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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6

「所以關鍵是驅霧。」齊瓦雅娜雖然有錄音,但還是有備無患地在筆記本寫下普勒特的經歷。
「如果那麼簡單,現在會只有我一個人活著出來?」普勒特扯出戲謔的笑,啜了一口面前的咖啡潤喉,才繼續接下來的故事。

芙拉固始終安靜聽著,吃著齊瓦雅娜替她點的總匯三明治。
那份三明治夾了她討厭的苜蓿芽,飯桌上的話題更讓食物難以下嚥,但芙拉固依然不吭一聲。
因為她知道,哪怕齊瓦雅娜真的把家裡的除濕機帶去,面對森林依然毫無勝算。



07

儘管有青蛙充當燃料,筋疲力盡的普勒特一行人終究迎來了極限。
青蛙已經半隻不剩,手邊能夠燃燒的東西也全都進了火堆,距離日出時間卻還有四個鐘頭,何況也沒人有把握天亮了霧就會旋即消散。

只要把其他人推進霧中化為粉紅色青蛙,再將青蛙拿來燒,大概就能撐到天亮吧?糟糕而殘忍的想法在普勒特腦中成形,他相信其他人不可能沒有想到。
「我有個辦法,但我不想說出口。」普勒特氣若游絲地開口。
「那就閉嘴,因為我們都要活著出去。」第一個將青蛙拿來燒的人斬釘截鐵地回應。

眾人繃緊神經,懷著僅存的人性等待天光破曉,但萎靡不振的火苗卻先一步在距離天亮一個小時之際宣告陣亡。
普勒特顧不上關心別人,當即趴伏在地,像隻逃避現實的鴕鳥般期待霧氣晚一點才會降落低處。
濕冷的霧氣撫上他汗涔涔的背脊,不知何時起,幾隻觸感與霧氣相仿的小巧物體貼在他的手臂和腿邊,發出嘓嘓的輓歌,向普勒特傳達夥伴的死訊。

「閉嘴!閉嘴!都給我閉嘴!」普勒特既害怕又氣憤,揮手驅趕這群報喪的青蛙。
他知道自己並非善類,也知道如今的遭遇在他人眼中只是罪有應得,但他不想死,也不希望和自己同樣糟糕的夥伴死去,這又有什麼不對?
這一刻,他睜開了方才一直緊閉的眼睛,才發現天已發白,暈邊的日光在蒼茫霧色中顯得奄奄一息,而普勒特身邊只剩步步進逼的粉紅青蛙和冒著疲軟白煙的餘燼,看不到任何人影。
霧氣在他茫然四望之際如退潮般遠離,周遭乾淨得就像被真正的大浪撲打過一般,連背包和營帳都半點痕跡也不剩。

嘓嘓,咯咯,嘓嘓。
被留下的,只有普勒特和輪番鳴唱的蛙群。



08

「之後正如新聞上所報導的,我將那些青蛙當作緊急糧食,連滾帶爬地在下一次迷霧來襲前逃出了森林。」普勒特像是不願意再回想更多細節,草草地為故事收尾。
齊瓦雅娜愣了半晌,握著筆的手懸在半空中,似乎不知道該記錄些什麼。
「……所以,你趴在地上逃過了一劫?」
「妳也可以說我好運撐到了天亮,誰知道。」
「但其他人……還有東西都去哪裡了?」
普勒特聳聳肩,「我沒去找,回程也沒看到。」
齊瓦雅娜這才恍悟普勒特為何對這份記憶如此不信任。

一開始假設霧中帶毒聽起來言之有理──暫且不論中毒後果的話──但若真是如此,最後普勒特抬頭張望時想必吸入了毒氣,現在理應變成青蛙了,他卻沒有。
更何況那些消失的物品和遺骨。
唯一能夠合理解釋這些情況的只有幻覺。
毒霧致幻後虛實攪成一團,排除掉僅知的事實──全員只有普勒特倖存、粉紅玻璃蛙確實存在也被他捕捉──其他情節都必須打上大大的問號。
也就是說,齊瓦雅娜這趟訪問確實一無所獲。

