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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蛙鳴之路】-05

  雅德林尼回神時,映入眼簾的是白羊。
  白羊倒在地上,正大口喘氣,像是缺氧的魚,他的胸口染了大片血色,雖然衣物沒有任何破損,傷口從何而來也無處得知,渾身因疼痛而微微發抖,他以一種雅德林尼從未見過的姿態出現在他們面前。
  在他的印象裡,白羊並不總是站的筆挺,但白羊總是在那裡,隨意你什麼時候回頭,他一定會在某個角落。
  當然,他不是不會受傷,但你總能看他完好無缺地重新回到你的視線裡,就好像一切大小傷之於他而言都不足為懼。
  如今白羊的檢測儀上,數值正以慘烈的速度直線飆升。倒臥地面掙扎著喘息的人竟也有了幾分人的模樣。
  這傢伙竟要汙染值如此之高了才看起來像個人。
  ——這人原來也會如此狼狽。
  雅德林尼如此想著,卻下意識地想蹲下身子,摘掉對方的手套,他要行使自己的能力。他要當個盡心盡責的代罪之人。     
  他要與白羊共擔他那被外來物觸碰的傷與汙染……但怎麼會這麼奇怪。
  雅德林尼困惑地想,他嘗試了好幾次,就是剝不下來,白羊手上的手套……濕淋淋的。
  濕淋淋的?
  他在一片被水氣暈染開來的視線裡抬起手,掌心蓄積了一小攤雨水。
  下雨了。下了多久的雨?
  下雨了啊。什麼時候下的?
  下雨是好事。
  這是他們摸索出來的規則之一,他們知道頭頂有什麼東西隨時會對他們投以注目,也知道他們背後有什麼東西正在觀察與評斷他們。
  而雨幕是唯一能隔絕這些的屏障。
  在落雨以前,青蛙鳴叫,青蛙捎來大雨將至的消息,而落雨時,他們能頂著雨水稍作修整,能繼續往前、能無視規則懲罰停下腳步,能不用趕著在十個呼吸以前離開原地。
  雨水是供他們修整的屏障。
  「雅德,你忘了白羊說過什麼嗎。」確認過雨幕足夠給他們喘息的時間,列爾夫抱著急救箱衝了過來,他將雅德林尼顫抖的手拉開。
  雅德林尼的異能特殊,而白羊本身的變異也很特殊,誰也不知道讓兩方接觸會發生什麼。
  幾人連忙找出防水布,在白羊上頭搭出庇護所。
  列爾夫扯開白羊的上衣,被血浸濕的制服經過雨水沖刷,暈染開一片淡粉,白羊的身體上有一道不知如何造成的巨大撕裂傷。往外翻出的皮肉被雨水打濕。
  狀態十分糟糕。
  「還有意識嗎。白羊。」列爾夫皺著眉頭,礙於醫療中心規定,他沒辦法透過瞳孔收縮來判定白羊的狀態……但白羊也從沒讓他困擾過,白羊的意識很少會完全消失。
  「咳……」白羊輕咳一聲。嗆出兩口血沫。
  「我要拔你眼鏡了,閉眼。」列爾夫低聲說,讓所有支著防水布的成員們全都背過身子,這同樣也是醫療院那邊的備註要求,白羊的眼睛對於他們來說似乎就是無法觸碰的東西。
  等了幾秒,列爾夫才伸手取下對方的墨鏡。
  這是雅德林尼頭一次看見白羊不戴墨鏡的樣子。比實際年齡看上去還要年輕不少。
  有點意外,白羊的睫毛是深色的。
  列爾夫找出繃帶,將白羊的眼睛全遮上,是緊急情況墨鏡的替代品。
  白羊身上的傷口並不來自於任何已知的武器,這點所有人都能明白,「外面」的某種東西,很容易就能透過某些方式傷害到他們,就算只是隨意的一瞥,又或是一次普通的吐息,都有可能造成傷害。
  經過一場雨的急救,白羊的生命跡象勘勘穩定下來,但到晚間,他整個人又開始發燒。
  「他的體溫跟污染值降不下來。」在雅德林尼來輪班照顧白羊時,已經幾乎一天沒睡的列爾夫抹了把臉說,他是整個隊伍裡跟白羊認識最久的人,此時也只能無力地開口:「以前從沒這樣過。」


