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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童年,是沒有搖籃的。或者說,媽媽的子宮,就是我以及許多「弟弟妹妹們」暫時的
搖籃。一個溫暖、舒適,租期十個月的搖籃。

媽媽是個稱職的房東。她出租自己的身體,用子宮培育一個又一個不屬於她的生命。我們
的家很小,卻總瀰漫著一股奇特的氣味——消毒水、昂貴的安胎補品,還有一絲若有似無
的,羊水的腥甜。那是我對「母親」這個詞彙最初的嗅覺記憶。

小時候,我不懂媽媽高高隆起的腹部意味著什麼。我只知道,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對
陌生的「叔叔阿姨」來到我們家,他們會帶來厚厚的紅包,仔細端詳媽媽的肚子,眼神像
是在鑑賞一件稀世珍品。而媽媽總是笑得溫柔而疏離,那笑容,我後來才明白,是服務業
的標準表情。

幾個月後,媽媽會消失幾天,回來時,腹部平坦了,家裡消毒水的味道會更濃。她從不提
那個「弟弟」或「妹妹」去了哪裡,只是把一個新的、更厚的紅包,放進床頭那個上了鎖
的抽屜裡。

她會抱著我,哼著不成調的曲子,那似乎是她唯一會的搖籃曲。沒有歌詞,只有「嗯……
嗯……」的單調旋律,像一台老舊但穩定的機器運轉的聲音。她說:「寶寶,你是媽媽最
成功的作品。」

「作品」,這是我童年聽到最溫暖的詞。

我漸漸長大,鏡子成了我祕密的敵人。媽媽有一雙古典的丹鳳眼,眼尾微微上挑,像一闕
婉約的宋詞。而我,卻是一雙圓滾滾的杏眼,清澈見底,像早餐店的玻璃彈珠。她的鼻梁
高挺,我的卻小巧微塌。我們的膚色、髮質,甚至笑起來嘴角牽動的弧度,都像是來自兩
個毫不相干的基因庫。

起初,我安慰自己,或許我長得像從未謀面的父親。但這個藉口,在青春期的骨骼抽長與
五官變化中,變得越來越蒼白無力。同學們竊竊私語,「妳跟妳媽媽真的一點都不像耶。
」每一句無心的話,都像一根針,刺破我用謊言編織的氣球。

懷疑的種子,一旦埋下,便會在黑暗的內心瘋狂滋長。

我開始像個間諜一樣觀察她。我發現,她對我的愛,也像一份合約。她會準時準備三餐,
確保我的營養;她會定期帶我體檢,確保我的健康;她會仔細檢查我的功課,確保我的學
業。一切都完美得像一份產品說明書,卻缺少了那份應有的,屬於母女間的、混亂而真實
的親暱。她抱我,像在抱一件易碎的瓷器;她看我,像在審視一件即將出廠的商品。

那個上了鎖的抽屜,成了我的心魔。

終於,在一個她因為新「訂單」孕吐而昏睡的下午,我用一根髮夾,顫抖著打開了那道禁
忌之門。裡面沒有金銀珠寶,只有一疊又一疊的牛皮紙袋,按年份整齊排列。每一個紙袋
裡,都是一份「代理孕母合約」。我瘋狂地翻找,指尖冰涼。2010年、2012年、2015年…
…每一個年份,都代表一個短暫存在過的生命。

最後,我找到了屬於我出生那一年的檔案袋。我的心跳聲,大得像戰鼓。

我抽出來的,不是合約,而是一張醫院的繳費單,以及一份終止協議。繳費單上的項目是
「畸胎早期引產」,而那份終止協議上,委託方的簽名處,龍飛鳳舞地簽著一個陌生的名
字,協議內容赫然是:因胎兒發育指標異常,委託方放棄權利,母體與胎兒由院方自行處
理,已付訂金不予退還。

日期,是我生日的前六個月。

一瞬間,消毒水、羊水、紅包、不成調的搖籃曲……所有記憶的碎片都拼湊了起來。原來
,我也是一件商品,一件在出廠前被檢測出有瑕疵,被客戶遺棄的商品。而媽媽,這個「
廠房」,出於不知名的原因——是憐憫?是成本考量?還是處理掉我的手續費比生下我更
貴?——最終沒有將我「銷毀」。

我不是她最成功的「作品」,我是她唯一失敗的「庫存」。

我將一切恢復原狀,悄無聲息地關上抽屜。那天之後,世界在我眼中,變了顏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