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手機鈴聲鍥而不捨地響個不停,他嘖了一聲,還是從繁複的報表堆裡抓起手機接起通話。
「喂?」
「請問是花澤勇作的家屬嗎?」
「……請問是?」
「這裡是市立醫院。」
「花澤先生今早在天橋下被發現,請您盡快來醫院辦理相驗。」
「你的意思是?」
「您的親人被發現時已經過世了,敬請節哀。」

當尾形踏入醫院時,他還是恍惚的。他不知道自己是如何來到這裡,只是在接到那通電話以後,麻木而迅速地完成請假程序,走進停車場發動汽車,堵在燠熱的都市車潮裡,再回過神來便是宛若空殼般,呆立在醫院櫃檯之前。
尾形在人員帶領下來到地下室的往生室,他在外頭光照得明亮的走廊上等了一會,待領路者與裡頭的人悄聲交談數句,那人才抬起頭與他對上目光。
「您是花澤勇作的家屬嗎?」
隔著口罩的聲音顯得悶悶的,護目鏡上的光滑反光刺得尾形有些眩盲。
「是,我是他哥哥。」
尾形應道,那人點了點頭,從一旁的工作桌上拉過一只口罩遞給尾形,他順從地將它戴上。
「您弟弟的樣子不是那麼……好看,請您還有些心理準備。」
尾形沉默地跟進鐵門之後,在一排排方格狀的冰櫃之前擺著一架冰冷的鐵床,覆蓋著人形的白布起伏,勾勒出底下高瘦的軀體模樣,在視線接觸到布料的瞬間,尾形清晰地意識到死亡的意涵,他逕直朝鐵床走去,伸手謹慎地掀開面部的覆布。花澤的皮膚是透灰的白,半邊臉部血肉模糊,乾涸的深色血塊混著翻出的肉屑有些駭人;額處塌陷了大半,大抵是大力撞擊下頭骨應聲碎裂。然而完整的另一邊臉仍是尾形熟悉的模樣,像是每次留宿在尾形住處的夜晚,抱擁著他沉沉入眠的安然模樣。它的眉目顯得安詳,尾形在觸上它冰涼乾燥的皮膚時倏地愣住,接著拾起略厚的布料蓋了回去。
「他是怎麼死的?」
尾形問道,在他後方的人沉默著並未回應,他轉過身,垂下的視線並未抬起。
「車禍?要怎樣才能把他的頭撞成這樣?那總該留下肇事痕跡吧,警察呢?為什麼這裡沒有負責的警員?」
對面的人搖了搖頭。
「現場並沒有任何車禍的跡象,死者除了頭部受到重擊之外,並沒有其他明顯的外傷。很抱歉,但依經驗判斷,您的弟弟很可能是自殺。」
自殺?尾形皺起眉頭。花澤勇作是與自殺絕緣的存在,身受眾人祝福的、如同燦陽一般的弟弟,會出於自我意志終結生命嗎?
然而事實擺在他的眼前。躺在鐵床上的軀體毫無生息,失去生命的肉體正了無聲息地邁向腐壞,尾形想起沾上血塊的布料陷蓋在眼眶上方的模樣。
「您還需要通知其他家人嗎?」
「啊。」
尾形垂下了眼,從西裝口袋裡拿出手機,在通訊錄的某組號碼上盯了許久。

「我們趕到的時候,死者的手機畫面裡,顯示的是您的號碼。」
坐在對面的警員遞給他一杯熱茶。
「他生前似乎想撥出那通電話。」
「……」
「尾形先生,我很抱歉,但對於令弟自殺的理由,您有沒有任何想法?」

尾形在花澤夫妻抵達之後,簡單與兩人打過照面便先行離去,他不打算應付驟失愛子的二人,他自己也需要點空間整理思緒。下午尾形便接到警方的來電,他走了趟警局、被問了些問題,末了一切卻仍然毫無進展。尾形坐回車上,想著員警方才的話,花澤在自殺前想打給他,是為了什麼?
尾形看向扔在副駕上的鑰匙串,其中一支屬於花澤租屋處的備份,花澤生前偶爾留宿在他的公寓,而他也拿到了對方的一份門鑰。花澤的死來得突然,清理遺物還未能排上程序,尾形發動車輛,決定先趕去對方住處一趟。
轉開門鎖時,尾形突然有些恍惚,他先前並未踏進這間屋子,卻在此處處看見花澤的痕跡。門口擺放得整齊的幾雙外出鞋,從玄關一望到底的起居室打理得乾淨,尾形走至包著淺藍床罩的矮床旁,枕頭上還散落著幾根深棕色的短髮。他注意到落地窗旁擺著一張小書桌,附帶的小架櫃上立著幾本大大小小的書籍,他從上頭抽出一本筆記隨手翻開,裡頭是花澤各種日常開支的紀錄,尾形能想像花澤坐在桌前,記下一行行整齊字跡,他總是關注每項細節,將最細微處也做至最好。
除卻記帳以外,筆記本裡似乎沒有其他內容,尾形正打算闔上書頁,幾行落在次頁頁緣的字卻引起他的關注,那些像是隨手記下的句子顯得較為凌亂,斜斜地貼在邊上,原子筆的墨跡被抹暈開來。尾形重新拿起本子,向後翻了幾頁,簡短的紀錄零落在之後的頁數裡,他瞥了眼帳務的日期,花澤是在大約一個月前,開始寫下這些句子,關於生活裡的一些瑣事,無關緊要卻令尾形感覺是某種異常。他皺眉,試圖從書架上找到更多線索卻徒勞無功,他不理解那些片段的意義,直覺卻幾乎篤定那關乎花澤自殺的真相。
尾形再次閱過幾段文字,闔起筆記收入自己的手提包裡,他抬頭看向沉靜的屋內,毫無異狀彷彿正等待他的住客歸來,然而再沒有回音。尾形走出屋外閉上了門,押動門把確認鎖上,下樓時將鑰匙投入公寓門口的信箱,吭地一聲嚇走圍牆上站著的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