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擺在風逍遙面前的,是一沓林林總總的身分證明、入境證明、留居許可書、入學推薦信、錄取通知單,整整齊齊,紙張簇新,油墨尚帶餘溫,而這些叫人望而生畏的“合法”(絕不可說非法)文書的另一端,女人雙腿交疊,指尖輕敲,意態不驕不躁,卻顯而易見沒給他留下任何拒絕的餘地。

風逍遙感覺自己在瞠目結舌,一年前他剛剛流落到苗疆時,為了打工謀生計,想要這些證明文書想要得著急上火,而這都是托了本市嚴厲打擊偷渡客的孤鳴警務長的福。

當時新王都規定,不提供身分證明,就無法受僱於持有合法執照的店舖,可風逍遙就是個標準的偷渡客,無證件,未成年,達不到最低僱傭標準,就算他在出走修真院前卷走一筆必要盤纏,也遠不夠他坐吃山空。那時年僅十六的風逍遙就用超乎尋常的速度接受了這艱難困苦的現實——或者說,他早就做好了準備,從殺手學校出逃,博取那本不可能的自由必定是件昂貴的事情。

好在新王都也有魚龍混雜的灰色地帶,在那裡孤鳴警務長的鐵腕手段鞭長莫及,由此風逍遙很快就找到了一項極為合適的工作——清道夫。穿針引線的中間人帶來各種各樣風險與利益並存的活計,風逍遙從中挑選適合他著手的項目,儘管他年紀很輕,但修真院的優等生絕非尋常烏合之眾能可比擬,他口風緊、手腳快,很快就在新王都的地下世界闖出薄名。

就這樣度過了最初的幾個月,就在風逍遙思索下一步的長久之計時,好景不常,某次工作中他發現中間人與道域有交接,他立刻反應過來這是瑯函天的勢力在搜捕他。果不其然不出兩三天,殺手就找上了門。風逍遙的反擊相當俐落,給了對方一個狠狠的下馬威,但就算這是消耗戰,憑對方的物資優勢也夠耗乾他,好漢不吃眼前虧,風逍遙立刻捲包出逃,在下城區不見天日的巷道裡與對方人馬游擊兩日,他刀口卷刃,子彈打光,大小傷口沒法處理,快被逼到山窮水盡的地步。就在他搖搖晃晃跑在前、殺手緊鑼密鼓追在後的危急關頭,他忽然看到不遠處的路燈下停著一輛雅黑平治,一個金髮女人正俯身打開駕駛座的車門。

或許在那樣兵荒馬亂的時刻,第一印象反而具有如彈火電射的穿透力,在之後的很多年,風逍遙都能準確回憶起女人落在肩頭的金色鬈髮,黑百合般飄曳在夜風裡的純黑長裙,左臂上的鉛灰女士風衣,於昏黃路燈下,成為一道與下城區格格不入的莫測倩影。

風逍遙很難指出當時自己是衝動還是靈機一閃,總之反應過來的時候,他已經撲上去,用(打空彈匣的)手槍頂住女人的後背,將她向車裏推,他大約在一開始威嚇她馬上開車,但等關上車門就暴露了好孩子的本性,火急火燎地道歉說自己沒有惡意拜託她幫幫忙,駕駛座上的女人從後視鏡裡瞥了他一眼——事後風逍遙才來得及驚訝從頭到尾她都沒有露出一絲驚惶的表情——然後她踩下油門,風逍遙剛想說謝謝,卻見女人單手扶著方向盤,另一手從風衣中掏出一支PPK,探出車窗,藉助反光鏡向後反手開槍,下一刻,平治車急馳在都市光怪陸離的夜幕裡,將殺手生命消逝的慘呼拋擲風中。

超大份震驚讓風逍遙什麼話都講不出來,不過他很快就因為失血飢餓虛脫暈倒在車後座,等到他醒來時已經過了整整三天,而他則躺在市中心某間高層公寓的客臥裡,床邊的家庭醫生正畢恭畢敬地將他的身體狀況以量化方式彙報給那個神秘的金髮女人。

接下來的一個月,風逍遙都被軟禁在這張舒適的床鋪上療養身體,醫生為他清創換藥制定營養菜譜,看起來就嘴巴很嚴的保姆替他把起居從頭打理到腳,因為她做菜很好吃,等到一個月後風逍遙准許活動時發現自己已然化身糖水肚,悲憤難言。

也就是在這時,他終於再次見到自己的劫持對象、神秘的救命恩人,她將一沓不可言說獲取手段的文件放在他面前,比起天上掉餡餅,風逍遙更傾向於認為,這種狀態當註解以覆水難收、落子無悔、開弓沒有回頭箭⋯⋯等等諸如此類任何一句老掉牙的讖言。

“你開價太豐厚啦,”風逍遙摸了摸鼻子,苦笑道,“如果你需要我為你做事,酬勞標準可沒這麼高喔,當然我的能力也有限哦。”

由此可見作為清道夫的職業生涯雖然短暫,但還是給他留下了挺強力的思維慣性,如果這些意味著他在苗疆獲得合法身分的文書是女人支付的訂金,委託約莫棘手得難以想像。

女人聞言,只是微微翹了一下嘴角——想來她雖不吝惜金錢,但一定很吝惜笑容,若否,又怎會荒置那雙嫵媚宜笑的紅唇。

“以你的年紀,做清道夫太小,”她平靜道,“我有意僱傭你做別的。”

風逍遙不樂意道:“喂喂,我馬上就十七了喔?而且我幹活很利索的。”

女人將一張紙推到他面前,風逍遙本以為那是暗殺名單,結果目瞪口呆地發現那是份乍一看合規合範的僱傭協約,聘用他在一家名叫九方烽火的清吧做調酒師,附加條件是他需要唸完高中並考取大學,接受苗疆的高等教育,學費與生活費由對方承擔。

風逍遙傻呆呆地讀完字行,總算明白為什麼那疊文書裡還會出現入學推薦信與錄取通知單之流,他難以置信道:“你知道的吧⋯⋯我可是個殺手喔?!”為什麼殺手還要唸高中、考大學、接受優良教育啊!

“我不希望我的調酒師缺乏必要的知識儲備,”女人無動於衷(以後風逍遙就會知道這是饒有興味)道,“即便你要做一個殺手,你也有亟待補足的訓練課程。”

這位修真院優等生感覺專業素養受到前所未有的質疑,但一想到女人在車輛急馳中還能鏡面打擊移動靶就很苦悶,把臉鼓成包子:“可是,你講得好像我一定答應⋯⋯”

儘管這只是一句軟趴趴的抗議,但它收到了無比冷酷的回應,桌上立刻滾開一卷清單,將風逍遙一月開銷從伙食水電到房租再到當日射出的兩發子彈都列得清清楚楚,精確至小數點後兩位,讓人懷疑是否出於什麼惡趣味,末尾匯總出一個對於囊中羞澀的少年清道夫而言堪稱鉅款的數字,以白紙黑字的形式堵回所有可能的彎彎繞繞。

風逍遙是乖孩子,自然立時改口:“我答應。”

這次,他看見女人滿意地微揚唇角,作為她向風逍遙露出的第一個笑容,也許實在太隱密了些,可風逍遙一直忍不住注視她,所以那麼剛好地盡收眼底,連同對方欣然落於協約上的簽名,筆筆英凜,風逍遙倒著認字,一字一頓,終於拼出那個來日將會鐫刻入骨髓的名字——鐵驌求衣。

TB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