  白羊是個很古怪的人。
  沒有人能反對這件事。
  同樣的,誰也不能否認,只要有他在,一切荒謬的規則似乎都有了指標——白羊生來的缺陷讓他從不閃躲一切規則。
  他就是整個隊伍往前探路的指針。
  他們像被制約的群獸,為了避開所有未知而跟隨規則前進,在窄縫當中求生。
  而今他的嚮導被輾碎,他們的嚮導被輾碎。
  雅德林尼無處可去。
  他的身高不高,是所有隊員裡面最矮小的一個,理所當然,為了避免白羊的腳拖地板,他並沒有被分派背負的任務,直到再有一次落雨的休息時間,他才做為照護者近距離接觸對方。
  其實他們都心知肚明,將白羊丟下是最容易的方式,經過列爾夫的判斷,白羊的肋骨至少斷了三根,就算他能醒,身上的撕裂傷也沒辦法讓他如常行動。
  可以說白羊如今就跟死了沒兩樣。
  「你還能跟我來嗎?」雅德林尼低聲問,他小心地伏在白羊身邊,白髮的探索隊員像具屍體躺在那兒,只有胸口微微上下起伏,「我還是很怕。」
  他怕的要命,他的異能被用來分擔污染值與傷勢,越危險的異變區對應的,是更危險的分擔。
  他可以承受,不代表他不會痛。
  「你要是死了,誰跟我一起走。」他問對方,「你是我唯一不怕的。」是唯一他最不了解的,最未曾深入感受過的,最令人安心的。
  白羊從未要他共擔他的覺知。在白羊身邊,他保有自己的感官,白羊也保有他自己的,誰也不和誰分享。
  不存在赤誠坦露,唯獨日復一日你是否害怕的問句。
  將死者不會給他回應,於是雅德林尼自己動手。
  他脫下白羊的手套,也脫下自己的,並久違地與之手心相對。
  白羊從來不讓他赤手空拳地碰他,好像他們兩個之間肌膚接觸是什麼足夠震懾世界的大罪。
  他知道白羊只是擔心自己一個不注意就使用異能。
  但異能這種東西,也得他想用才能使用。

  白羊的手就跟他第一次碰觸到對方時一樣乾燥溫暖……好吧,有些涼,有些濕潤……都是雨水害的。
  「白羊,你不怕嗎?」被輾碎的時候都在想些什麼呢?
  平時都在想些什麼呢?
  天空放晴時在想什麼呢?陰雨天時呢?天冷天熱時、開心的時候。
  如果他死了,白羊會想什麼呢?

  「來牽手吧。」


  「列爾夫!」
  「白羊他——」
  從睡夢當中被搖醒,列爾夫匆忙地趕到,都已經做好要接受白羊已死的消息。卻發現前一晚還躺在地上的傷患已經自行起身。少見地滿臉茫然,面朝著他們來時的方向。
  「白羊?」列爾夫記得白羊是怎麼說的。別往後看。「雅德呢?」

  「走了。」

  走了?
  列爾夫還沒反應過來,便聽見一聲清脆蛙鳴。
  這幾天他已經聽蛙鳴聲聽到要吐了,熟悉的只聽聲音就能知道有幾隻青蛙在叫……不對。
  列爾夫愣了愣。
  只見一隻青蛙從一旁的雜草堆中竄出,躍過泥濘的小路,又藏進了河邊的蘆葦叢裡。
  光線昏昧,他們的影子角度比尋常時候傾斜了十五度。
  「這是……」
  「可以回頭了。」白羊如此說,他被繃帶包裹的眼珠子下滲出深色的液體。
  「已經走了,沒在看了。」

蛙鳴之路結束了。



  隊伍裡頭的人仍在安睡,沒人意識到這件事。
  列爾夫惶然地看了看前路,又看了看來時的路。
  「……雅德對你使用異能了?」
  他不用得到白羊首肯都能確認這件事,畢竟這太不尋常了。白羊的汙染值一夕之間降低到安全範圍,沒有什麼比雅德林尼的異能更能解釋這件事的發生。

  雅德林尼,A級異能,代罪者。
  就官方資料顯示,這異能有將汙染值轉介的能力,名副其實地分擔他人的污染如同與之共罪。
  其運作原理是在與被接觸者連結之後,取走對方可被分離的一部分。
  包含汙染值在內,能被異能分離的,還有當事人的一切知覺。

  知覺、知覺……
  五感,包含聽覺與視覺在內的五種感官。
  「……白羊……」
  在醫療中心裡有關白羊的研究其實並不少,但真正說得上有得出結論的少之又少。
  真要說的話,白羊本身就像異變區一樣,遵循某種規則行動,儘管沒人知道那究竟是出於白羊的本性,或是變異之後的性格改變。
  而當中,有關他的眼睛,就是被列為重要觀察對象的項目之一。最後一次紀錄是在兩年前,最早紀錄在三十年前,截至目前為止共有十九次紙本記錄。

  所有醫療中心的研究成果,無一例外,對其的眼睛描述只有一行字:不可描述。
  沒有人能對此作出解釋,好像白羊的眼睛壓根兒不是這世界上會有的東西。無法理解、無法描述,無從比較,無從紀錄。

  列爾夫茫然地想著,雅德林尼消失了,他身上的檢測儀器卻留了下來,上頭的數字停留在醒目的0。
  儀器會出現這個數字,只有兩種可能,一種是真正沒有汙染值,一種是無法估算。
  「你那雙眼睛,都在看些什麼。」
  雅德林尼在使用異能時,都看見了些什麼?

  白羊搖搖頭。
  「不可……回報。」他如是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