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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法回答的問題,聲帶會強制消音,和再也無法播放錄影帶的機器一樣,期待投入後會被看不見的阻力推倒,在上下左右間動彈不得,最後被攪碎成黑白殘影,吐出洞穴被風呼嘯而過產生的空洞回音。問題可以當作沒聽見而置之不理,假裝不懂而答非所問,可是筆直且執拗的眼神卻難以閃避,先是穿透他,再向後劃出無限延伸的影子。 影子遊戲裡,其他人都以踩中他者的影子為目標,只有他是為了擺脫無用的碎片而開始奔跑,但不論在哪裡,影子總會在光的另一側浮出來,成為他腳下不會乾涸的泥淖。 那雙眼越是不願退縮,他身後的影子就攀附得越緊。 問了有什麼意義?知道了又能改變什麼? 「……你問題真的很多。」 「因為我想知道。」 他嘗試把手抽回來,正要掙脫時又被完全圈住,連一點空隙都不留。 「要怎樣你才會放手?」 「學長那天也是這樣,我可是什麼都沒說。」 「……那你為什麼現在要抓著我?」 「又來了,不能用問題回答問題,學長還說不會跑掉。」 「是你先問了沒意義的問題。」 「有沒有意義不是學長說了算。」 栗山決定閉上嘴巴。 明明同樣具有皮膚骨頭血管,手腕卻感覺特別脆弱,被圈住時才意識到存在感,在寂靜中穩定接收胸口跳動往下運送的湧流,以及來自另一人指尖的體溫。手腕到胸口是生命的需求,到另一人的指尖理應是不痛不癢的接觸,實際上卻是不明不白的距離,不清不楚的疑問,在不知不覺間加速了湧流的往返。 他覺得自己必須分心,所以讓視線在周圍隨意降落,正好是白板上的字樣。 「你真的不去嗎?」 「待在這裡也沒關係。」 栗山還在估量這句話的真實性,和田就主動接下去,「現在根本唱不了歌,去了也沒用。」 「部長和大家待在一起,還是比較好吧。」 「就算沒有部長,大家還是唱得很好。」 不管從語氣還是用詞解讀,這句話都不如表面上那麼豁達。栗山猶豫著要怎麼開口,旁邊又傳來聲音,這次帶著明顯的悶悶不樂。 「……稍微能懂了,那時候的岡學長。」 「……呃,算是意外的收穫?」 被埋在膝蓋裡的「可能吧」相當微弱,栗山只能朝說話的人傾斜上半身,才能聽清楚後面的碎語。 「去了也只會被說『好好休息』,待在那邊根本幫不上忙,一點用都沒有……還不如不要出現。」 「你還是合唱部的一份子,沒有人會嫌你礙事。」 「就算是這樣,聽到自己的聲音就夠可怕了。」和田又咳了幾下,深吸一口氣還是沒能發出飽滿的聲音。「完全不能控制,跟大家一起唱歌就更明顯……合唱裡不應該出現這種聲音。」 「所以就逃跑了,躲在這裡?」 「除了逃跑,也沒有其他辦法。」 「開始討厭合唱部了?後悔接部長了?」 和田抬起頭,圓睜著眼似乎想提出異議,最後只剩慢慢洩氣的無力。「討厭不了,也沒有後悔……只是到現在才理解岡學長的心情,太晚了。」 「對部長來說不算太晚。」他聳聳肩。「至少你在成為好部長的路上。」 「……學長又知道了。」 「岡君和中川同學也知道。」 「可能是他們錯了。」 「你的部員也是。」他不讓和田發出質疑,繼續說道:「就算這次不能一起上台,還是相信部長很喜歡唱歌,所以不會隨便放棄。」 「……學長又不是合唱部的。」 「你去禮堂就知道了,他們很堅持要在合唱台上留一個位置。」 「明明就跟小桃老師說了,隊形要重排……」 「合唱祭那時候不是也這樣嗎?有岡君的位置,所以現在也有你的位置。」 和田一時沒有聲音,低頭愣愣地看著合唱台的台面。栗山將視線投往另一側,想起剛剛在禮堂看到的空位。雖然缺了一人格外顯眼,但沒有人認為應該要補上,而是默契一致地等待。 對自己多一點信心,笨蛋。 「那也要之後回得去。」 「你要一直逃跑嗎?」 「現在的聲音好可怕,說不定之後都唱不了歌。」 「不會發生那種事的。」 「學長怎麼知道不會?」 