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2
3
4
5
6
7
8
9
10
11
12
13
14
15
16
17
18
19
20
21
22
23
24
25
26
27
28
29
30
31
32
33
34
35
36
37
38
39
40
41
42
43
44
45
46
47
48
49
50
51
52
53
54
55
56
57
58
59
60
61
62
63
64
65
66
67
68
69
70
71
72
73
74
75
76
77
78
79
80
81
82
83
84
85
86
87
88
89
90
91
92
93
94
95
96
97
98
99
100
101
102
103
104
105
106
107
108
109
110
111
112
113
114
115
116
117
118
119
120
121
122
123
124
125
126
127
128
129
130
131
132
133
134
135
136
137
138
139
140
141
142
143
144
145
146
147
148
149
150
151
152
153
154
155
156
157
158
159
160
161
162
163
164
165
166
167
168
169
170
171
172
173
174
175
176
177
178
179
180
181
182
183
184
185
186
187
188
189
190
191
192
193
194
195
196
197
198
199
200
201
202
203
204
205
206
207
208
209
210
211
212
213
214
215
216
217
218
219
220
221
222
223
224
225
226
227
228
229
230
231
232
3

對於辭去打工沒多久就聽到前東家被收購這件事,虎杖的心情是很複雜的。

「不用擔心你那前老闆。」五条從滿桌的甜點中挑了個大福一口咬下,示意虎杖也吃。「從天而降一筆橫財可比他辛苦經營二十年還要擔心營收來得好多了,那傢伙現在正帶著家人在夏威夷度假呢。」
「我大概想像得出來。」虎杖點頭。「能讓一個打工的非正職人員進總裁室打掃,這公司怎麼想都前景不妙,被收購可能還好一點。」
「那不就得了?」五条點頭,藏在墨鏡底下的蒼藍雙眼閃動著惡作劇的光芒。「宿儺那傢伙現在大概正在為收購了一間沒用的清潔公司而生悶氣吧,悠仁你辭職的真是太及時了。」
「他真的會生悶氣嗎?」虎杖仔細搜索記憶,發現他對宿儺的印象除了發呆、嘲笑他、把他切成碎片外就沒別的了。「真難想像。」
「就算是現在呼風喚雨的宿儺總裁,小時候也只是個欠揍的小鬼。」五条不知為何看起來十分得意。「而且通常害他挨罵的人都是我,看他生氣又無法回嘴的樣子我就開心。」
……五条悟永遠都是五条悟,就算現在不是最強的咒術師也一樣。「老師和宿儺小時候就認識?」
「有過幾面之緣。那小子的父母是我家的遠親,在分公司裡擔任管理職。」五条摸了摸下巴,開始回憶過往。「我記得老頭依稀說過那小子是可造之材……啊,看到他如今的成就也的確沒錯,不過這『可造之材』可不是人人都能駕馭的。」
「的確,很難想像他屈居任何人之下。」虎杖對此深有體會,不停點頭。
「畢竟是那個目空一切、唯我獨尊的宿儺啊。」五条笑了起來。「那傢伙完全不會顧慮別人,做事全憑自己的心意,認定了目標就會不擇手段。」
「老師你說得沒錯!」虎杖對五条的尊敬又多了一點,竟然只見過幾面就將宿儺的性格把握得準確無比。
「所以啊,悠仁的處境很危險不是嗎?」話鋒一轉,五条收起笑容,拿下墨鏡嚴肅地盯著自己的學生。「宿儺是真的把你當成目標,你現在算是暫時逃過一劫,但接下來要怎麼辦?」

