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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破繭》上

今年冬季來的有點早,大雪悄然而至、無聲無息,農地和山林皆被皚皚白雪覆蓋,所見之處蒼茫而肅穆。所幸農家在前陣子已經收成,村裡過冬尚不成問題,各家各戶也燃起了火炕、拿出棉襖。

張永誠天亮前就埋伏在狍子*的棲地了。

自六歲他起便跟隨著父親學習狩獵技巧,興許是他有些天賦,從半年前開始,父親便不再領著他打獵,而是讓他自個兒行動。

根據父親的說法,張永誠知道今年八歲的他已經到了該讀書寫字的年紀。父親也曾經讓他用樹枝自己在地上寫寫畫畫當作學字的啟蒙,有時候還會在一旁搖頭晃腦地用平常沒聽過的聲調說些「君子量不極,胸吞百川流」、「誠者,天之道也;思誠者,人之道也」等,聽不懂意思的話,然後要他做人要寬容、待人誠信。

反正他也不懂,父親加注於他的條條規範,張永誠向來都是一一接受。因為在印象中,只要他違反了父親的期待,換來的都是陣陣打罵,久而久之,張永誠也不再做些會違反父親規定的事情。

一點好處都沒有,沒事犯事兒豈不是腦子有坑?

就在一年前,村裡來了個⋯⋯讀書人,村裏許多人做著大官夢興致勃勃去拜師,父親知道這消息後也連忙拉著他去拜師,不過張永誠卻被那位自南方的秀才認為年紀太小,無法跟著上課⋯⋯即便如此,父親還是很尊敬那為讀書人,會被拒絕無非是自家兒子不成器或著先生有著自己的考量。

⋯⋯總之今年,父親讓他再去試試,為了表示誠意還得親自狩獵給先生束脩。

這也是為什麼自己現在會抱著獵槍、滿身冰碴子的蹲在樹叢邊的緣故,父親昨晚喝得酩酊大醉還不忘提醒自己今天要去拜會先生,若是今天沒有打到獵物,不知道自己會被父親打成什麼樣。

緩緩地吐出一口氣,張永誠看見團團白霧從嘴裡出現,他隱匿的地方是逆風處,銳利的寒風粗暴地往他身上招呼,刮得皮膚顯露之處隱隱作痛,他只能拉高衣領,蓋住半邊臉,繼續耐心的等待獵物出現。

