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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的童年也不算壞。

雖然父母關係不太融洽,但對他的照顧半點不少。母親是嚴厲沒錯,可是對他的愛無庸置疑。

英才教育讓他有驕人的學習成績,他的睡前故事是薔薇王國的歷史,把魔法倫理學當成課外讀本其實很有趣。他不討厭學習,所以吸收知識本身對他來說是愉快的過程。

雙親都是魔法醫學士,這樣的家境讓他吃穿不愁,自身資質也完全可以繼承家業,前途一片光明。有這樣平坦的人生道路,他何必看路邊的花開得是否繁盛,只需直直按路標走,就是無數人夢寐以求的生活。

其實還不錯吧。

甚至,可以稱作幸福。

在那個玫瑰色的夜晚,Riddle抬手看見衣服多餘的線頭被剪去,然後躺在床上這般想着。大可做一個很甜很甜的夢——只要熱量不超過標準即可。

——————

Trey看起來很意外。他原以為那次已經是永別了,沒想到會收到Riddle的主動邀約,甚至還有Chenya的份。時間地點還是和往常一樣,是庭院的玫瑰花在地面右數第三塊磚頭落下影子的時候。

他記得Riddle說過,Rosehearts家的女主人覺得糖塊般的草莓餡餅和毒藥沒有差別。Trey聽到的當下有些錯愕,隨後笑幾聲說,那是因為吃太多了啊。拋開劑量談毒性是有些不公平的,只要量足夠多,任何東西都能致死,哪怕是生物賴以為生的水、氧氣⋯⋯愛。

Clover家對他們家來說是毒藥商,恐怕Rosehearts夫人連看到櫥窗蛋糕上的糖漬玫瑰都會深惡痛絕。那次對方上門訓責讓Trey知曉了,原來不帶半個髒字的話可以那麼具有攻擊性,依舊優雅的遣詞用句足以讓父母把蛋糕店閉門一天,因為給大人孩子塗抹上微笑的甜品被斥責為一種荼毒。

這個黃昏的天空,像一大片拌進草莓醬的奶油,輕盈甜美,好像摘下送入口中就會融化不見,蹭進鼻子裏卻會無法呼吸,那樣的虛無飄渺和些許壓抑。為甚麼會出現粉紅晚霞,Riddle可以馬上答出原理,Chenya會說因為太陽在喝莓果奶昔。

Trey學會對兩種答案微笑。

「Riddle可以來玩啦?你說服了你媽媽喵?」Chenya熟練地鑽進庭院,扒着窗邊,貓耳一抖一抖。

「⋯⋯嗯,今天可以。」

Riddle靦腆地笑笑。新買的毛衣袖子有些過長,他捏在手裏摸到了冒出的線頭。「我要再準備一下,你們等等我,這次來玩捉迷藏。」

他說完就轉頭走向房間另一邊。Chenya咧着嘴向他用力揮揮手。

「捉迷藏」嗎,他們不常玩這個遊戲,因為遊玩時間難以控制,對只有一小時自習時間的Riddle來說並不太好。Trey盯着對方的背影思考,但是最終甚麼都沒說。

Riddle不時回頭望向窗邊,直到確認那裏看不到自己,才停了腳步,低下頭。

「你說,想要好好做個了斷?」Rosehearts夫人雙手環胸,吐出的話彷彿刺在孩子頭頂,讓他一陣發麻。

「⋯⋯是的,母親大人。」Riddle的頭更低了,然而一種堅定從心底生了出來,只有這件事他不願退讓。「做事情要有交代,所以我自己闖的禍,該讓我處理好最後的工作。這是社會上的禮儀標準。」

