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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世安康」



  婚後邁入十年整的日子,年過五十的尤斯弗是提著心在過的。
  或許只是他多慮,也或許只是秋冬轉換的季節引發的不適,但他總覺得心裡有種無從言喻的焦慮。
  然而希塔依然是那副沒心沒肺的模樣,分毫沒有一點自己已經不再年輕的意識──除了在尤斯弗、萊恩特與葛羅麗娜的嚴格限制下戒掉所有高鹽高糖高油的食物。

  但他們終究還是無可避免,蒼老這麼一件事實的到來。
  希塔會在體認到自己爬兩層樓就喘得不行時感到氣惱;而尤斯弗更是清楚的意識到,在他發現希塔深色的髮已半白,而自己只冒出了幾綹白髮時──希塔會比他更快的老去,而這是哪怕他想否認都無能為力的。

  那一年冬天尤斯弗更早地請人幫忙準備好過冬的燃料,他們沒有子女,只有家族旁系的幾位小輩會偶爾來探望。當然,這其中又以萊恩特與她的子孫佔多數。
  尤斯弗在午後整理好一冊資料,就看見希塔裹著被子窩在壁爐旁的沙發裡。他在這幾年終於改掉了許多生活上的壞習慣,例如眼下他乖乖地在室內穿著針織毛襪,放在十年前他可都得在尤斯弗的嘮叨下才不情不願地照做。

  皺紋悄悄地隨著時間爬過希塔的眉眼、嘴角、脖頸與雙手。白霜在他的髮上降落,一點一點褪色成了蒼白的模樣。
  「尤斯弗。」
  似乎是察覺到他的視線,沙發上的人睜開眼,帶著點方醒的茫然。
  尤斯弗沒有說話,輕輕地吻了他的嘴角。

  之後的又一年冬天過了,希塔的時間卻彷彿留在了剛結束的冬日。萬物復甦,他卻依然沒有恢復以往的活動力。
  「尤斯弗,我老了。」他說。在尤斯弗拉著他的手,手把手給他做關節運動時。
  「你沒有。」尤斯弗否認。
  「我老了。」放在以往,所有人都認為最不可能會輕易服老的人卻如此說著:「我六十歲了。老了。滿臉摺子,手上都是斑,又老又醜。」

  ——你不老,也不醜。尤斯弗握著他的手,答話。
  他這話說得堅定,反而讓希塔在一愣過後笑了出來。

  『你可不准嫌棄我啊,尤斯弗大公子。』
  『——永遠不會。』
  三十幾年前,或許這兩句話就已堪比山盟海誓。

  尤斯弗心想自己是個明白人,對各種情況都能有萬全準備,但理智與情感放在一個天平上,哪怕他做了大半輩子的裁量者,都不能克制地讓天平傾倒。
  希塔的時間就像個沙漏,明眼人都能看出就快漏盡了。而尤斯弗卻在發現希塔喊了幾個埃勒亞家的小輩前來立定遺囑時,勃然大怒。

  幾個小輩哪見過尤斯弗這種面容,都嚇得一愣一怔,最後是被臥床的希塔揮手讓離去,關上房門後留下他和尤斯弗兩人。
  「……大公子,你氣什麼呢。」
  尤斯弗在小輩們離去後,拉了張椅子坐下,雙手抱胸試圖平復心情。
  「你好好的立什麼遺囑?」
  「我為什麼不立遺囑?」希塔輕笑,「要不然到那時候兩家就該打起來了。」
  幾十年的默契,他們兩人都明白對方的意思。尤斯弗頓時洩了氣,雙手握拳抵著額,否認不是,承認也不是——他看得太明白,反而不敢開口,深怕他的話語一出口,就連奇蹟都不能奢望了。

  希塔倚在床頭,看著尤斯弗幾度張口欲言又止。
  終於他緩緩地張開雙手,在尤斯弗傾身抱住他後,開口打破這段沉默:「尤斯弗,答應我幾件事吧。」

  『……你之後找個姑娘過吧,看在尤斯弗家的勢力,不愁找不著。』
  『你也還不算太老,再努力一下應該還是可以給尤斯弗家添個直系。』
  『你……』

  當棺木上的最後一捧土蓋上,站在葬禮列隊最前的尤斯弗沒有落淚。
  他駐立在石刻的墓碑前,木然地聽著來去的人們口裡都說著什麼,但他一個字也沒聽進。
  直到一襲黑紗的萊恩特走到他身旁,遞給他一桿煙,煙草是揀選過的,氣味淡而不嗆鼻。

  「……妳說,他怎麼就能這麼氣人呢?」
  深吸了口煙,尤斯弗吐出煙霧,這才緩緩地開口:「他在走之前還一直念著要我去找人過,還說否則他就不心安。」
  萊恩特瞥了他一眼,沒有接話,任由他自顧自講下去:「我管他安心不安心,會答應才是見鬼。」
  「他最好就不心安,給我牽掛著,等到我去找他。」
  「——你是想做什麼?」萊恩特終於插話,轉身看向他,卻看見尤斯弗嘴角勾起笑,已有皺紋的眼角閃著光。

  「我啊……這臭脾氣,也就肯答應他一件事。」
  尤斯弗又吐出幾個煙圈,仰頭看著灰色的天。

  「他叫我,長命百歲,一世安康。」


FI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