豪華的皮革沙發上,皺著眉的銀幸試圖表態,「還是你要我發現的當下就告訴你?」緩慢擠出的字句隱約透著尷尬,尷尬?這是銀幸會有的態度嗎?在這句話以後,手指輕端著骨瓷茶杯的銀幸臉上一瞬的思緒又轉為平靜。

  「而且……」

  放下茶杯,萩原凜的視線隨他的動作導向了他的雙眼。

  「……我想謝謝你沒有把我送去醫院,萩原。」

  再次交錯的視線之間,如此開口的銀幸眼裡多了一分帶著尷尬的羞怯。












02.



  

  自從於銀杏樹林甦醒開始,獨自生存的「銀幸」便聽從自己的本能。
  絕不能將自己的秘密示於他人,否則,得來的痛苦也只會更深。


  「……萩原,我……」


  說是出糗,好像又有些詼諧──不只是自己「發作」的模樣被看見,意外被對方碰到不該碰的地方而激動地,不小心親吻對方的記憶還好好地記在腦中。在自己的道謝之後,沉默下來的萩原凜以茶杯與手工餅乾帶過話語。

  「……?」
  「我、唔……」


  僅是因為一吻,怎麼就在意起對方撫過果醬餅乾的唇瓣了?顫抖的手隱忍捂住右眼的衝動,已經穿上的旗袍被萩原凜家意外豪華的自動洗衣設備給洗出了一抹花香,綁好的長辮還是像平常一樣,哪兒都看不出半天前的他獨自在劇痛中昏迷的模樣。

  「……萩、」

  「……有過經驗以後,」
  萩原凜開口打斷了他,中性的少年嗓音壓得比平常要低,字節清晰表示著語意。

  「就知道不能太過衝動,我不會太去管幸的事情,沒問題的。」
  是讓人安心,是撇清關係,還是……


  ……擔心會有太多不想見到的「問題」?
  面對萩原如此回應,心口油然而生的失措感讓銀幸皺眉,刺痛皮膚的情緒讓他下意識想注視對方的雙眼,卻因萩原凜的迴避而作罷。

  對話中產生了以往情況不同的部分,沉重的氛圍讓現在的銀幸也一樣開不了口。
  他剛剛是被「拒絕」了?不對,不是拒絕,徘徊於前的冰冷更像是一種說不清的「疏遠」,想要說出自己秘密的衝動突兀地湧上,又被一股熟悉的恐懼給喝止。

  "想清楚自己在做什麼。"

  可是,面前的人已是與他形同交心的「朋友」。
  本應熟悉的孤獨被一連串「疏遠」的刺痛感撕裂開來,綿長的細線彼端所牽著的,是萩原凜黯淡的雙眸。

  發生了什麼?


  
  ……嗯,什麼事都沒發生。

  避開對方的眼眸,萩原凜未聽見那聲氣息裡的顫抖。氣息微弱,臉色蒼白的幸,眼眸異色,好像背負什麼隱疾的幸……無論如何,習慣了「封口」的萩原凜也都不介意「再多一個」。何況眼前的人還是他得來不易的「朋友」?

  沒關係的。

  「……」

  幸,我什麼都不會說。

  
  在咖啡、三明治與千層蛋糕之間,銀幸明白自己不能放任萩原凜帶來的沉寂持續,他必須說點什麼──就算這股沒來由的違和與刺痛讓他難受,如果不繼續對話,就什麼也沒有。

  「……萩原。」

  他又輕喚了一聲,這次的銀幸試圖掩飾那刺痛影響的哽咽,他的呼喚讓面前一手瓷盤,一手茶杯的萩原放下了手裡的東西,「?」目光對上,那股阻塞了喉頭的難受就愈發強烈。


  「……我,」

  選擇開口的當下,銀幸並不曉得自己是不是抱著破罐子破摔的心情,他只覺得那模糊到總是能影響他平衡的右眼視覺傳來的浪潮汙濁地要他耳鳴,
  但是,在銀幸的選項裡也並無「逃避」一詞了──他逃不了,逃不走,躲不過這形似眼疾的奇怪能力。

  他是一個身世空白的人。
  做什麼事都沒了牽掛的當下,就毋須去想念誰人,那份描述著「沒有自己也不會有任何影響」的蠻勇難堪地成了這種場合下支持銀幸的助力,同時,恐懼也隨之侵襲。