……該來的總是要來。

虎杖突然覺得食慾全無,彷彿有塊大石頭落入胃裡,放下了那個一直沒有拆開的銅鑼燒。
「我也不知道。」他老實承認。

五条將墨鏡疊好收回口袋裡,拿起一個杯子蛋糕吃了起來。「惠和野薔薇全都和我說了喔,你看起來很委屈的樣子。宿儺怎麼欺負你了?」
「他沒有欺負我,我也沒有委屈。」虎杖有些心虛地抗議。「我們也不過一起跳了一次河而已。」
「真的?聽起來你們已經是同生共死的關係了。」
「五条老師!」
「抱歉抱歉,開個玩笑。不過照目前這個狀況來看宿儺是不會放棄的。」他沒把宿儺將近偏執的尋人和調查結果告訴虎杖。「悠仁想不想去國外旅行?」
「旅行?」
「對啊,五条家在海外的分公司一直都有畢業生培訓計畫,提供見習和食宿。反正這學期完你們三個也都畢業了,一起結伴去國外走走也不錯。怎麼樣?」他向悠仁眨了個眼。「機會難得,錯過就沒了喔。」
虎杖被逗笑了,覺得自己的不適感減輕了些。「謝謝老師,不過這是我自己的問題,我會想辦法解決。」
五条「喔」了一聲,慢慢咀嚼著蛋糕。「你是想說這是『你和宿儺之間』的問題吧。」

虎杖沒有說話。

五条沉思著,慢慢舔去沾在手指上的糖霜。「我個人是不建議你自己解決。你們兩個可動用的資源差太多了,真要計較起來吃虧的絕對是你。」他意味深長地看著虎杖。「尤其宿儺看起來勢在必得,你卻還沒想好要怎麼辦……意志不堅可是會被那傢伙吃得連骨頭都不剩喔。」
虎杖緩緩點頭。「我大概……知道要怎麼做。」只是還在猶豫。
「真的?」五条反問。「你不會打算就這樣讓宿儺如願以償吧?」
虎杖沉默。

他想起被半徑一百四十米的圓包裹的虛無,宛如末日過後廢墟一片的東京;他不後悔吞下那根手指,只恨自己不夠強、不夠謹慎才讓宿儺有機可趁。他因為一切沒有得到正確死亡的生命哀痛,拼命去拯救還能拯救的人;痛苦則被好好封在心底蘊釀,熬煮他的靈魂。掙扎也好、頹喪也好,他唯獨不想哭泣,就是不想被宿儺看到他的眼淚,然後把他的哀傷扔到腳底踐踏。
終於可以死去的時候他鬆了一口氣,想著總算完成唯一的使命,能夠好好償清身上的罪孽。然而在黃泉路口的分別太過突然,他甚至來不及反對就被推向輪迴,就連到了最後也要接受宿儺的詛咒。

然後一路至今。

「五条老師。」虎杖小聲說道。「我的確贏不過他。」
那個男人的世界裡只有贏和死。想要的東西伸手去取,從不希罕別人給與,因為宿儺光是存在就讓所有生物都不得不正視他。
「但就算是這樣,我也想選擇我自己走的路。」
那大概會是一條重新挖開舊日傷口,讓自己鮮血淋漓的路。
但是就算如此,也比裝聾作啞、若無其事地生活來得強上許多。

「……悠仁。」
五条細細端詳著昔日學生的臉,試圖猜測虎杖心裡的想法。在高中任教的歲月彷彿還只是昨天,孩子們卻已經成長到會令他寂寞的地步。虎杖尤其早熟,也許是因為父母早逝,明明是極受歡迎的人,與人群卻有種若有似無的距離感。更令他讀不懂的是那種遙遠的眼神,彷彿在新生森林中尋找上古的遺跡。他曾經不經意見過虎杖用這種眼神看著伏黑和釘崎、還有他。
現在還包括宿儺。
「你不會是想用美人計迷惑他,讓他改邪歸正吧?」他開了個笨拙的玩笑。「別說我、惠和野薔薇,連宿儺本人恐怕都會生氣喔。」

