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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


  忙碌的醫護人員來去,杜站在兒童醫院的等候區,對著玻璃窗確認自己的儀容。一個多月了,線索零散得像風中的紙屑。他盯著倒影,對方也一無所知。

  他的瀏海終於服貼地梳到一邊,卻還是有幾縷黑髮頑固地垂在額前,像習慣保留那麼一點不羈。白襯衫外的黑色大衣早上才從乾洗店取回來,是之前為新書發表會準備的,沒戴眼鏡時那雙深淺不一的眼睛比平時看起來更明顯了些。

  這一身打扮讓他想起自己剛開始跑文學獎的時候——那時的他還會在意領口的摺痕,在鏡子前檢查袖扣,以為只要能寫出好故事就能有所成就。

  要是被葬儀社的人看到他這副模樣,大概會以為他終於想通要繼承家業了。只不過他今天是來辦事的,他口袋裡塞著一張花了整個早上偽造的採訪邀請函——他找了他神通廣大的編輯偽造這東西,紙張還帶著剛噴完墨水的淡淡氣味,唯一的瑕疵是標題字體略細。

  他站到櫃檯前遞出那張紙。

  「新聞採訪需要提前一週申請公關部核准。」護理長說著搖搖頭。

  「啊,是這樣沒錯。」杜微微側頭,臉上掛著恰到好處的微笑。這副皮相他從小就被要求練得爐火純青,他回想著自家編輯那副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模樣:「但您看,我們這次是特別企劃,主編特意交代要在這週……」

  護理長直接抽走了文件:「先生,沒有公關部核准,任何採訪都不行。」她敲了敲旁邊的告示,「這是規定。」

  一輛推車從他身邊經過,藥瓶在晃動間發出清脆響聲,護理師臉上掛著職業性的微笑:「抱歉,兒童病房暫停探視。」

  見鬼,他在心裡嘀咕,這招在編輯手上明明每次都很管用。大概是因為近期的事件,護理師與醫生們不間斷的經過,沒讓杜逮到機會溜進去。

  杜摸了摸鼻子,索性坐在等候區,觀察進出的人流,臉上無精打采。一旁的盆栽有些枯萎,但多少能遮住他的身影,杜瞥了一眼,覺得它和自己的處境如出一轍。他伸展脖子,那條戴了多年的護身符收在襯衫底下,露出一小截。

  掛著它是習慣,儘管他並不確定那除了重量之外還能帶來什麼。

  一隻飛蛾輕輕落在他身旁的玻璃窗上。他看著第二隻、第三隻蛾接踵而至,牠們無聲停駐,薄翅在玻璃投下灰色陰影。杜正想著自己是不是又要引來一群昆蟲,耳邊傳來有些熟悉的、規律的腳步聲。

  「我想你是來看孩子們的?」

  杜回過頭,是葬禮上那個男的。他口吻溫和,讓人難以把他和葬禮上那個讓父親戒備的身影聯繫在一起。

  「啊,是的。」杜站起身,猶豫著是否該表現得更驚訝,但對方看起來一點也不意外在這裡遇見他。

  「我偶爾會來看看他們,」男子停頓了一下,「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一起?」

  對方穿著一身樸素整潔的襯衫毛衣,保持著恰到好處的微笑。

  杜同意了這個提案,起身跟在他身後,看著他和護理站的人點頭示意,熟悉地穿過人流。

  「那些孩子住院很久了,」男子邊走邊說,腳步不疾不徐,話語也沒什麼波瀾,「令人同情。」

  兩人來到了病房前。幾個孩子見到他們進來,一個小女孩從病床蹦下,拖著點滴架跌跌撞撞地衝向男子。男子愣了一下,手在半空停頓,最後只是輕輕拍了兩下女孩的頭。

  「艾瑪,」他的語氣有些無措,仍耐心地等女孩自己鬆手,「上次那隻藍色的蝴蝶,畫完了嗎?」

  「沒有。牠飛走了之後,就沒有再回來了。」女孩撅著嘴。

  「有時候就是會這樣,最近天氣太冷了,」男子用實事求是的口吻說,「我們再等等看。 」

  「先生——」另一個男孩在病房另一端朝他揮手,「你答應要看我的標本!」

  女孩放開了男子。他似乎鬆了一口氣,轉向杜:「抱歉,孩子的要求總是……很堅持。」他掂量著用字分寸,「你可以在這裡稍微看看。」

  杜看著對方走向另一頭,才開始環視四周。日光燈把白淨房間照得明亮,病床對稱齊列,每張床頭都掛著小塊白板,上面寫著名字和當天的體溫。清潔推車和藥品推車在護理站前排成一列,偶爾有醫護人員輕聲交談。