他手握著獵槍,指頭虛虛的搭在板機上,對於夜晚一成不變的雪景感到百無聊賴。

又過了一陣,白晝總算是降臨,張永誠鬆口氣,稍微動了動僵硬的身軀避免失溫,整個人伏臥到雪地上,灰白色的棉襖和大地融成一體。

接下來的又是漫長的等待。

棉襖被雪浸濕而厚重起來,也不見一隻獵物。

太陽已經掛到高處,刺眼的白映著光讓張永成的眼睛很不舒服,睫毛上也沾了許多雪花。

得撐著啊⋯⋯耐心是獵人和獵物之間的較勁。

張永誠搓了搓手,重新搭上板機,終於瞧見淺棕色的影子在視線內一閃而過。

來了。

眼前的生物是警覺性高的狍子,看毛色可以知道牠已經成年。張永誠壓制已經興奮的情緒,咬著下唇,放輕自己的呼吸聲,小心翼翼地不讓好不容易出現的獵物察覺它的存在。

那隻狍子明顯沒有發現他的存在,可是卻背對著他,張永成思量了下,將兩指放入口中,吹出一聲響哨。

狍子生性多疑,在未確認危險的情況下會遠遠的緊盯著牠認為詭異的地方。

他便利用這點,在那狍子轉過來的瞬間,架起獵槍對著牠的腦門扣下了板機。

砰地一聲。獵槍的後座力撞的他肩膀生疼,於此同時,他知道槍口失準了。

子彈沒有打進獵物的腦袋,而是打中了胸口,淺色的毛髮被染的鮮紅。牠哀鳴一聲,掙扎的想要逃跑。

張永誠站起身,接連開了好幾槍,那狍子才失去行動能力,癱倒在地。他反手抽出腰間的獵刀,逼近獵物,對著牠的脖子一抹,了結了牠的生命。

溫熱的液體濺上他的手,張永誠摳下嵌入獵物體內的子彈,剖開牠的肚子,將內臟掏出放上雪地鋪上雪,將就的清洗了下。

待初步的處理完成後將臟器收進袋子,張永誠吃力的扛起身量比他大得多的狍子,氣喘吁吁地回到村裡。

好不容易村子,路上都沒有什麼人⋯⋯畢竟作物也都收成了,成天忙著農活的大爺們總算能休息一陣,不用貪早起來忙活。

張永誠走在寂靜的雪路上,已經被捂的全身是汗的他總算是看見他家屋子了。而他的父親正在院子裡喝酒⋯⋯隔著大老遠都能看見。

父親也見著他了,只是沒有打算要幫他的意思⋯⋯張永誠加快腳步走進庭院。

「爹。」他粗喘著氣把狍子放到地上,蹲下身,「這成嗎?」

「成。」父親仰頭又灌了口酒,走回屋裡,「擱外頭麻溜些整,一會兒屋裡做飯。」

「⋯⋯」

不用父親做指揮,張永誠已經自發地處理起來了。

然而,沒有聽見回應的父親停下朝屋內走去的步伐,回過頭看著在剝狍皮的張永誠,眼睛瞪得銅鈴般大,怒道,「老子問你話呢!你他娘的嘴皮子給削了是吧!耳朵不好使啦?!」

突如其來罵聲嚇得張永誠手一哆嗦,手中的獵刀落到地上。他驚惶地看向父親憤怒的神色,也沒敢多看,隨即低下頭,「知道了,爹。」

「慫貨。」父親低啐一聲。嘴裡又嘟囔了幾句,一眼都沒有看向張永誠。

張永誠輕抿著唇,面不改色地把狍子皮剝下,已經停止流動的血液沾滿他的掌心,把皮剝完後將大關節的骨頭一一扯斷,從腿部開始慢慢的把肉削下來,原來活生生的獵物在他手中變成染滿血液的肉塊。

他並不害怕。甚至⋯⋯還有點爽快?

張永誠特別喜歡去狩獵。

埋伏獵物的漫長等待、第一次取走活生生的性命,甚至⋯⋯在和狼群周旋命懸一線的時候。他都十分享受。

印象中父親對他唯一的讚美便是「天生的獵人」。

所以張永誠不懂,既然他是天生的獵人,為何父親總想要他當個讀書人?

「好了就進來!磨磨嘰嘰像什麼樣兒!」

父親的聲音自屋裡傳來,他趕緊帶著處理好的肉進了屋裡。

進屋後,張永誠脫下沾血的棉襖放在椅子上,很自覺地開始燒水煮飯,父親添了些柴火,坐在炕床上悠悠哉哉的拎著酒壺,盯著張永誠的行動,囉囉嗦嗦的下著指令,直到他將飯菜端上桌。

「一會兒收拾麻利了去見先生。」父親一口菜一口肉的吃著,「要是今天先生不收你,今後你肯定沒啥出息了。」

張永誠嚥下剛吃進嘴的菜,乖巧的說,「我會盡力的。」

父親嗤笑一聲。他倆三兩下就把盤子清空了。張永誠換上隔壁婆婆過年時給他做的新衣裳,拿著處理過的肉塊和前陣子醃漬的白菜,與父親一同前往先生家。

這位秀才先生姓錢,張永誠不知道先生的名字是什麼,也不知道這位前途一片光明的讀書人為何會來他們這破落的小村子,具體情況也不明不白,但倒有聽說是因為入贅才來的。聽到消息時他還因為覺得有趣而和父親說過,然後就被父親以「君子不避人之美,不言人之惡」臭罵了一頓,之後舉凡說人八卦等事他都不敢再讓父親知道了。