那雙蜂蜜色的眼睛睜得圓圓的,彷彿見到了甚麼不可思議的事物。
然後虎杖彎下腰,放聲大笑起來。

「……五条老師,你下次見到宿儺的時候一定要把這個笑話講給他聽。」虎杖揉揉笑得發疼的肚子,順手拭去眼角聚集的淚水。「到時候他臉上的表情一定很精彩。」
「那還用說。」五条贊同,暗自鬆了一口氣。「我到時候會把整段過程錄下來傳給你們看的。」
「那我拭目以待。」悠仁花了一點時間讓自己完全平靜下來。「還有五条老師,我並不認為自己有那樣的價值。」
「這點我有自己的判斷。」五条回答。「不過我對悠仁的看法也很有興趣。」
「真要說的話,大概是我對『宿儺到底想對我做甚麼』很好奇吧。」虎杖皺起眉頭,仔細思考。「不,或者說是對『宿儺眼中的我』感到很好奇也不一定。」
他一度認為自己是痛恨兩面宿儺的。
但此世的平和沖淡了生死離別的衝擊,他靜下心來檢視那些記憶,發現他對於宿儺的恨意遠比不上對自己的恨意──他甚至不覺得宿儺是造成自身痛苦的源頭──畢竟宿儺就是詛咒,要求對方不去作惡大概就和要求獅子不吃肉一樣。曾經他大概有點自己是特別的幻想,但在順平的事件過後也消失殆盡。拖著宿儺去死是他最大的價值,是從吞下手指開始就在終點飄揚的彩帶,而一路上能接受多少歡呼取決於他能阻止多少死亡。
是自己的弱小搞砸了一切。

而現在的他已經不再對宿儺是束縛了,在一切時過境遷的現在只有兩人作為那段過去的見證。
宿儺是抱著甚麼樣的心情做出這些事的?

「總之,我會找個時間好好和他坐下來談一談。」虎杖向五条保證。「只要他不再用甚麼奇怪的手段……」
手機鈴聲打斷了兩人的談話,虎杖連忙去掏口袋,在看見陌生號碼的瞬間皺起眉頭,猶豫了一會才按下通話鍵。
手機那端傳來的話語點燃了他沉睡已久的怒火。

「五条老師。」掛掉電話後虎杖站起身,向五条彎腰致謝。「謝謝你的招待,我要去宿儺那邊一趟。」
「他不會真把你家給拆了吧。」五條小聲咕噥。
「什麼?」
「沒甚麼,我送你過去?」五条也站起身。「從這裡到宿儺的公司有點遠喔。」
「不了,我用跑的過去。」虎杖抓起自己的背包,拉上拉鍊的力道比平常大了點。「我需要冷靜一下頭腦,以免一見到面就把他的鼻子打扁。」
看來這次狀況不容小覷,上一次他看到虎杖這表情是在釘崎被不良少年抓去當人質的時候。
「我送你下樓。」五条穿上外套,不忘從桌上抓起一把點心放進口袋。「如果真的要打架記得幫我也揍幾拳,出事五条家的律師會幫忙,還有,」他拍了拍虎杖的肩膀,將一條巧克力遞給他的學生。「不管你最後和宿儺談得如何,都要記得一件事。」
「甚麼事?」虎杖歪著頭,困惑地看著他的高中導師。
「不管宿儺怎麼看你都無所謂,這世界上你只要對一個人有意義就夠了。」
「對誰?」
「你自己。」五条敲了敲虎杖的胸口。「對你自己。」

4

虎杖坐在草地上眺望地平線,海風挾著腥鹹的氣味撲面而來。厚重的雲層將月光嚴實遮掩起來,星星也自夜空中隱去蹤跡,只剩綿延的大橋點亮燈光,宛如連接孤島的燈塔。
那是與黑暗中的自己無緣的事物。

他一動不動,彷彿化做石像。一隻仍未入睡的海鷗乘著風在他身邊降落,打量了這隻和牠同樣清醒的生物一會,決定離開找尋其他更加有趣的事物。振翅拍擊的聲音逐漸遠去,而踩踏草皮的細碎聲響逐漸接近,在他身邊停下。