他轉過去,直面那張一半被口罩遮住,只剩眼睛能表達情緒波動的臉。「就算唱不了男高音,又不代表唱不了歌。」 「如果不是男高音?我沒有想過……」 「你加入合唱部,只是為了唱男高音嗎?」 「當然不是以這個為目標的……可是、」 「難道不是男高音,就沒有意義了嗎?」 他能清楚感受到手腕上的熱度驟然一跳,從和田的臉上的茫然就知道是無意識的反應,思考的時候還越抓越緊。雖然不痛,但血管被擠壓的感覺不好受,跳動也會變得更加明顯,這傢伙一點感覺都沒有嗎? 算了,想抓就抓吧。 「……沒有那麼誇張,只是習慣了,所以沒有想到。」 「從來沒有?唱不上去的時候也是?」 「很少遇到這種情況,所以不會特別去想。」 看來中川的推薦是有可信度的。他在心裡發出無聲的驚嘆。 和田皺著眉咳了一聲,聽起來不是因為感冒而起的喉嚨發癢,而是為了確認嗓音狀況的清嗓。一聲不夠還有第二聲,三聲後似乎變成真的咳嗽,栗山差點就要他閉嘴免得繼續損害喉嚨,幸好和田自己停下來了。 「……但確實沒有一定要唱男高音。」 雖然戴著口罩,還是能看出和田對這句話有多驚訝。明明就是自己說的,果然是笨蛋。 「你那麼喜歡唱歌,也不會停在男高音就放棄的。」 「學長又知道了。」 「你對岡君生氣,還闖進別人的部活室,不就是因為覺得喜歡的事情沒有被好好重視嗎?」 「……現在知道了啦,岡學長沒有不重視。」 「喔,至少從沒救的笨蛋進步成普通的笨蛋了。」 「為什麼學長就只會罵我笨蛋啦!」 「這樣還不討厭合唱部,最後應該會變成了不起的笨蛋部長。」 「學長才是笨蛋部長。」 「誰跟你一樣是笨蛋。」 「說什麼沒關係,明明就捨不得電影鑑賞部要被廢部。」 聲音在寬闊的空間裡迴盪,直至完全消散都沒有人接續。栗山是受到不在預想內的衝擊,和田則是等待栗山的回應,意識到兩人只剩無語後一鼓作氣站起來。 「學長沒資格說別人啦!」和田好像豁出去了,雙眼堅決地俯視栗山。「最不希望被廢部的人就是學長,又裝作不在意的樣子,這樣不是笨蛋是什麼?」 「你還真敢講。」 「如果真的不在意,幹嘛還要整理部活室?學長自己說的,反正明年都要變儲藏間了,讓之後要用的人自己整理不就好了!」 「……我不想待在很亂的地方。」 「還要掃那麼多地方,儲藏間才不需要那麼乾淨——」 「你只是在找藉口不想打掃。」 「學長不要再找藉口了,誰會希望自己被廢部?」 「是有點可惜沒錯,但也沒辦法。」 「有點可惜?」和田語氣裡滿是不敢置信,抓住手腕的力道又重了幾分,激動的態度蓋過栗山要他鬆手的警告。「每天都去,中午都待在部活室,連角落要擺什麼東西都很在意,這樣還說『有點可惜』?學長到底在想什麼?」 「……不然要怎樣?」 栗山完全沒有起身與和田爭辯的慾望,被抓住的手腕也懶得掙扎。他坦然看向和田,語氣比起冷淡更接近事不關己。「不管怎樣都會廢部,那我想不想要根本不重要,和他們吵架有什麼意義?」 「剛剛就說了,有沒有意義不是學長說了算。」 「你為什麼要做這些沒意義的事?」他扶著額頭,真心感到不解。「那邊都要廢部了就不要浪費時間,在合唱部好好當部長——」 話還沒說完,他就被強大的推力驅使往後退,幸好及時用手肘撐住身體,才不至於頭往後一靠就撞到台階。 與剛剛類似的情況赫然重演,差別只在兩人交換位置,以及上面的人是否主動靠近。不管是哪次都處於被動狀態,栗山為自己不及早把手抽走感到懊悔,抬眼看向二度作案的犯人,但短短瞥了一眼就快速閃開。 太近了,把他困在這裡又露出那種表情,這傢伙到底想怎樣? 「才不是沒意義的事!」 他試圖掙脫,才發現現在被抓住的不是手腕。 「這不是在浪費時間,雖然不是每部電影都看得懂,整理東西和跑腿也很累,但還是很有趣很好玩——所以我才留下來!」 「很累還留下來,你真的沒事找事做。」 「那學長呢?一個人處理那些事更辛苦,為什麼你不離開?」 「……現在講這些有什麼意義?」 「當然有!」和田感覺又要咳嗽,但硬生生忍下來,用隨時會破碎一地的聲音繼續喊道:「學長明明就想留住電影鑑賞部,那才不是沒有意義的事!」 