「錢先生,打擾了。」

他們兩個現正站在書院門口,身材臃腫的錢先生則是撫著自己的山羊鬍,下巴微抬,看起來完全不懼眼前兇惡的大漢。父親則牽著他的手,平時滿是煞氣的臉龐此時此刻在錢先生面前笑出褶子,語氣滿是敬畏。

「老子、咳。」父親輕咳一聲,把他扯到錢先生面前,臉上堆滿笑容,「先生,您看俺、我兒子今年歲足了哈,今兒來給您拜師⋯⋯您看成不?」

張永誠的手臂被父親扯疼了也不敢嚷出聲,在父親要掐他前,他趕緊雙手捧高那些準備好的禮物,低眉順眼的道,「先生您好,我是張永誠,這是⋯⋯給您的一點心意。」

「喔?這怎麼好意思。」錢先生接過食物,最初高傲的氣場淡了些,才正眼看向張永誠,「倒是個懂事的孩子。」

「那是,那必須是。」父親連連點頭稱是。

錢先生上下打量了張永成一番,再看看他父親,嘴角一勾,隨即表情顯的遺憾,搖搖頭道,「可惜,是挺好的孩子⋯⋯唉。」

「咋就可惜了?」父親急了,往張永誠胳膊用力一擰,「看著挺好的怎麼就不收了呢?」

張永誠小臉一皺,差點被掐出淚,一咬牙才沒哀出聲。

他也趕緊開口道,「錢先生,我是真想念書,我會很努力的!」

「看得出你是想念書。」錢先生語氣溫和的伸手摸摸張永誠的頭髮,「只是做學問得有⋯⋯」

錢先生抬手,拇指和食指搓了下,張永誠馬上就明白這意思了。

是學費。

張永誠有些驚惶地看向父親。

書他是真不想特意花時間去唸的,唸書的時間拿來打獵還能多賺些錢,若讀個破書還得花大把銀子他是認為真的不值。

何況他是真沒興趣的。

「哎,這算啥問題。」父親立刻就答應了,「您就給個數吧。」

錢先生笑出厚厚的雙下巴,比了個數字,「這是一個月的價。」

父親的臉僵著,沒有最初的果決了,但猶豫不過幾秒,一咬牙答應下來,「⋯⋯成,這算啥問題。先生可要好好教我兒子啊。」

「我只是給他們更好的環境,至於能不能成為人中龍鳳⋯⋯」錢先生摸摸鬍子,顧左右而言他,「成事在人。」

張永成皺了下眉頭。

父親沒聽出先生話裡的意思,依舊殷勤地點頭哈腰。

錢先生滿意的點點頭,笑道,「正巧一會兒還有課,讓永誠來聽聽吧。」

「好好好。」父親一連說了三個好,對錢先生的崇敬之情好像又更高了些,「永誠,還不快謝謝錢先生。」

「謝謝錢先生。」

原本張永誠以為就這樣算了,沒想到父親又狠狠得往他胳膊一掐。他疼的倒抽一口氣,又補了幾句好聽話,「錢先生好為人師,弟子定會認真聽從先生的諄諄教誨且銘記在心。」

「好。」錢先生哈哈的大笑兩聲,這種客套話對他明顯很受用,「好好學,為師絕不會虧待你。」

「再次謝謝先生了。」張永誠彎腰道謝。

父親笑呵呵的和錢先生聊了起來,張永誠就在一旁聽著。

婆婆給的衣裳雖然新,但是沒有到很厚,張永誠最厚的棉襖被他放在椅子上,因為它太髒了所以不能穿出來⋯⋯害得現在他抱著兩臂直打哆嗦。

下次遇到婆婆的時候,希望她願意幫自己多做幾件厚點的棉襖。

張永誠出神地想著。

「孩子,想什麼呢?咱進屋裡吧。」錢先生搭著他的肩膀說道。

張永誠這才發現父親和錢先生的談話已經結束,自己發愣的模樣也被看得一清二楚。