虎杖抬頭。來者似乎融化在夜色中,遠方的燈光勾勒出模糊的輪廓,五官晦暗未明,可他太過熟悉身旁來者,輕易就能想像那人此時意興闌珊的模樣。

「兩面宿儺。」他出聲呼喚,所有的迷茫在這一刻化做堅定的實體。
「虎杖悠仁。」男人懶散地回應他。「你最好說清楚為什麼要在凌晨三點把我叫來陪你吹海風。」
「我沒想到你會來。」虎杖聳肩,然後想起男人應該是看不見他的。「我本來都做好獨自看日出的準備了。」
「既然認為我不會來,為什麼要約?」
「我也不知道。」虎杖回答。「可能我只是想一個人安靜思考一下,接著又想,啊,宿儺那傢伙晚上大概都在很高級的床上做著美夢吧,只有我一個人在海邊吹著冷風思考人生實在太不公平了,所以……」
「你要是想睡,現在就跟我回去。」宿儺不耐煩地打斷虎杖的話。「床和床具任你挑選,要從挑木材做床架開始也隨你。」
「三更半夜的要去哪裡找人幫你做床架?。」
「裏梅會想辦法。」
想起和前世容貌別無二致的某秘書,虎杖突然覺得萬分同情對方。「你……要記得給他加薪啊。」
「那是他的工作,做到是應該的。」
「萬惡的有錢人。」
「幼稚的蠢小鬼。」
兩人對上眼,不約而同陷入沉默之中。夜幕低垂下海浪聲一波波湧來,規律而輕柔,像不斷反覆的搖籃曲。

宿儺嘆了口氣,踢開一塊小石頭在虎杖身邊坐下。「小鬼,你到底想做甚麼?」
真好,他們也是可以進行正常對話的。
虎杖默默記下這個驚人的發現。「那是我想問你的問題。拜你所賜,明天開始你的員工全都會認為我和你有一腿。」
「那又怎樣?」
收回前言,正常的對話根本不存在他們兩人之間。「你大張旗鼓弄出這麼多花樣是為了甚麼?我不覺得你是真的想要追……」
「追求」兩個字在虎杖舌尖滾了又滾,最後又被他硬生生吞回肚子裡。他還沒有厚臉皮到面不改色說出這個放在宿儺身上過於荒謬的詞彙。「總之直接說出你的目的就對了。」
「我白天不是說過了?」宿儺有些不耐煩地回答。「你看看你現在是什麼樣子,舉目無親、沒有財產,學業成績平凡無奇。如果我不出手,你只會成為無趣的廢物,朋友在出社會工作之後逐漸疏遠,沒有家人庸庸碌碌過完一生,死後除了一把骨灰甚麼也不剩,光想都讓人覺得噁心。」
「某種意義上來說,你還真的是完美融入人類社會了。」虎杖抽了抽嘴角。「而且不要擅自界定別人的人生規劃!沒有家人是怎麼回事?你已經認定我不會結婚了嗎?」
「你還真是天真。」宿儺故作姿態地嘆了一口氣。「居然想在我眼皮底下找女人?想都別想。」
不行,這傢伙根本沒有融入人類社會。「那為什麼一定是找女人?我也可以找男人啊。」
「除了我難道還有別人更適合當你的飼主?」
虎杖已經不知道該震驚於宿儺的厚顏無恥,還是他居然光明正大地講出自己的駭人目的。「你就不能養些正常點的寵物嗎?小狗小貓或是兔子之類的……啊,不過你的話感覺是會養老虎或獅子的那種。」
「我不需要。」宿儺轉過頭,抬起手捏著虎杖的下巴。烏雲不知何時已經散去,月光如水流瀉,映在他眼中閃爍點點光芒。「我已經養了一隻了。」

「……你甚麼意思。」虎杖試著移動,卻發現宿儺的力氣大得出奇,將他固定在原地無法動彈。
「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宿儺反問。「總是忤逆我、愚蠢得看不清自己的弱小,偏又倔強得什麼打擊都無法毀滅的奇妙生物。」
「虎杖悠仁,在你吞下手指的那一刻起,就已經是詛咒之王的所有物。」