「我為什麼要浪費時間、」 「學長把錄影帶一捲一捲倒帶回去,不就是希望它們還能再看第二次第三次嗎?」 「……你怎麼會知道?」 「因為我也喜歡電影鑑賞部,不希望它廢部,和學長一樣!」 真的好大聲。 因為是笨蛋,才能這麼坦率地把心聲說出來嗎? 「……就算喜歡,明年還是會消失。」他想說得更流暢,但喉嚨像被什麼卡住了,聲音如雜訊般斷斷續續。「現在花這麼多時間,一點意義都沒有。」 「學長這樣說,可是自己根本不是這樣。」 「……你不一樣。」 「哪裡不一樣?我們不是都希望電影鑑賞部不要消失嗎?」 「你就不會後悔嗎?」 「就算現在沒辦法唱歌,我也不會討厭合唱部,這是一樣的意思啊。」 「電影鑑賞部又不能和合唱部比。」 「對我來說都一樣啊。」 「廢部之後就什麼都沒有了,這樣還有意義嗎?」 「怎麼會什麼都沒有?」和田一臉莫名其妙地反問:「電影鑑賞部沒了,但學長還在啊。」 「明年我就不在了。」 「哈啊?所以學長畢業了就要裝作不認識嗎?路上碰到也不能打招呼?」 「……一直和 Fork 接觸,你總有一天會後悔的。」 明明就有更重要的合唱部,身為 Cake 更應該和他這個 Fork 保持距離,就算笨到不知道後悔是什麼,也沒有理由一定要留在這裡。 為什麼還不離開? 上面遲遲沒有傳來回答,應該是聽懂了,既然達成目的就可以叫這傢伙起來。栗山正要強制和田放手,就聽見那個聲音依然氣勢洶洶地說: 「當初沒有弄壞播放器的話,才會後悔。」 「……哈啊?」 「學長先不要生氣聽我把話說完一分鐘就好!」和田的語速快到相當驚人的地步,栗山甚至來不及開始計時。「我知道這樣講很沒禮貌,但如果沒有弄壞播放器說不定岡學長就不會回來練習,大家也不會比之前更認真,合唱祭就這樣上台一定很糟糕……而且那台機器可以換掉學長也很高興吧?錄影帶可以倒帶一看再看,這樣看來還是弄壞比較好吧、雖然我很抱歉但我真的完全不後悔!」 「……聽不懂。」頭好痛,果然沒辦法跟笨蛋溝通。 「而且——而且!最重要的是,如果沒有弄壞它,之後也沒機會去找學長道歉了!那才是真的要後悔的事!」 他反應不過來,更準確來說是不知道該給什麼反應才好,和田好像以為他還是沒懂,苦思時啊了好幾聲終於把速度慢下來。 「就算問我加入合唱部有什麼意義,我也只會說因為我喜歡唱歌,根本沒想那麼多啊,但是——好吧,學長一定要知道答案的話。就算電影鑑賞部廢部了,也不會沒有意義。」 「……有什麼意義?」 眼神比問題更難閃避,尤其在這麼近的距離。 他感覺自己真的被眼神穿透了,離開體內的卻不是死命黏著他而無法甩開的影子,而是某種亟欲展翅遠飛,好像已經知道目的地而無法沉靜的心思。 「剛剛說過了,學長還在啊。」和田理所當然地說。 「我不能把學長當作留在電影鑑賞部的意義嗎?」 一定是因為太燙了,他才說不出話。 方才碰撞間,和田的拇指沿著他手腕內側血管的紋路向指尖滑落,其餘四指抓穩後就不再移動。手心的紋路和手背都被捂熱,還能活動的手指反而無處安放,和主人的身體一樣僵直。 熱度是從手背傳來的,但好像連其他地方都很燙。 一定是這個笨蛋的錯。 「……明年我就要畢業了。」 「喔,我知道啊。」 「路上碰到你在耍笨,我不會理你。」 「哈啊!為什麼又假設我一定會耍笨啦!」 「你還要這樣多久?手不痠嗎?」 鬆開接觸的手後,恢復自由的栗山協助手臂已經麻掉的和田重新站穩,還得聽他對膝蓋上的瘀青發出哇哇大叫。 他的膝蓋也有,還不是他自願要撞上去的。 栗山沒好氣地想,忍無可忍叫和田閉嘴,手指在外套口袋裡不由自主地彎起再張開。 已經很溫暖了,但他還是覺得溫度不夠熱。 ⋯⋯都是這傢伙的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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