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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郎湯之七日01


  那是在方寧服完罪刑之後的事了。

  地府上上下下都曉得,閻君終於是補足了判官的缺──這另一位判官,還是從罪餘之人提拔上來的。話雖如此,卻也從來沒有人敢小瞧這位新到任的判官。一開始是因為,這判官似乎是河對岸,孟郎的老相好。當然日子長了,眾人紛紛發現其實不是這回事;但也就在差不多的時候,多數人也察覺這判官、似乎比孟郎,甚至是另一位判官都難相與。

  胡判官雖說是狐族,但畢竟是武人出身,沒那麼多花花腸子。孟郎的脾氣原先就是又暴又衝,連拿火槍對著龍君們也不會去想後果,更不用說要算計人。

  方判官卻不同。

  他的笑未必是笑,他的怒也未必是怒。再怎麼怨氣沖天、或是幽怨哀婉的亡者,他都能夠從從容容一分不多、也一分不減地算出該受的罪刑。幾位龍君就是在這地府劍拔弩張,他也能夠不亢不卑,站在他們之中調停說和。他甫上任時,還有幾個少不更事的龍軍將領不把他當一回事,卻也都被他幾句話連說帶笑地擠兌得進退維谷。但要看他一介書生,欺侮他手無縛雞之力嗎?

  河對岸可還有個孟郎。更不說,他手下的那個船夫頭領,就是幾位年輕龍君也忌憚得很。

  (可別說我沒提點過你們--錢塘龍君是這麼說的,那是差點差一步就入了魔的人魂,你們誰要活膩了就只管去招惹。要是下頭因此亂了套,上頭的那幾位肯定把你們打到那個姓方的跟前,讓他秤斤論兩地把你們逐層塞進地獄去。)

  時間長了,鬼差便總是把那些窮兇極惡的、或是狡詐奸詭的亡魂往方判官那裡送。方寧也並不推諉--畢竟是掌理過國政的人,死去的人怎麼說也比活著的好料理。處置得順手了,其實並不花什麼時間。與他生前相比,反而是多了不少品茶蒔花、讀書彈琴的閒暇。偶爾,他也渡河到另一頭,讓孟郎為他沖一壺茶。





  「其實我自己來也行。」

  實話說起來,孟郎沖茶就是那個樣子,煮得水滾,在茶壺裡放進茶葉,一口氣把沸水沖進去。茶香是有的,但就是粗了些;喝起來呢,也就缺了那麼點溫文。與他生前連水都分作雪水、雨水、泉水的講究,簡直不可同日而語。

  但那樣的講究,與其說是為了品茶,不如說是要打發時間。對那時的他而言,人生實在太漫長了──漫長到,就是日後手掌權柄,鎮日忙碌,他也仍覺得人生是漫長的。一停下來,那樣的漫長就顯得更難以忍受。於是他就只好靠著這些所謂「講究」,一點一點地把時間消磨去。如今紀蓮就在眼前,自然也就不需要那些瑣碎。而若不是紀蓮堅持他的茶館,自然得由他待客,方寧其實並不十分在意在這些小事上為紀蓮效力。

  當然,有一部分原因也是因為他能為紀蓮做的實在太少。比起衛真時時刻刻都守在紀蓮身邊,他總覺得自己實在在別人的生死上耗費了太多時間。

  「你一個判官,在我的茶館裡自己沖茶,這像什麼話?」

  紀蓮自是沒什麼好聲氣。一個衛真,瞞著他當了船夫;一個方寧,也是不聲不響地就當了判官。永不超生有那麼好嗎?他簡直是有些氣結的,但又拿這兩人一點辦法也沒有。

  他從來都知道方寧的心思。方寧自知沒有瞞過紀蓮,卻也從沒有明說。他總是笑咪咪地來到這個茶館,喝上一壺茶,便乾脆地起身渡河,繼續履行他判官的職責。時間長了,紀蓮也順勢習慣了他的盤桓;偶爾坐得久了,他也不多管。那畢竟是方寧,紀蓮是這麼想的,他肯定有分寸。

  但這一日,方寧竟是在茶館裡坐了一個上午,還沒有要起身回到河彼岸的意思。

  五爺遲了,方寧是這麼說的。什麼事情你得與五爺約在這兒?紀蓮問。方寧並不解釋,只是留了紀蓮陪著他在茶館等候。衛真幾回進茶館回事,見了方寧也執禮甚恭。但其他的船夫──像是六子這樣老資格的──就一點兒也不想進茶館去。

  大概也就只有孟郎自己不曉得,心裡有他的不只是方寧。這麼幾百年下來,他們大概也知曉衛真是什麼心思。只是衛真心思重,藏得深;方寧呢,則從來不逾矩。於是彷彿是兩不生事,各自安好。但他們站在一旁看,總得捏把冷汗。

  那是三個男人啊,他們是這麼想的。一個是河這岸的看守人,一把火槍連龍君都能撂倒;一個是船夫頭領,一步就能入魔;一個是河對岸的判官,算盡天下人的罪惡。不論是惹翻哪一位,總而言之就是個麻煩事。比較起來,生死不過就是渡個橋,可不是簡單多了?