胸口在隱隱作痛。
虎杖用力閉上眼,幻象立刻躍然眼前,比任何一次都還栩栩如生。白色的身影端坐在白骨山上,血海淹沒他的腳踝。冷澈的視線漠然、毫無波瀾,彷彿全世界於他都只是隨時可撣去的塵埃──
「我就是我。」他回答,撥開宿儺的手。「不需要擺出那副施捨的模樣。吞下手指是我的選擇,作為咒術師戰鬥也是,接受死刑也是。全都是我自己的意志。」
所以他責難自己的失察讓宿儺有機可趁,不將這份罪孽推給旁人。
「就算我遭受痛苦,那也是我的痛苦。不要一副拯救我的樣子。」虎杖皺起眉頭,心裡燃起微小的慍怒。「我不需要這種『救贖』,特別是你給的。」
他繃緊神經,等待著來自宿儺的反應。也許是輕蔑、也許是嘲笑,還有極小的可能是憤怒──雖然他從來沒看過宿儺發怒,也許是因為這世界上極少有值得讓他動怒的事物。然而宿儺不愧是宿儺,永遠都不讓他如意。

宿儺笑了出來,月光下他的表情看起來得意非常,宛如雕出絕世名作的工匠。
「這樣才對。」
他獎勵似地摸了摸虎杖的頭,手沿著虎杖的脖頸漸漸往下,手上的薄繭輕輕摩娑著背部,刺激得虎杖輕輕顫抖起來。兩人的臉部不知何時貼近,宿儺灼熱的呼吸打在臉上,蒸騰著虎杖全身燥熱起來。
他應該要拉開距離的。虎杖心想,然而身體卻彷彿擁有自己的意志貪求著對方的溫度。對旁人來說太過親密的距離在他們兩人之間卻還嫌太過遙遠,只能一寸寸削減無以名狀的空虛。
宿儺的笑容看起來像是準備吞噬血肉的野獸。
「如果你還需要別的理由來說服自己,那麼這樣如何。」宿儺在他耳邊低語,另一隻手滑進虎杖的衣服下襬,手指描繪著線條完美的腹部肌肉。「如果你不到我這邊來,我會實現白天的那個承諾,從你身邊的人開始下手。」
他的手臂使力勒緊,順勢將虎杖壓倒在草地上制住雙腳,不讓對方有任何掙扎的機會。「你該感到榮耀,身為獨一無二的,詛咒之王的死刑領路人。你可以解我對於破壞的渴望,我保護你免於這混濁世界的紛擾……」

他的嘴唇在那虎杖柔軟的嘴唇附近徘徊,將甜如蜜糖的話語直接渡進口中。

「這是只有你能做得到的事,怎麼樣,虎杖悠仁?」

──果然如此啊。
虎杖心想著,半放棄地閉上眼睛。胸口的蓋子被打開,那些漆黑、宛如淤泥一般的情緒噴薄而出,被宿儺的話語洗淨,逐漸變得潔白透明。他理應感到慚愧,應該痛揍眼前這個膽敢威脅他的惡人一頓,心中卻比任何時候都來得堅定,還有一點點雀躍的火花。

──只有我辦得到的事。
也許一直都是如此,大千世界中眾生來來去去,他盡力去救助人,渴望在終結之日得到溫暖的送行,而不只是緣分已盡後分道揚鑣。他想要有只屬於他的,無論如何都不會放手的存在。同時又為這自私的渴望感到罪惡,卻連能道歉的對象都不存在,只能將一切加諸己身。