  「我會跟你說的。」


  「……什麼?」

  見萩原凜一愣,僵化的氣息讓銀幸邊是目視,一邊試著吐露。

  「……我去看過不少醫生,可是,一直都沒什麼結果,當初被警方救的時候也去過心理諮商,吃那些藥只能讓我睡著,沒辦法消除我的痛苦。」

  此時此刻,清楚感覺到自己的喉結正在顫抖,銀幸嚥了口哽喉的唾沫。

  「這種毛病可能比較特殊,後來,我就不想搭救護車了……我、有點……『害怕』。」

  當下,專注傾聽的萩原凜就像隻貓一樣盯著這裡,掠過肌膚的刺痛感淡化些許,對著那雙目裡的「好奇」,銀幸半闔眼眸。

  拼湊的語句雖然殘缺,他還是盡力組織了自己獨自生活的經歷。

  西醫、中醫,得來的藥大多作用都只是止痛與舒緩而已,暫時沒錢負擔那種完整的全身健康檢查下,得手的情報反而是中醫那幾句聽來頭頭是道的「氣血不順」爾爾,不知怎地,還有人把脈給他說過:「你這年輕人很養生啊,沒怎麼上火熱病,不錯。」只能讓銀幸糊里糊塗地瞇起眼眸。
  怎麼可能?怎麼可能只有這樣?懷疑過「這真的是幻覺嗎?」一面想方設法地「實驗」自己的異狀,百般磨難之後,他得到的結論只剩「苟活」。
  


  找不到答案的日夜皆是折磨,污穢到不見天日的視野悄悄訴說著什麼……現在的銀幸只會被連綿不絕的劇痛折磨。


  看著銀幸語畢,一時之間不知道那臉上的情緒是尷尬還是恐懼,萩原凜只是一愣。
  這是什麼感覺?還以為面前的書法家會像個社會人一樣老實地感謝他願意「保密」,結果卻對他說了這些?
  
  「……幸,時間晚了,我等一下也要去工作,載你回去?」

  眼神有些飄忽,不知該放在哪裡──不過,依稀湧現的喜悅還是讓萩原凜眼中的黯淡多了點光明。

  放下的一對客用瓷杯裡已無茶水,這聲招呼輕巧地鬆開了凝重的空氣,看著還沒反應過來的幸,從茶几底下抽出車鑰匙的萩原凜刻意敲響鑰匙上的金鈴。

  
  叮鈴。
  那是貓咪脖子上會掛的飾品。












03.



  但是,才過一會兒,無法阻攔的尷尬就在地下車庫的名車前再次湧現。
  看著有些虛弱的銀幸不知怎地睜大雙眼,對自己的交通工具大聲喘氣的樣子……毫無煽情意味,萩原凜聽得出那是情緒激動的呼吸。

  「……凌晨三點?這是什麼?這個長得好像會飛起來的車子是什麼???」
  「──幸。」

  這台「好像會飛起來的車」開出去,一定會有人覺得萩原凜是哪家企業的大老闆──至於搭上這台車的自己又是大老闆的誰?答案顯而易見。雖說如此,當下的銀幸好像更在意這車「高端大氣上檔次」的囂張外形。

  書法家不懂車。
  但書法家審美還是在線的。


  「這個車頂該不會能打開……噴射引擎在哪?該不會藏在後車廂、」

  「幸,先上車。」
  「……這不是飛天車,還有,我也沒有錢買飛天車。」


  揭開名車上的積灰的防水布以後,連珠砲式的吐嘈與提問就像是要萩原凜的命一樣一句句襲來,雖然沒有摸上來,用驚訝的表情踩著踉蹌步伐的書法家沒跌在車後給他輾過都已是奇蹟。過於誇張的反應讓萩原凜百感交集的同時,內心還多了分養貓的笑意。


  「要不要開空調,暖氣還是冷氣?」
  「……弱風就好。」

  「嗯。」

  好不容易把人趕上副駕駛座,來到駕駛座上準備開動車子的他一面給空調開啟「弱風」,隨即瞥了一眼軟在座椅裡的銀幸。
 
  「……萩原、」
  「嗯?幸可以找事情做,我也很久沒開這台車了。」

  還在摸索車內設備的萩原如此開口時,手上的動作沒有半點猶豫,看上去真的像是在「恢復記憶」一樣,見狀,銀幸瞇起雙眼。

  「多久沒開了?」
  「……」

  「久到我不大記得了。」

  ──然而,回答這個問題時的他甚至不需要沉默。


  無論是購得這台車的收入從何而來之類的事也好,又是為了什麼「收藏」也好,他不大記得,也不想記得了。
  衝動、發洩、任何原因,他能說的,他不能說的,那些他說不出口的……憶起家族的事,憶起那聲在來台灣之前讓人懷念的問候:「萩原少爺,路上小心。」