「我只是覺得終於能上學了,很開心。」張永誠笑著說出違心之論,見父親點點頭後鬆了口氣,「先生,我們進去吧?」

「自然。」

錢先生點點頭,領著他進了書院。

張永誠跟在錢先生後頭,嫌棄的拍了拍自己的肩膀。

一踏進書院,就有種被翰墨包圍的感覺,文雅的氣味及朗朗的讀書聲,讓張永誠不禁質疑起自己作為獵戶的孩子,是否有辦法像其他學童一樣寫出娟秀或著瀟灑的字跡。

張永誠對於這樣的環境很不適應,他緊跟在錢先生身後,一進教室,所有學生停下他們抄寫書籍的動作,一雙雙眼睛齊刷刷地看著他,讓他不知該作何反應,只能默默的觀察的所有人。

書院的學生年齡好像很參差不齊,很多人的個頭都比他還要高大,比他小的卻沒有幾個⋯⋯

「你就坐最後一排吧。」錢先生隨手指了個空座位。

張永誠點點頭,走至坐位坐下,桌上有最基本的筆硯,但沒有紙張和書籍。

他看了下身邊的同學,一個個正襟危坐的模樣,不禁也跟著挺直背脊。

錢先生走上台前,盤腿坐在案前,翻開一本舊舊的書,朗聲唸道。

「《論語‧子罕》子罕言,利,與命,與仁。達巷黨人曰,『大哉孔子,搏學而無所成名。』子聞之,謂門弟子曰,『吾何執?執御乎,執射乎?吾執御矣。』子曰:『麻冕,禮也。今也,純儉,吾從眾。拜下,禮也。今拜乎上,泰也,雖遠眾,吾從下。』子絕四,毋意,毋必,毋固,毋我。」

張永誠愣了下,還沒有反應過來,身邊的同學就跟著錢先生一起朗讀起來,他也趕緊跟上,只是他也不知道自己都唸了什麼東西,「呃⋯⋯孔子,所成名。嗯⋯⋯上?泰也,雖遠眾⋯⋯啥玩意兒?啊、毋必,毋⋯⋯唉、毋我。」

但錢先生沒有理會他,繼續往下教了,依舊是些完全聽不懂的東西。

張永誠有些急了,他根本不知道這說的都是什麼東西,要照念也唸不出個所以然,更別說默寫下來了。

整整一堂課就這麼渾渾噩噩的過去了,下學後,他追上快步離開的錢先生。

「先生!」

「書院大吼大叫成何體統!」錢先生回過頭嚴厲地斥責他。

張永誠立刻緩下步伐,錢先生的表情也緩和一些了。

「先生。」張永誠照著父親曾經教過的禮儀,戰戰兢兢地向錢先生行禮。

他好像能稍微摸清楚先生的思考模式了。

錢先生滿意的點點頭,開口道,「何事?」

「我⋯⋯」張永誠頓了下,「我還不太會寫字,也沒碰過毛筆,能否借先生的書來臨摹?」

錢先生表情一瞬間變得很嫌惡,但很快地就舒展開了,「文房四寶價值也不斐⋯⋯」他停頓一下,看向張永誠,「並不是為師不想借你,知道嗎?」

張永誠愣了下,低下頭,乖順的道,「是,我明白了⋯⋯先生慢走。」

「有上進心是好事,但是該有的付出還是得有的。」錢先生摸著山羊鬍淡淡的説。

「好的。」

張永誠低著頭,直到錢先生走遠才慢慢的抬起頭,面上沒有一絲情緒,腦中思緒卻已展開來。

既然已經來了書院,一事無成回去指不定會更糟,父親是願意聽錢先生的話的,若是說錢先生要求要有文房四寶,父親⋯⋯估計是會給的。不過,在這件事上費更多心⋯⋯也就代表自己必須更加認真,否則父親一定會大發雷霆。