既然曾經他和宿儺一起行過死蔭之地,那麼此世一同背負罪業也不過是小事一樁,對吧。
至少這件事對他自己是有意義的。

虎杖重重咬上宿儺的嘴,口中迸發溫熱的鐵銹味彷彿點燃了他的血管,宿儺在他全身遊走的雙手更助長了火勢;兩人粗重的喘氣聲融為一體,在黑暗中多了些曖昧不明的旖旎。
「你最好不要反悔,否則我會再一次帶著你去死。」結束這個啃咬成分更多一些的親吻後虎杖說道,喘得像是不慎跳上陸地的魚。「請問總裁大人,這份工作有包一日三餐和住宿嗎?」
「可以全部由你決定。」宿儺回答,舔去虎杖嘴角的血漬,舌尖沿著下頷的線條滑過,像品嘗新糖果的小孩。「在我同意的情況下。」
虎杖眉頭一皺,頓時想起各種傳說中情侶們因為食物口味不合而吵架,最後分手的情節。
「……你應該沒有什麼不愛吃的東西吧?」
「回去再叫廚師列給你。」宿儺隨手一扯,兩三顆釦子從虎杖的襯衫上掉了下來滾進草叢中。「既然我們達成共識了,就來做點更重要的事。」
「別在外面做這種事,宿儺你這個笨蛋!還有那是我唯一一件襯衫!」
「你想要襯衫工廠我都買給你,現在閉嘴,專心讓我爽就好。」
「你是家庭主婦劇場裡走出來的霸道總裁嗎!」

就算已經不是詛咒之王了,兩面宿儺依舊是個自我中心的混帳。
虎杖掙扎了一會,在覺得已經對得起自己的良心後果斷放棄,認真迎合宿儺的動作。
──不可否認,他其實還滿期待的。

今夜的月光和前世的月光一樣溫柔又飄渺,但人已經不是前世的那些人。傷痛雖然不會遺忘,但可以稍微卸下那份重量,牽著同伴的手一起走下去。
希望自己能夠永遠記得此刻的決心。

默默在心中對自己期許,虎杖閉上眼,全心投入目前進行中的情事。
宿儺可不是容許他分心應付的對手。

5

「嗯哼。」釘崎托著臉,臉上滿是鄙視的表情「所以那個……上次你是怎麼說來著的?『我們沒有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虎杖悠仁,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那個時候還沒有啦……而且也不是什麼不可告人的關係……」虎杖低著頭,聲音在兩人猶如探照燈的視線下越來越小,整個人幾乎要縮到沙發裡去。
「啊?那是誰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淚,還驚動了店長出來招待我們一人一客特餐的?請你好好反省自己。」
「要老闆請客的人應該是你吧?」伏黑本著良心還是幫忙辯解了一句。

同樣的咖啡館,同樣還是三個人。對上次事件記憶猶新的老闆很貼心的幫三人安排了隱蔽性較佳的座位,以免再次驚動全店。大學畢業後各奔東西的三人忙碌了一段時間,還沒來得及聚首長談就聽到虎杖正式成為某總裁的同居對象,引來伏黑和釘崎的一致譴責,並表達了強烈要求虎杖請客的意願。
虎杖對此倒是沒甚麼意見,畢竟遲早也是得和兩人報告這件事。要是能夠不要陷入這種像偵訊一樣的處境就更好了。

「就是……之前發生了很多事啦,不過後來我們有好好談過,宿儺也放棄了那些花錢又費事的手段。然後『蹦』的一聲就變成這樣啦!」盡量讓自己的語氣聽起來輕快欣悅,虎杖努力在不洩漏太多細節的狀況之下告訴兩人事情的來龍去脈。
「你這有說跟沒說一樣。」釘崎的手指輕敲著桌面。「所以是怎樣?你是他一夜情的對象,離開後才發現懷了他的孩子,被那傢伙發現以後想要補償你卻被你拒絕,於是追求你想重新開始談戀愛?」
虎杖張開嘴想說些甚麼,想了想又覺得還是算了。「那是你最近看的新劇內容嗎?」
「不,是今年票選『再也不想看到的故事情節』排行第三名。」釘崎翻了個白眼。「順帶一提,五条老師是猜你和宿儺當年被抱錯了,長大後的你只想平靜地生活,但是知道這件事的宿儺認為自己搶走了你的一切,為了補償你而接近你……」
「釘崎,不要再說了,虎杖要吐出來了。」伏黑急忙出言打斷,心中隱約覺得以前好像也說過類似的話。「順帶一提,我是猜其實你和宿儺是失散多年的兄弟,他為了財產的問題打算把你約到深山的別墅裡,還請了其他有財產繼承權的人一併去作客。然而突如其來的暴風雪切斷向外聯絡的道路……」
「擅自把朋友變成推理小說中的角色也沒好到那裡去吧?」這次換成釘崎打斷伏黑的發言。「總而言之,請你用一句話精簡描述你們的故事。」
「好的。」虎杖振作起精神,這個他還算在行。「他是總裁,我是清潔工,有一天我去辦公室打掃的時候和他對上眼,然後我們就在一起了。」