  「呵……呼……」
  「!」


  ……然後,再因為銀幸放鬆的呼吸聲而瞬間回神。





  從這裡到三峽的車程不遠,他還是開得比平常慢了些。  

  當銀幸在行駛中的震動下醒來,車內從未見過的高科技透明顯示器大大地寫著「AM03:50」,再過不久就要看日出了,身旁那人的臉卻全天候都是一個樣子,還沒見「表面上」的萩原凜何時憔悴過。

  ……最憔悴的那次大概是約炮失利了。

  不過,這裡是哪裡?視線越過對方駕駛中的側顏,交流道上的燈光與遠處燈火糊得映不進一雙疲倦的眼。銀幸再次看向那側顏上帶著薄薄眼袋的黑眸。


  「……凜?」
  「吵醒你了?」

  「沒有,你才是,辛苦了。」
  「……嗯。」

  繼「發作」以後又多睡一覺,放鬆下來的銀幸沒注意到自己直呼了名,終於有力氣環視這個誇張的車內裝潢,金屬灰之間最為突兀的那排觸控按鈕還有不少從未見過的功能,注意到空間裡還有小聲流淌的音樂,銀幸的視線在馬路、後照鏡與面前的顯示器上來回。

  側邊顯示的播放歌名看上去有中文、英文、日文……還有一大堆完全看不懂的語言,龍魚混雜的歌單沒有整理過的跡象,不排除是電腦的隨機排列。

  『叮咚叮咚──進入廣告時間!』

  「……很快就到了,幸,要不要再睡一下?覺得廣告吵可以轉……」

  而且,音樂之間還有中場廣告的響聲──在一旁的萩原凜開口的同時,忽然清醒的銀幸反手摸索了「提升音量」的按鍵,「嗶嗶」兩聲以後,廣告裡開始宣傳「遊戲用全息睡眠艙問世,各大遊戲廠商開始合併促銷」的音量便清晰起來。
  

  約略用了五秒的科技風宣傳影片帶入全息睡眠艙的存在,再切換到風格不同的奇幻場景,差點跟著瞥向顯示器的萩原凜握緊方向盤──也是到這時候,他才認出了宣傳片的音效。

  "──台灣首要MMOARPG《夢境漫遊》火熱上市,現在登錄就送每位玩家一百金幣!"

  是他私底下關注很久的遊戲──甚是在上市前就開始關注了──憶起自己過往都是獨自一人玩遊戲,獨自一人頻頻點著商城裡的「付費」按鈕,他也不會特別保存有付費購買商品的遊戲帳號,只是反反覆覆,當作紓壓似地……

  眼下,只能看著馬路專注駕駛的萩原看不見銀幸臉上的表情。

  「幸,你想玩這個遊戲?」
  「嗯?嗯……你會玩遊戲麼?」

  「有。」他答,「只有手機……電腦都是用來工作的,平常都在出差。」
  「我也只有手機。」

  開始流動的話題裡,面對接下來「該從何開口?」這問題,兩人之間似乎產生了一種無從考據的默契。


  ──你想玩這個遊戲嗎,幸?
  ──你要玩這個遊戲麼,凜?


  使兩人同時開口的局面幾乎成為注定……







  對銀幸/萩原凜來說,彼此的存在究竟是什麼地位呢?

  無可替代的友人?無話不談的朋友?
  還是有些曖昧糾紛,但幾句話就能帶過的「閨密」?

  無論如何,想要用某樣事物打破這份寂靜的心情都是相同。



  

  針對這麼會在金錢問題上「連續嘴砲」的書法家該怎麼對付?要他收下這份大禮的話,趁他睡著時「下單」就對了。

  「全息睡眠艙追加一,另外安排的醫療配套等上班時間再致電說明。」

  打開訊息視窗錄製語音,確認語音訊息發送的萩原凜收起手機。

  在凌晨四點將人送到家,大半夜了,疲勞駕駛也不是好事──看看公用手機裡明日安排好的行程,念著有些困苦地說出疾病,面有難色的銀幸,那還是萩原凜第一次見這話癆的書法家露出那種表情。
  如果能一起玩的話……說不定會很開心?不久前,銀幸確實在車上看著顯示器的廣告說了:「我也想玩,不過還在存錢,有促銷的話就買得起了,等上市就一起玩吧。」


  因錢而生的問題對萩原凜來說都還是小事。
  花錢就能解決,不必費心費力地探詢答案……



  「……嗯,一起玩吧,幸。」

  把身體裹進毛毯,關上車窗。
  就算今晚決定睡在車裡,放鬆下來的萩原凜臉上也多了一絲期待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