  消毒水的氣味瀰漫。

  病房的孩子似乎都習慣了陌生人的來訪,沒有投來太多目光,專注在書本和圖畫中。

  杜漫不經心踱步,來到牆邊的書架前。上頭擺滿童話和彩色漫畫,飽滿的五顏六色陳列,幾本封面被膠帶粗魯地黏著。

  他的目光掠過一幅幅封面,然而視線在一處停了下來——一本書沒有標題,沒有作者。一本手作的繪本,插畫像是出自業餘之手。

  他拿起那本書,讓不多的紙頁快速翻動。水彩浸潤紙張,色彩暈染融合。故事很眼熟,但不知怎的,杜的視線模糊不清。

  每翻一頁,那若有似無的變化就更強一分。他瞇著眼,把繪本拉到眼前,想是昨晚熬夜的緣故,燭火般的顏料似乎在紙張纖維的邊界擴張著……

  「先生,您也喜歡看故事嗎?」

  一個瘦小的男孩開口,不知從何時站在他旁邊。

  杜抽開臉,把書闔上。他正想回應,卻發現男孩的眼睛直直盯著他的頸部——那裡露著一小截鮮紅色的線繩。

  他的緊鎖著那截紅線,像是某種本能驅使著他,那雙眼幾乎沒有焦距,瞳孔卻在微微擴張,像潮水推移。

  杜被看得不太自在,但男孩的樣子令他感到不對勁。他的視線太過執著,彷彿在凝視一件比生命還重要的事物。

  「你還好嗎?」

  沒有回應。

  男孩緊繃著身體,手指蜷曲又張開。杜注意到他的嘴唇輕顫,無聲地唸著什麼,卻始終沒有進一步動作。

  杜猶豫了一下,伸向襯衫,拉出那條護身符。

  護身符離開衣領的那瞬間,男孩猛地吸了一口氣,肩膀隨之一顫。他的瞳孔劇烈收縮,像見到久別重逢的至寶,又像被狠狠抽離了什麼,狂喜與絕望在瞬間交錯。

  男孩緩緩伸出手,卻沒有更多動作。他微微仰起臉,那雙異常明亮的眼睛緊盯著墜飾,嘴唇抿得發白,剛才的渴望逐漸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某種壓抑的情緒,他的胸膛急促起伏,呼吸短促而紊亂,每一次吸氣都帶著細微的哨音。

  杜這才注意到,男孩的床邊擱著一支塑膠吸入器。他皺起眉,擔心男孩的狀況惡化,伸手想將吸入器遞給他。然而男孩紋絲不動,視線仍緊緊鎖在護身符上。

  杜想了想,緩緩摘下護身符,「拿去吧。」他抓著線繩,護身符在空中晃動。

  男孩接過它,緊抓在手中,按在胸前。

  「一個月前左右的晚上,」杜放低聲音,蹲下身,「那起事故,有幾個和你歲數相仿的孩子……你知道嗎?」

  男孩睜大了眼,視線垂下。

  「有人來過這裡,對嗎?」杜追問,注意到男孩的肩膀微微顫抖。

  男孩抿了抿嘴,視線平行對上杜,游移了一會兒,緩緩張口。

  「……晚上的警衛先生,」那聲音輕得像貼著喉嚨呼出的氣,「不見了。」

  警衛不見了。這倒是他沒查到的訊息——應該說,他什麼都查不到。整起事件像雨落過的街道,地面已經乾透,沒留下半點痕跡。

  杜想著照片裡觸目驚心的瘀痕和最後一張孩童平靜的死亡照片,思索如何繼續問下去,嚥了口唾液。

  「除了警衛,還有其他人……不見嗎?」杜的語速快了起來,「是有人來帶走他嗎?」

  男孩沒有立即回答。

  他的嘴唇輕輕掀動,又合上。杜看著他的眼睛,上頭映著游移不定的陰影——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向杜的身後。