三人再次陷入一種古怪的沉默。
「居然是『再也不想看到的故事情節』排名第一的橋段……」
「這年頭還有這種活的霸道總裁嗎?」
「咳咳,雖然我大概懂你們想說什麼,但在本人面前直接評論他的戀愛史真的好嗎?」虎杖咳了兩聲。

「「抱歉。」」

兩人從善如流地道歉,舉手招來侍者,又追加了一輪菜單上最貴的東西。餐點全上來後三人埋頭苦吃,一時間竟有種回到高中時光的錯覺。
「說正經的,你到底為什麼會和那種人在一起?」餐盤全收走後釘崎收斂起玩笑的態度。「關於宿儺的負面傳聞多得數都數不清,外表……那傢伙也不是你的理想型吧?除非你是個超級自戀的傢伙。」
「而且個性也差。」伏黑適時補上一刀。「光看他和五条老師在公開場合的談話就知道了。那絕對不是一般人消受得起的對象。」
「你們也太誠實了吧。」虎杖苦笑。「宿儺要是知道了可是會很難過的。」
「他真的會嗎?」釘崎睜大眼睛。
「……好吧,他不會。」想起那晚在海濱的談話,虎杖有些不好意思,急忙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汽水,橘子口味的。「但是沒辦法啊,了解那傢伙後我完全無法放著他不管,每當空閒下來就會不由自主擔心他。」擔心他是不是又對世界造成了什麼危害。
伏黑和釘崎的表情瞬間微妙起來。

「宿儺其實是那種表面上很精明,私底下卻很無用的類型?」
「原來是大雄和靜香的相處模式啊……果然不能只看外表來判斷一個人。」
「總覺得你們好像又誤會了什麼……算了。」

餐後的甜點端上來了,虎杖開心地拿起湯匙舀著紅豆白玉湯圓吃了起來。剩下的兩人對視一眼,點了點頭不再說話,各自想著各自的心事。吃完後結帳步出店門,夏日的烈陽和高溫毫不留情直擊剛從冷氣房出來的三人,逼得他們只能在建築物的陰影下漫步。

「虎杖。」

在岔路口三個人彼此道別,準備各自走向不同的道路。分別前伏黑再次喚住虎杖,態度鄭重而真摯,眼底流露出一點揮之不去的擔憂。

沒問題嗎?
你現在幸福嗎?
如果遇到什麼困難,請不要獨自一人承擔。

善人理應獲得幸福,特別是他的兩名好友;但這世界並非如此運作,他只能在自己做得到的範圍內盡量確保這樣的準則,這點伏黑比誰都清楚。

「怎麼了,伏黑?」
虎杖的眼睛溫暖而明亮,在太陽下看起來熠熠生輝。伏黑不知道為什麼這樣一個理應活在陽光下的人會與宿儺那樣的人有所牽扯,但他深知好友的脾性,那怕前方的道路上荊棘蔓生,邁開腳步就不會再回頭了。

他希望至少自己能有為他療傷止痛的能力,但又覺得這未免又是一種傲慢。好多念頭在心裡千迴百轉,最後也只能濃縮成簡單的道別。

「沒甚麼。」他說,視線輕輕撇開,不去直視那張看起來幸福洋溢的臉。「下次見。」
他想對方大概是會懂的,因為那些一同度過的時光。虎杖並沒有困惑,也沒有質疑,他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揮手道別的模樣依稀仍是高中他們初見時的模樣。

「沒問題。」虎杖說。「下次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