Rosehearts夫人的掌心重重落在圓桌上,激得紅茶幾乎從杯裏撒出。Riddle渾身一顫。

「誰教你這樣說話的。那個Clover家的孩子嗎。」

「不是的!」

Riddle急急反駁,意識到自己太沒禮貌,又重新低下頭,強忍着淚水說:「⋯⋯是母親大人這樣教過我。四歲時我弄掉了書櫃上的書,母親大人當時就是這麼說的。」

夫人也發覺自己失了儀態,輕抿一口紅茶放下。她看見自己的兒子,連聽到茶杯和碟子那極微小的碰撞聲,都會下意識捏緊拳頭。

她不記得自己要培養的是如此膽小的孩子,所以最終將這個要求當成檢驗勇氣的試煉。就算是許可了,她也自覺沒有打破自己的教育方針。

「十分鐘。然後自習時間要把這本練習做完。回答。」

「是的,母親大人。」Riddle閉上眼睛,眼淚終於憋了回去,他才鬆開幾乎咬出血的下唇:「非常,感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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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iddle不是爬房間的窗戶,而是堂堂從大門那邊走過來的。Chenya說你的路不一樣了,這說明甚喵?他用一種低低悶悶的聲音說,這是我選擇的路。

Trey低頭看着地面的玫瑰花瓣。似乎已經到了花謝的季節。

「總之,來玩吧。」Riddle呼出一口氣,露出笑顏:「這次就讓我來當鬼!要好好藏起來哦,不過我絕對會找到你們的。」

「範圍在哪裏喵?」

Riddle一愣:「欸?呃⋯⋯嗯,這三條街。」

Trey還在想,說不定Riddle真的得到遊玩時間了。畢竟對方從大門出來啊,不再是躲躲藏藏了。他和Chenya就這樣被Riddle半推半請地送出大門,開始着眼打算藏身之處。

Riddle回到自家庭院,手虛靠在花叢上遮住眼睛,大喊:「十五!」

Chenya一溜煙跑到街角。Trey小跑着朝相反方向去,不打算和Chenya藏在同一處,免得被一網打盡。

「十四!」

Trey繼續走遠。Chenya爬上了樹。

「十三!」

Riddle大聲數着。

「十二!十一!十⋯⋯!⋯⋯四。」

Chenya在樹上翻了個身。Trey已經聽不見Riddle的數數聲了,此刻他才走完了一條大街。他忽然意識到,三條大街裏找兩個小孩,這幾乎是個不可能完成的捉迷藏。

「三⋯⋯」

Riddle靠在自己手臂,毛衣上終於沾了水珠。他繼續閉上眼睛,用力地去擦,然而毛衣材質並不吸水,淚珠從緊閉的眼角落下,在臉頰糊成大片水跡。

「二⋯⋯」他喊得越來越小聲,哽咽讓簡單的數字都比專有名詞難發音。好難受,為甚麼心裏會如此難受,明明是自己決定好的東西,都依照規矩做了。數數字這種事情,自己不到兩歲就已經完全掌握,那麼到底為甚麼呀,他竟然會講不出「二」之後的數字?

他哭成淚人兒,滑坐在庭院裏,鼻塞和抽泣讓他腦袋發昏,眼前出現了星星點點。他大概從未這麼疲累過,思考一個白色謊言和克服心理掙扎讓一個八歲的孩子內耗得過多。

視野模糊中,他記得,自己好像看見母親大人朝他走來,稍微提起半裙,優雅地蹲下。他抱着母親的脖子大哭,對方沒有說甚麼,只是不熟練地張開雙臂,環住自己。

他因此可以把母親的衣領看成一張純白色紙,摺吧摺吧變成精巧的假花,再粉刷上玫瑰色作為今日的紀念。

Rosehearts夫人最後說:「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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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nya沒有問Trey為甚麼一下子能找到自己。他只是坐在樹上眺望遠方,太陽已經用莓果奶昔飽餐一頓,然後輪到暗沈沈的黑夜開始吃掉太陽,月牙咧着嘴角看這一切。

「Riddle是迷路了喵?我們一起去找他吧。」Chenya跳下地的動作沒有發出聲音。如果要潛進庭院的話,他有自信不會讓Rosehearts夫人察覺。

Trey的手擋在對方身前,另一隻手扶着眼鏡,深深望向那座被玫瑰花叢環繞的小洋房。他不覺得被欺騙或者背叛,只是有點悵然若失。

「走吧Chenya。Riddle他⋯⋯不會再出來了。」他轉頭,拖着腳步朝家的方向走。「大概,從一開始就是這麼決定的。」

「但是,確實是迷路了喵。」Chenya喃喃道:「爺喵講過,那是失去路的人的表情。」

「沒有人迷路——」

「有喵。」

Chenya的黃瞳像一對日輪,燒在Trey心裏,融於記憶的黑夜。

「Riddle,和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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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那之後,Trey完全和Riddle斷了聯繫,連對方入學NRC也是比較後來才知道。