嘖。

張永誠撇嘴,最後決定等父親問了再和他說這事情吧,最糟不過就是一頓打,也不會更糟了。

離開書院回到家,父親居然已經備好飯菜等他回來了,看起來心情是十足十的好。

而他心情更糟了。

「⋯⋯爹,我回來了。」張永誠説。

「哎,回來啦,今兒學了啥啊?」父親問道。

「學了⋯⋯」張永誠支支吾吾的道,努力的回想今天上課的事兒,硬是擠出了東西,「論語,子罕篇⋯⋯?」

「好,這個好。不愧是先生。」父親滿意的點點頭,「還教了啥玩意兒啊?教字了嗎?」

「先、先生說⋯⋯」

被問到正題,張永誠一時說不出話,父親見他這樣,頓時就來氣了。

「說個話像娘們兒似的,說啊!不說等著帶進棺材啊?!」

「先生說⋯⋯書、文房四寶都得花錢。」

「老子讓供你去念書了難不成還花不起?」 父親斜了他一眼,淡淡的說,「先生說啥給啥,哪來多廢話?」

「⋯⋯知道了。」張永誠吶吶的說。

幾天後,張永誠帶著書籍和墨寶提早前往書院,走進教室坐到案前,攤開書,照著前幾日所見同學抄書的模樣抓著筆,一筆一畫的開始臨摹字跡。

幾個月下來,張永誠發現在錢先生進教室以前,都是學生讀書練筆的時間。不過,這些時間大家多半在閒聊和打鬧中度過,直到先生進教室的前一刻鐘才會消停下來。

他在同儕之中算是格格不入的,起初是自己為了跟上現在的進度而不斷練字和複習⋯⋯但時間一長,張永成發現自己和「玩樂」基本沒有擦上邊過。

在更小的時候,父親只要起床就會把自己吼醒。在父親讓他正式拿獵槍前,他都跟在父親身後看著那個高大的身影狩獵、砍柴、餵馬;要是父親不想帶著他,他就會被丟去鄰居婆婆家學做飯和掃除⋯⋯在年紀大一些後,隔三差五就要出門打獵,然後聽父親說些文鄒鄒的話。

至於現在?早起上學,下午打獵讀書練字。

他平常會接近的活物除了鄰居的婆婆、買他們家獵物的攤販、錢先生、父親和他一起打獵的同伴,沒了。

嗯⋯⋯那他認識的人還挺多,只不過是沒有年紀相仿的玩伴呢。真不知道一起玩耍是什麼感覺?

