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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蘆屋中心/安蘆]或許在



他在半夜醒來。探出手往身邊一摸,棉被隆起的小山丘下,裹著柔軟的、隨呼吸上下起伏的毛團,他鬆了一口氣,把自己撐出被窩,感覺燒好像退了,汗水彷彿與剛褪去的夢一起附在太陽穴。
房間一片漆黑,他望著(理應是毛絨絨)沉睡的位置,內心突地一跳——這麼說,人類感冒會傳染給妖怪嗎?如果毛絨絨像彌彥之前一樣發燒了,應該可以吃感冒藥吧?不對,這跟那次狀況完全不一樣。
蘆屋又再次看向被窩一角,現在他能夠更清楚辨認出毛絨絨的弧度——隨著日子拉長,有時候內心會出現很細小的恐慌,如果這只是自己渴望看見的景象怎麼辦?如果這只是從過去記憶萌生的幻覺?
而此刻他卻很篤定自己看見,毛絨絨絲毫沒有醒來的跡象,周身細軟的毛揚起又垂下,那瞬間,他非常好奇毛絨絨是否也會做夢。
他躡手躡腳滑出床鋪,重新替毛絨絨裹好棉被。


蘆屋從冰箱裡拿出綠茶在桌邊坐下,並不特別想開燈。他扭開瓶蓋喝了半瓶,閉上眼睛回想自己的感應力,放鬆肩膀,嘗試讓覺知變得敏銳,逐漸地,燒灼的期待令他坐立不安,他不由自主讓瓶子在雙手間翻來覆去。又過了幾分鐘,蘆屋把瓶子擺到桌上,承認即使繼續擺弄,寶特瓶也不會變成妖怪。
他垂下肩膀環視周圍物品的輪廓,瞥見櫥櫃邊緣上的相框。就算沒有光線,他仍舊能清楚記得那是什麼畫面。

爸爸。即使只是在心裡浮現這稱呼,他也知道,暫時無法揮去那層彆扭感,如果說出聲來——他嘗試著,在此時僅有自己的空間裡,張開嘴。
爸爸。蘆屋蠕動雙唇,這個詞乾澀地消失在空中,自己的聲音聽起來有點陌生。
榮。他改口,輕輕吐出一口氣。
在對家人說出一切的時候,蘆屋察覺了三人對「蘆屋榮」抱持的情感距離。
「『爸爸』他,看得見妖怪,我也是。」他就這麼開始了。
或許當時緊張程度不亞於要對安倍說出葵的經歷。他們一起坐在這張桌子邊,蘆屋注視楢和千咲的臉,克制自己不要一直想將手伸向杯子,準備隨時解釋自己並非不小心看了靈異節目。但媽媽和姊姊只是專注地聽他說話,於是他不斷說下去。
三個人的馬克杯都擱在手邊,冒出熱氣。

蘆屋想起「爸爸」最後一次回來那天。
在雪夜裡突然來訪的人,三歲的他覺得那若不是聖誕老人就是「爸爸」。直到多年後他才得到(或許)最接近真相的推測,而現在終於能告訴同樣在等待答案的人。回想起來,當年被「爸爸」抱著沿雪地回到家,比起不知因寒冷還是興奮而臉頰通紅的姊弟倆,楢流露的情緒疏離得不可思議。
蘆屋不記得雪夜隔日,楢臉上是什麼表情。

他沒辦法判斷在一切中,說出哪段最為艱難;反之也無法想像對楢和千咲來說,聽到哪段最艱難。當蘆屋說完最後一個字,他望向自己的杯子,上頭已經不再冒煙。接著乍然想起「啊,不行」而抬眼,看見媽媽和姊姊也同時抬起頭來。

「那天……我真的很高興爸爸回家。」 千咲喃喃說。
千咲看起來還想說什麼,停頓了一下,姊弟倆看向楢。
「媽媽,對不起。」蘆屋說,這時才感覺喉嚨很痛。
楢只是搖搖頭。
「花繪為什麼要道歉?我很慶幸能知道。」
「一直沒辦法告訴你們,對不起,還有……必須這麼告訴你們,對不起。我知道,媽媽一直還在等——」蘆屋沒有往下說。
「但是,不是見到了嗎?花繪剛剛不是說了,阿榮出現幫了你和安倍君?」
蘆屋點點頭。
「就像我第一次見到他的時候一樣,還有後來很多次,現在想想……」 楢看到他詫異的臉,微微一笑,「如果能更早知道阿榮這些事,就好了。」
蘆屋還在思考,楢又開口,「千咲呢?千咲聽完還生氣嗎?」
「媽媽不生氣嗎?」千咲脫口而出後笑了,「好像廢話,本來一直都只有我在生氣嘛。」
「老實說,嗯……一次聽到這麼多事,腦袋還反應不過來,但至少現在我知道,那傢伙不是故意要拋棄家人。」千咲拿起馬克杯灌了一大口茶,「咚」一聲擱回桌上。
「現在還沒決定要不要原諒他,日子還久得很呢。」