接下來的用餐時光,都沒人再說半句話。
「祝妳好運,如果妳堅持要去的話。」
直到臨別之際,普勒特才語重心長地這麼說道。
齊瓦雅娜心情複雜地點點頭,連客套的道謝都忘了說。



09

芙拉固直到出門前一天,才知道自己沒被算進母親的古庫瓦埃行程裡。
那天早上難得有人按響門鈴,一名比母親年輕許多的大姊姊拉著登機箱走進家門。
母親向她介紹了家裡各個房間的用途,接著又交代了芙拉固一日的行程和飲食習慣,最後帶她走進前幾天還作為倉庫使用的空房間,裡面已經擺上了一張鋪好新床單的單人床。

大姊姊將行李擱在房間後,走出來向正在吃牛奶穀片的芙拉固打招呼:「嗨,我是瑪蓮娜,妳一定是芙拉固對吧?」
芙拉固默不作聲地放下湯匙,靜待她下一句話。
瑪蓮娜尷尬地笑了笑,才接著說:「媽媽要出遠門,妳一定很捨不得和媽媽分開吧?但接下來幾天我會在家裡陪妳,所以不用擔心喔!」
芙拉固聞言有些不敢置信地看向母親,但母親沒有察覺她的視線,而是將一個厚厚的信封交給瑪蓮娜。「這裡面包含一個月份的薪水和芙拉固的伙食費,如果我提早回來,剩下的就當作獎金;如果我晚回了,積欠的錢我事後會再補貼妳。」

芙拉固直到晚上母親收拾行李時,才鼓起足夠的勇氣問起這件事:「您為什麼不帶我去?我可以幫上忙的。」
母親皺起眉頭,似乎沒料到她會說這番話。「妳想回去嗎?」
「沒有,但是──」芙拉固焦急地辯解。
「那就在家等著,我很快就回來了。」母親蓋上塞得沒有絲毫空隙的行李箱上蓋,結束了這個話題。

迫於無奈,芙拉固只好在隔天清晨母親將行李裝上車時,偷偷摸摸地鑽進後車箱裡。
不知該說幸運還是不幸,母親在出門前沒有再次查看她的房間,所以那些作為芙拉固替身的布偶也沒有穿幫。
在車庫鐵捲門粗嘎的聲響和引擎發動聲之後,芙拉固便倚靠著行李,搖搖晃晃地跟著母親一同上路了。

顛簸的路況和黑暗的空間令她昏昏欲睡,於是她反覆醒醒睡睡,只在母親停下車打開後車箱拿東西時,縮緊四肢躲進工具箱之後的陰影處。
母親停車去休息站用餐的時候,芙拉固也會下車活動筋骨、上個廁所或找東西果腹;沒有錢的她選擇不多,大部分是掉在地上的吐司或喝了一半的瓶裝飲料,有時候她也吃草或喝低窪的積水,雖然在家裡時,這種行為總是會換來母親的責備,但她很習慣這些東西的味道,或許她以前在森林裡就是這樣生存的吧。

這樣的日子過去幾天,車子終於最後一次停下來。
母親打開後車箱取出行李時,一陣令人懷念的泥土濕氣便撲鼻而至,芙拉固立刻知道她們已經抵達古庫瓦埃了。
母親將必要的物品放進更容易行走的登山背包裡,剩餘的就留在行李箱內,收回後車箱。

芙拉固本想緊隨在後,但一開始的路段非常狹窄,萬一被母親發現,肯定會耽誤母親的行程,因此她耐著性子在後車箱裡等待著。
一天、兩天,母親無非是受上天眷顧的人,沒有遇到迷霧的攻擊。
到了第三天黃昏,陰冷濃霧穿透縫隙竄進後車箱裡,芙拉固這才展開行動。
她光著身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大霧間穿梭,彷彿她的雙腳能夠認路,而與她相識的樹木和蕨類也會自動讓道,即便閉上雙眼也能暢行無阻。