張永誠托著頰看著互相鬥嘴、丟紙團、趁著沒有長輩而放縱的亂吼亂叫的同學,玩味的想著。

儘管這麼想,他依舊沒有要融入群體的意思。

一方面是因為最初來的幾天他努力的跟著進度,無論是誰來找他他一概不理,導致之後沒人想理他了;另一方面是⋯⋯他不想。

如果玩伴是這群人的話⋯⋯還不如不要。身體靈活度太差、丟東西沒有準頭⋯⋯還得為了一起「玩」而教他們如何打獵?在這書院的年紀幾乎都比他大,但一看就知道不中用。

老實說吧,太愚蠢了。

張永誠估摸著時間差不多了,於是他收回視線,攤開書本開始抄寫。

經過這一段時間的自發性學習,他的字也算是能見人了,不難看,只不過離蒼勁有力、力透紙背還差了一大段距離。不過就目前這樣的學習成果,父親似乎還算滿意。

「哎,寫啥啊!小孩兒!剛脫下開襠褲就來上學啊,你聽得懂嗎?」一個大紙團子就朝他飛過來了,張永誠一抬手接住,他抬頭看向丟紙團的人。

嗯⋯⋯這誰?不認識。不過看他的衣服應該算是個好人家。

張永誠默默的將紙張攤開。上面一個字都沒有,是一張嶄新的紙。他輕笑,用紙鎮壓平,乾脆就拿這張紙來練字了。

「操!老子讓你用了嗎?」那人直接走上去把他桌上的東西全揮到地上去。

硯台墨汁灑了一地,嶄新的紙張也髒了,所幸書只沾上一些黑點,應該不會影響閱讀。

張永誠皺了下眉頭,冷冷的看向摔他東西的男孩。

男孩大步走過來在他的桌子上拍了一掌,對他怒目而視。張永誠調整了一下臉的角度,抬起頭看向他,在視線相對時,他十分地平靜。

就像殺死獵物後淡然的平靜。

張永誠這樣盯著男孩瞧,男孩表情變蒼白、眼神十分恐懼。不等他再開口,男孩就腳步略顯虛浮地回位子去了。

「你的紙還要嗎?」張永誠撿起地上的東西,笑著看向正襟危坐的男孩。

男孩愣了一下,用力地搖搖頭。

男孩的朋友在他身邊嘰嘰喳喳的,像是不滿男孩就此退縮,期間還有一些人不開心地瞪著張永誠。張永誠不以為然地與他們對視,用那個男孩不要的宣紙把弄髒的竹席擦乾淨。

過沒多久,錢先生走進教室了,開始自顧自的講課,時不時地叫人起來背書。張永成一邊聽著講,一邊偷偷地往後看了好幾篇。

他覺得自己學習的速度挺快的,這些文鄒鄒的鬼話只要抓到一些規律就能讀出它的意思了⋯⋯儘管大多數的內容張永誠都不敢苟同,但不得不記,很煩人。

下學後,錢先生離開教室學生們就一哄而散,張永誠慢吞吞地收拾東西離開書院,經過婆婆家拿了他和父親的棉襖,告別欲言又止的婆婆,邁開返家的步伐。

在看見庭院的景象時,他瞬間就知道婆婆的表情為何如此古怪了。

一群大人站在他們家門口,手邊牽著他在書院見過的男孩們,個個表情都帶著怒意。

張永誠愣了下,一時間不知道該做何反應,本想先躲起來卻被眼尖的父親抓個正著。

「小崽子你給老子滾過來!我說你咋這樣不著調呢?老子供你上學你就能耐啦?」父親揪著他的領子把他往所有人面前領去,強迫張永誠面對那些男孩們,「上學上夠倆月了就覺得是書生啦?師兄提點你功課的事兒你做了啥?你倒是好,沒大沒小口出惡言!老子怎麼教你的?!」

張永誠一瞬間明白了情況,他生氣地瞪著那群男孩,父親見狀氣的揚手打了他一大耳刮子。

「瞅!瞅咋地?做錯事兒你還來氣了?!真要不開心忍過去就成,搞這麼大事存心氣你老子是吧!」

張永誠的脖子因為慣性而偏了過去,臉上是火辣辣地疼,在短暫的愣神過後,他從嘴裡嚐出了血腥味,腦子被震得嗡嗡響,讓他一時間做不出任何反應。

從小到大,父親下手一直都是沒什麼數的,他也不是沒被打過⋯⋯但是在人前可真是結結實實的第一次。

何況,他一點錯都沒有。

張永誠承受著父親的口不擇言的怒罵還有落在身上的棍棒,面對男孩們幸災樂禍的表情。

張永誠現在的情緒平靜的自己都感到訝異。

一名出色的獵人,有的是耐心。

早晚他會找回來的。

(待續)
61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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狍子:又稱為矮鹿、野羊。草食動物,分佈於東北、西北、華北等地區。為經濟價值高的獸類。廣泛地適應多種不同的棲息環境,從荒野到落葉林都可以生存;主要棲息於不太陡峭的山麓地帶的闊葉混交林和針闊混交林。牠們生性機警,秋冬時三五成小群,夏季時個別生活,喜陰涼處。
灶炕:指的是東北農家的燒火做飯的灶台,以前用土砌成,現今很多用磚砌,然後用水泥砌上四周, 普通的灶坑=灶台 灶坑 是個長一米左右 高半米到一米的灶台,上面放有大鍋,用於做飯炒菜用,一般的灶坑都和土炕或者火牆連在一起 冬天在燒火做飯同時也給屋裡和土炕上帶來溫度,最多時一舉三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