蘆屋想起一件事,小心翼翼拿出照片擺到桌上,「媽媽、姊姊,我想讓你們看看這個。」
楢和千咲湊近,睜大了眼。
「對啊,對啊,是爸爸耶。」千咲直盯著照片,「我都快忘記了。」
黑貓坐在男人的肩膀上。貓歪頭靠著男人,男人垂眼看向肩上的貓。
「拍得很好呢。」楢說,伸手把照片挪得更近,「那隻大黑貓,原來跟阿榮認識啊。」
「咦?咦?什麼意思?媽媽認得這隻貓嗎?」千咲問。
「那是——」

他們一起端詳那張相片好一陣子,然後楢抬頭看向蘆屋,「這麼說來,花繪,這都要謝謝安倍君呢。」
「是啊,我也這麼想。」
楢突然笑起來,「我的第一印象果然沒錯,安倍君跟阿榮一樣,是向日葵一般的孩子呢!」
「……是這樣嗎?」
蘆屋想起安倍在花籃前如臨大敵的樣子,忍住沒有說,安倍先生是這世界上最不適合用花來比喻的人吧。
「要再帶那孩子來家裡玩哦!」
他點點頭答應了。
還得看庵主的心情,這句也忍著沒說出來。


一直以來,對於「父親」,蘆屋沒在等待,也沒生氣。因為他擁有的對「蘆屋榮」的回憶,跟楢和千咲都不同。
要是知道父親的最後,是否就能明白那人為什麼消失?——所以,他向安倍提出了委託。
雖然委託一度終止,繞了許許多多路,他還是收到了結果。
那天,「榮」出現在安倍和他面前,微笑著拉住他的手,那瞬間,大概是他這輩子第一次,毫無迷惑地說出「爸爸」。
而後他清醒著,濕漉漉躺在沙灘上,聽著潮聲,尚不能完全理解剛發生的一切。

「安倍先生,這是夢。」
「是啊。」
「如果……我是說如果喔,世界上有能把人類意念具體化的妖怪,那你會不會是真的在這裡呢?」
「誰知道啊,那種妖怪。」

蘆屋坐在沙地上,望著眼前平靜的水面,笑了起來。
「夢裡的安倍先生好真實啊,跟平常一模一樣。」
「因為這是你的腦吧,五歲兒童。」
「這也一模一樣。」
「……」

「我在想為什麼常常夢到這裡。」蘆屋說,「大概是因為,這裡讓我明白了很多事,也還不能明白很多事。」
蘆屋從腳邊撈起沙,砂礫一點一點從指縫滑落。
「明明是記憶的投影,為什麼那個時候的榮……爸爸的樣子,比任何時候都清楚呢?」
他們聽著耳邊,水波重複拍打在岸上。
「我不知道媽媽是不是不再等了,也不知道姊姊哪一天會不再生氣……而我,不知道會不會有一天對爸爸的事不再覺得困惑?」
「困惑也無所謂。就像不原諒也可以,不是嗎?」
「咦?」
「你不是對榮這麼說嗎?」

蘆屋凝神看著安倍的臉,慢慢彎起眼笑了,「我不記得有對安倍先生提過這件事。果然因為是夢嗎?」
安倍從鼻子哼了一聲,「不要擔心多餘的事,對五歲兒童來說太複雜了。」
「太過分了,你是真的安倍先生吧!我怎麼會做這種夢!難道真的有轉化意念的妖怪——等一下,練習有效了嗎!」
安倍把蘆屋亂舞的手挪開。
「從這些奇怪的推理來看,這裡百分之兩百是你的腦袋。」
「我還有決定性的證據可以懷疑安倍先生是真的安倍先生!」
「啊?」
「畢竟之前都聽到安倍先生說想要我回去了——已經沒有比那更像夢的吧?」
「……你啊,到底把我當作什麼啊。」安倍露出熟悉的,很困擾的表情。
「連寄郵票報平安都拒絕的小氣鬼?」
「誰會寄啊!」安倍說,「而且這種事情,見到面不就知道了嗎?」
他們望著對方。
「我知道了!今天的自主練習會增加十倍!」
「是是,有聽到,不要那麼大聲。」

蘆屋聽到潮聲,一陣一陣。他的雙腳踩在沙地裡,水流溜過腳邊擺盪出去,不知道會抵達哪裡。
「花繪?怎麼起得這麼早也不開燈?燒退了嗎?」
蘆屋張開眼睛。
「啊,做了個夢醒來,燒退了但睡不著了……早安!」
楢走近餐桌,手掌輕輕貼住他的額頭,「嗯——的確不燒了,不要勉強哦。」
「沒問題,我今天精神很好!」
蘆屋想起昨天看到的,成排枯萎的向日葵。
「這個夏天過得好快,對吧?毛絨絨?」他微笑著蹲下身來,毛絨絨探出小小的腳掌貼住他腳尖,仰頭望著他。

今天也拜託你囉,蘆屋看著毛絨絨的眼睛,用只有彼此聽得到的聲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