  當然,像他們這樣的船夫能想到的,閻君與胡判官就當然更是心裡有數。閻君倒好,他總之無法離開地府,便樂得待在河的那一岸;胡判官呢,大約是心裡有愧,所以衛真的事情過了明路後,便很少踏足這一岸(紀蓮早就看慣世情,也並不多問)。所以當胡五爺牽著一個小女孩的手,出現在茶館門前時,六子就在想,這一岸的太平日子或許到頭了。

  (當然事情過去之後,六子是有些歉疚的,覺得自己把五爺也想得忒壞。)
  (閻君--就真正是個壞人啦,這一點六子倒是一點也不懷疑。)





  「是五爺來了。」

  紀蓮站起身,迎上前去;方寧則慢條斯理地離了座,視線落在胡五爺牽著的那個女孩兒身上。

  那--不是個女孩兒,方寧只看一眼便曉得;這甚至不是個亡者,至少不是得過奈何橋的亡者。不是上頭謫下人間受罰、期滿要被帶回上頭的神仙,就是僧人渡化的凡人。

  再說,雖然這女孩兒看起來只有六、七歲,但舉止穩重大方,不怕生也不胡鬧。眉眼之間雖說還帶著些許煙火氣,但卻也平靜祥和,頗有超脫世俗之感。再加上雖說看起來像是個女孩兒,身上穿的卻是出家人穿的長衫。對人世間種種仍知之甚詳的方寧,很快地就猜到她的來歷。

  「是智秀尼師大駕光臨。」

  他笑著微一躬身,便也隨著迎上前去。女孩兒則淺淺一笑,放開握住胡五的手,合十一禮。

  「貧尼法寂。」她說,此番冒昧打擾,實在是對不住得很。紀蓮聽見她說話,微微蹙起了眉;方寧則仍是那麼笑容可掬的,只是抬起頭,看著站在一旁的胡五,微微挑了挑眉。





  智秀尼師(法寂是她的法名,智秀是她的號)--那是方寧離世數百年後才出現的人物。方寧並不真正認識她,但確實對這位尼師知之甚詳。原因無他,這位尼師的家事,確實讓他忙錄好一陣子。畢竟是上百位曾經牽動世局的亡者,方寧記得很清楚,已經走完那條長路的,帳本子能結出好幾冊;就是到現在,也仍有幾位還在那條路上。

  「智秀尼師是上頭特許渡化的大智慧比丘尼。」分頭落座後,胡五爺便開口解釋。雖說的確是件麻煩事,但茲事體大,他就是心底實在膩味上頭那幾位老是這樣擺布人,但事情已經落到自家手上,也就只能打起精神應對啦。

  「當年尼師坐化後,便虔心修行至今;春外說這不妥,發話讓尼師過來河這岸住幾天,瞧瞧地府百態。」

  相對於紀蓮皺緊眉頭(這岸可是很忙錄的,他哪來的時間照顧這樣一個小女孩?)方寧則扯動了一下嘴角,覺得春外大約只是胡亂找個藉口。

  智秀尼師之所以坐化後便被渡化,是因為她一生中遭遇的生離死別已經多到讓她足以看淡世情。但就是日後遠離紅塵,世俗紛擾也沒有輕易放過她。這也是為什麼她出世又入世;既有出世之人的了悟,卻也有入世之人的見識。這樣一號人物,春外發落她來這裡,怕不是看看這麼簡單。

  「我查了查」,深呼吸一口氣,吐出來。胡五爺盡力掩飾話語中的無奈,以免太過失禮。

  「尼師的幾位尊長正好這幾日會陸續抵達這岸。春外應該是想讓尼師能夠將此前塵緣確實做一個了結……」

  說了自己都不信,胡五爺只得在心底默默嘆出一口氣。心知這是春外太無聊了,才要這樣折騰--不只是智秀尼師,而是他們所有人。

  「智秀尼師要在這裡待七天。」胡五說;「尼師八歲出家,三十七歲坐化。她將在七日內長回原來的模樣,見過幾位故人,才能真正功德圓滿……這是春外的意思。」





  『春外的意思』,只這麼一句話,就什麼也不必問了。紀蓮很快地將自己的不快拋諸腦後,手底下仍然俐落。幸好茶館裡的客房都是現成的,就是智秀尼師千般婉拒,他仍將眼前小女孩模樣的比丘尼安排住進茶館裡最大最好的院子。方寧則說日日往來麻煩,也要了一個房間,每日從茶館開門待客,陪坐到衛真關閉奈何橋。