  「好了。」

  一道輕柔的聲音自身後響起。

  杜感覺心臟猛地一縮,頓時繃緊。他下意識轉身,看見那雙眼。

  男子站在兩個步伐外的距離,嘴角噙著笑意,像是在評估一幅剛掛上的畫作。

  「湯米的標本看完了。」他輕輕道,語調幾乎像是在寒暄。

  男孩不著痕跡的把護身符攥進掌心,三兩下竄回自己的病床,蜷縮進了被褥裡。

  「孩子們的想像力,」男子走到杜身邊,語氣平和,感嘆似的低聲道,「非常可愛不是嗎?」

  杜僵了片刻,扯起一個笑容站起身,「是啊。」

  男子點了點頭,微微側身,做出請的手勢,示意杜跟他到醫院的走廊上。杜有些不情願,忍不住往病床方向瞥了一眼,還是跟了上去,盤算著該怎麼繼續打探。

  走廊靜得能聽見鞋跟輕輕落地的聲音,日光燈管規律地排成兩道,把走廊切割成交替的一明一暗。

  「我知道你在找答案。」對方忽地開口,語氣依然溫和耐心,「但這裡的事,不是謎團,杜先生。」

  「我哥——」

  「是個令人遺憾的意外。」

  「我需要知道更多。」杜的聲音有些發緊。這是他這一個多月來最接近真相的一次,他不能就這樣被擋在門外。

  男子的腳步未曾停下,臉上的笑意稍稍褪去一點。「你哥哥的葬禮那天,我和令父有個共識。」

  杜的胃部猛地一縮。他攥緊口袋裡的垃圾,語氣依舊平靜,「不好意思,我不記得了。」杜說。

  兩人停在電梯前。

  對方凝視了他幾秒,像是在給他最後一次機會,又泛起淺淺笑意,「我明白了。」他整了整袖口,語氣輕描淡寫,「但這不是寫小說,沒什麼值得你繼續深究的。」

  杜知道,這話不是建議,而是警告。僅見過兩次面,杜卻覺得自己被摸得一清二楚。他無話可說,兩手在大衣口袋裡收緊。

  對話結束了。

  男子進了電梯,金屬門闔上,切斷了他們之間最後一縷視線。

  杜在原地站了一會兒,發現自己的肩膀還維持著剛才無意識繃緊的姿勢。他低頭看了眼手錶,嘖了一聲,煩躁地抓了抓頭髮,呼出一口濁氣,像是要把剛才對話中的壓抑吐乾淨。

  他本該直接離開,但腳步卻拐向了另一條走廊,避開護理站,摸回了兒童病房。

  但他這次什麼都沒有打聽到,男孩只是沉默,過了一會兒把臉轉過埋在枕頭裡。杜看著那單薄的背影,心底浮起難以言喻的不安。

  他嘆了口氣,站起身來,才忽然意識到——病房太安靜了。

  那靜謐不同於夜晚的安寧,而是屬於醫院的聲音都被悄然抽空,走廊上推車滾動的低鳴、鞋跟輕響,以及那些細碎而尖銳的雜音全都消失無蹤,像是空氣本身刻意收斂了聲音。

  充斥消毒水氣味的空氣裡,一縷異質的化學氣息忽然滲入。初時微酸,隨即透出一抹辛辣的灼熱。像細微的火星一閃而過,旋即熄滅,隨後轉為溫潤的木質焦香。空氣彷彿被短暫烘暖,隨後歸於寂靜。

  他下意識地掃視房間,目光掠過牆邊的櫃子——那本手作繪本安靜地進入他的視線。

  那本手作繪本就擱在那裡,窗簾的影子落在封面上,但交界處像是輕輕地錯開了一條細縫。他盯著那條縫,視線無意識地聚焦、模糊、再聚焦,彷彿有什麼正潛伏於暗處,輕輕顫動。

  顏料早已乾透,但當他稍微偏頭,書的邊緣似乎浮起一絲溫潤的光澤。

  輕薄的顏料下,一條鉛筆線始終在逃離他的視線。

  ——有什麼東西在吸引他。

  那股吸引力並不強烈,甚至稱不上明確,僅是在意識邊緣潛伏著。

  杜伸出手,又縮回來了一瞬。

  然後,他還是鬼使神差地將書拿起,帶出了病房。

  他在走廊間回想著男孩早些時候的神色。那神情藏得很深,卻又像某種本能的防備——
那姿態讓杜想到在路邊被車燈照得驚慌失措的幼鹿。

  他忽然覺得,男孩眼中的東西,是恐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