芙拉固一邊邁著大步前進,一邊嗅聞著母親的味道──或者該說是一股不屬於這座森林、屬於人類文明的加工氣味。
母親不施脂粉,使用的清潔用品也多使用天然植物製成,但身上的布料、採集的裝備乃至於緊急糧食採用的包裝,依然擺脫不了那股刺鼻又單調的塑膠氣味。
在哪裡?母親在哪裡?
濕霧使氣味更加難以散播,但芙拉固知道這件事絕不能操之過急,即便母親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
這就是這座森林的規則,她只能遵守。

何況芙拉固還有一些優勢。
她的腳掌能認出母親鞋印的凹痕,受限的視野能夠辨別母親為防迷路而在樹幹留下的刻印和生火紮營的殘跡,而那令人聞風喪膽的迷霧不將自己視為敵人,她顯然是能夠找回母親的最佳人選。

匡啷。
有些遙遠的金屬碰撞聲吸引了芙拉固的注意。
一定是母親。
她快步循聲奔去。



10

齊瓦雅娜先是遇到了粉紅玻璃娃,才遇到了霧。
在那之前,她還遇到了更多未知的生物和人類的骸骨。
長著犄角的蝙蝠,夜間發光的蕨,偽裝成蕈類的蟹和偽裝成蟹的蕈類。
但齊瓦雅娜目不斜視,只以文字和照片留下記錄,就怕自己的分神造成了無可挽回的錯誤。
那些人類骸骨旁邊雖然有生火的痕跡,卻不見半點背包或露營道具的蹤影,和普勒特所述的情況一致。
所以那些東西都到哪裡去了?
不安在齊瓦雅娜的心底益發滋長,但她只能痛恨自己摸不著頭緒的愚笨腦袋,戰戰兢兢地向森林深處挺進。

第二天入夜後,她在一條宛如遭受重金屬汙染的詭譎粉紅溪流旁遇到了成群的粉紅玻璃蛙。
那是一個隱約有月光穿透濃密枝葉照亮林間的晴朗夜晚。
齊瓦雅娜雖然帶了足夠的瓶裝水,但仍猶豫著該不該為了接下來的旅程省吃儉用,裝一些粉紅溪水煮沸使用。
就在這時候,身旁的低矮灌木傳來一聲嘓嘓鳴叫。
對蛙類充滿熱愛並瞭如指掌的齊瓦雅娜一聽,就知道這個叫聲來自從未見過的品種。
來自樹梢,很可能是玻璃蛙。
她按捺心中膨脹的期待,藉著月光掃視能夠停棲蛙類的每一片枝葉。
玻璃蛙只在睡眠時轉為透明隱匿蹤跡,所以齊瓦雅娜不費功夫就找到了那隻鳴叫的粉紅玻璃蛙。
嘓嘓。
粉紅玻璃蛙不閃不躲,反倒像在祝賀般,又發出呆版的叫聲。

齊瓦雅娜小心翼翼地替牠拍照並記錄下發現時間地點等資訊後,輕手輕腳地將牠連同周圍的樹葉一同裝進生態箱裡。
「嗨,馬泰潘妮崔斯坦玻璃蛙。」她知道這很蠢,卻還是輕聲向這隻粉紅色的小青蛙打招呼。
這是得知朋友死訊以來過得渾渾噩噩的日子裡,齊瓦雅娜首次由衷感到高興。

結束了,可以回家了。
不知道芙拉固有沒有乖乖聽瑪蓮娜的話呢?
就在齊瓦雅娜如釋重負地將生態箱裝進背包,心中已經開始盤算回家後的安排時,身邊又傳來幾聲蛙鳴。
嘓嘓,咯咯,嘓嘓,咯咯,嘓嘓,咯咯。
此起彼落,而且逐漸向齊瓦雅娜靠近。
月光下,密密麻麻的粉紅玻璃蛙聚集在齊瓦雅娜頭頂的枝葉上,了無生氣的眼神和臉龐整齊劃一地俯視著她,只有鳴囊隨著叫聲不斷鼓動收縮。
咯咯,嘓嘓,咯咯。
這是齊瓦雅娜第一次對蛙類感到害怕。
她想起普勒特那些變成粉紅玻璃蛙的朋友,分不清那些叫聲想要傳達的是求救或警告。
不過她很快就得到了解答。
因為隔天黃昏,森林起了漫天大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