  「有勞方檀越。」
  「這是方某的造化。」

  方寧笑著說,一邊為小女孩添上一杯茶。智秀尼師雙手捧起有些過大的茶杯,小心地啜飲了一口。方寧看著她,不由得想到了紀三娘。

  紀蓮早年困頓,幾乎一輩子做的所有事都是為了讓妹妹過上好日子;紀三娘也知道哥哥辛勞,幼時就懂得替哥哥打理家務,替哥哥思前想後。兄妹兩人相依為命,從來都把對方記掛在心上。

  相較之下--智秀尼師出身皇家,雖說生母地位卑微,但是由皇后親手撫育。皇后待她如親生,她也向來與皇后同母胞兄親厚。但也就是她喊的舅舅,帶上兵將殺進皇宮,改朝換代。從此皇后改稱大長公主,被新帝留在宮中榮養。民間相傳,新帝原先要斬草除根,是大長公主一句幽怨的「妹妹待阿兄如何,阿兄又待妹妹如何?」才勉強保下她。

  歷來史書多說那不過是齊東野語,人云亦云之事爾。但方寧知道,那是真的。

  當年的新帝,總盤算著要除去這先朝最後一點血脈;為了保住她,大長公主將她送進自己供養的尼寺中出家。當年一起陪嫁封妃的庶姨,則與她一同落髮。此後,她們都再也沒有踏出寺外一步。



  名冊是昨日就送來了,紀蓮瞧著明日要渡河的便是大長公主與先朝遺妃,好奇之下多問了幾句。方寧信手拈來,細細說了當年種種。在聽到當年新帝為了要取得先朝皇帝信任,因而將兩個妹妹都嫁入宮廷時便皺了眉。在聽見大長公主姊妹為了保住智秀尼師而想方設法,那張依然年輕的臉龐毫不意外地表示出大大的不贊同。

  我們男兒漢,在外頭建功立業是為了什麼啊?他愛的那個人拉了老長的臉,滿心的不快。看多了所謂大英雄、大豪傑,總得走上那條長路後,才能想通自己生前追求的不過是自家圖顏面的鏡花水月,其實到最後虧欠了誰又虧欠了誰。紀蓮從來沒有想懂,為什麼這些聰明人自比在眾人之上,卻連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麼都一無所知。

  紀蓮自是不會懂的,方寧看著他,其實心中五味雜陳。畢竟,誰能像紀蓮一樣,從過去到現在,心底惦記的都只有一個紀三娘?又有幾個人能夠像他這樣,總是坦然地承認自己從來只為三娘想?就是方寧自許通透,也無法克制自己不作他想。一直到獲知紀蓮的死訊,他才真正大澈大悟,想通自己究竟錯過什麼。





  這一整日,智秀尼師卻只是坐在茶館裡,連到外頭走動都沒有。當然啦,所有的亡者都會走過茶館門前,智秀就是不走出茶館外,也會看見大長公主與先朝遺妃。但她卻彷彿是沒有見著故人一般,只是平心靜氣地喝著眼前的茶水。是名冊出了差錯?方寧拿捏著分寸,原先想要開口。也就在此時,智秀放下手上的杯盞,只是低頭一笑。

  「剛剛我的兩個娘親從前頭走過去。」她說,滿懷想念的。「師傅說,這七日內容我向她們話別,盡了我的塵緣。但我卻仍坐在這兒。」

  怎麼可能從此就拋下那樣的想念呢?從茶館的窗口看出去,能看見走上奈何橋的亡者。她抬起頭,視線就落在那兩個相互扶持的姊妹身上。

  我就遠遠地看著她們。智秀尼師眨了眨眼,做了一個噤聲的手勢。生生世世的,總有我在。真有什麼,我就去幫一把。她說,不讓師傅知道也就是了。





  然而,饒是陪智秀在茶館裡坐了一日的是方寧,卻是紀蓮在這一晚失眠了。

  他是熟知方寧的。有再難、再不堪的事,這個男人從來不擺在嘴上。再怎麼樣的失意懊惱,到了他面前最多就是淡淡的「沒辦成」。年輕時,他曾經以為那些事對方寧來說都易如反掌;一直要到他成了孟郎,從胡五爺嘴裡聽見方寧的種種,他才曉得,要周全圓滿,從來都是困難。

  幹什麼判官呢?去投胎轉世,過一個全新的人生不好嗎?想著今日智秀尼師的作為,紀蓮實在是翻來覆去睡不好覺,便想著該下樓喝兩杯。他拿著燈,正想著該喝多烈的酒,卻在樓梯口便看見茶館裡的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