當他再一次和Riddle堂堂正正見面之時,那頭熟悉的紅髮和兩撮組成心型的髮絲都沒有變,只是對方已經站在挑戰現任寮長的決鬥台上。

學園長揮下鏡子,碎片在空中飛舞閃爍着晃眼的光。但是大概有很多事情變了。

似乎也是意料之中,現任寮長很快敗下陣來,但是比想像中更快。這是Trey第一次見到Riddle的unique魔法。他下意識地摸了摸魔法筆,然後把帽子連同自己那瞬的念頭壓下。

不需要太過顯眼。

「學園長,我可以自己選擇副寮長對吧。」他聽見Riddle的聲音從遠處響起。

學園長瞇着眼睛笑道:「不愧是Rosehearts君,很了解嘛!不過從缺也是——」

「決定好了。」

「欸?」

Riddle重覆一遍:「我已經決定好了,學園長。」

他剛從前寮長那裏接過的法杖高高舉起,向前一指,圍觀的寮生齊齊順着那個方向看去。

Riddle的眼神穿透人群而來,朗聲:「Trey Clover。」

Trey從不知道自己的名字能被唸得如此擲地有聲。這下忽然受人矚目,他無奈一笑,正了眼鏡,大步走向寮長面前,眾人不自覺為他讓出一條路。

「⋯⋯謝謝。」他嘗試去習慣這個稱呼:「Riddle寮長。」

台下的寮生開始竊竊私語。Trey Clover,誰?是那個蛋糕店的兒子?和這個一年級生是熟人?選副寮長居然是找私下有關係的⋯⋯

Trey被指名為副寮長後做的第一件事,是默默唸起了unique魔法的咒語,為他的寮長覆寫掉一部份流言蜚語。在這個相對安靜的魔法發動範圍內,他看着Riddle彷彿沒有多少變化的側顏,不由得說出一句。

「被你找到了。」他微笑:「那場捉迷藏。」

他沒有因為那件事而討厭Riddle,因為他知道對方有自己的苦衷。

Riddle看向Trey,淡淡說道:「我說過會找到你們的。信守承諾,在紅心女王的法律之前,這是社會上的禮儀標準。」

「這樣啊,你沒怎麼變呢。」Trey站在對方身旁,保持着一定距離,拉下帽子,讓他的身影看上去沒有那麼高,和Riddle一起面對着台下無數的寮生。其實他不是很習慣這種場面。

他有時會想,如果當天和Chenya一起去找Riddle了,是不是一切都會不同。Riddle也是,如果那時沒有用捉迷藏騙過他們,可能還有商量一下的餘地⋯⋯


「——母親大人是這麼教導的。」Riddle說。

然而那句話粉碎了他的幻想。對方和當年的相似程度超出了他的想像。

Trey看見的,是一個童年並不美好,卻還是依戀母親的十六歲孩子。好像只要不說破,那個童年,那次離別,也能算是對方回憶中的一個美好插曲,他從Riddle的臉上看不到任何對母親的怨恨。

被薔薇擁抱的孩子,似乎把尖刺帶來的痛楚也一併接受了。回憶脆弱得足以被小小心願改變,受外人憐憫卻平安長大的孩子,不是有創傷症候群,便是習以為常,或者遺忘。

在那個捉迷藏的日子藏起的話,Trey時至今日也沒能說出口。他能做到的,只是成為迷宮裏的綠葉叢,包容每個迷路的人。

他看向自己的魔法筆。私語聲已然停息,但是他的覆寫魔法已經準備好隨時發動。

讓這裏的薔薇,也刷上玫瑰色的回憶。

——如紅心女王所願。

END.