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貝什米特家的孩子在後面追,她便在風裡大笑。如播報早春消息的鳴鳥,天邊的太陽已經完全升起,於是整個村裡的人都看見了馬背上的女孩。他們說,生平沒見過這樣的姑娘家。 後來,父親沒收了她的短鞭。 「再這樣下去,沒有人會願意娶一個成天待在馬上的瘋女孩。」他宣告說,「你得學習著長大了,我親愛的麗茲,成長意味著必須擔負起你應擔負的義務。」 於是伊麗莎白開始學起了舞蹈,說實話,對她這個年紀來說,著實開始得有些晚。父親說社交舞能夠令她在往後的人生中更加順遂,不過她總是在腳步交替時輕轉手腕,幅度小得不令人察覺。那是她曾見到鄰居家的貝什米特學劍時的動作。 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前進、抬手、輕撥、突刺。 她的輕喃隱沒在四拍又四拍的腳步聲裡。而後,一步、兩步──馬靴朝地上一蹬,少女的身體漂亮地轉了一圈,伸出的右臂直直指向前方,那弧度像是天鵝優雅地頷首,也有如騎士一把將寶劍刺出。 正中紅心。 又是一天夜裡,十四歲的伊麗莎白脫了束腰,在深夜中屏著氣前行。她的房裡擺著一封信,那是作為伊麗莎白降生到這個世界上對於父母的感謝,她喜愛這個名字與身分,儘管到最後他們仍然更期待一個兒子。她同好幾年前的夜裡一般,打開了馬廄門,進到最裡頭的馬房。隔著一扇木板門,她心心念念的馬兒如多年前夜裡忠實地等待著她的到來。 她說,我們走吧。 六歲的馬兒於是駝著十四歲的姑娘,往他倆都不知曉的前途遠去。這一晚,暗夜中沒有月光,也沒有馬的嘶鳴;貝什米特的窗邊也沒有裙襬翻飛的身影,因為窗台下不再有鄰居的女孩特地繞過。 伊麗莎白消失在這個似乎永不見黎明的夜晚,這會烏雲密布,似有惡兆顯現。直到隔年的晚春,歐洲大陸流浪的騎士團中,多了一個名喚伊斯特萬的士兵。 他有著茶褐色的眼睛,深咖啡色的頭髮在腦後綁成一個鬆散的馬尾。他說他和家人在一次動亂中失散了,空有一身武藝卻無從發展,這才兜兜轉轉到了這裡。 不乏與他經歷相似的人,流浪的人便一同飲著雨水高歌。他的個頭不高,說是年紀太輕還沒開始竄頭,於是大伙兒便多給他留一點飯,沒有隔閡地同他飲酒作樂。他說他生來就注定要來到這裡,此話引起了所有人的熱烈贊同。 他的劍甩得比其他人要厲害,流浪的劍客在滿開的天竺葵之下舞著劍花,如同傳說中的羅蘭華麗而神聖。他所帶領的旗隊兇猛無比,在面對敵軍的時候勢如破竹,無人能敵。 他說,以我此身,輔以此劍,必得榮耀上帝。 後來有一天,他們回到了修道院,在固定的徵召典禮上看到了白髮紅瞳的人。四年過去,昔日的小男孩已出落成出色的青年,看著他時,伊斯特萬想起了馬廄裡望出去的月光,沙土地上留下的馬靴印子。 「我願意為我的弟兄祈禱,為異教徒祈禱,為那些不幸的人祈禱。」 「我願成為德意志兄弟的一員,為榮耀上帝而戰鬥。」 貝什米特家的孩子聲音中沒有猶疑,如同他當初發誓進入騎士團一般。伊斯特萬跟著弟兄們唱著聖歌,歡迎新兄弟的加入。後來基爾伯特只看見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他皺了下眉頭,隨後又在眾人的簇擁下再乾一杯。 那一天的夜晚沒有雲,月亮高掛枝頭,亮如白晝。伊斯特萬嗅著山間吹來的晚風,那風裡有天竺葵的味道。 而後有個人在他身邊坐下。 「你知道嗎?我第一眼見你,就覺得你和我認識的某個人很像。」 哦。是嗎?伊斯特萬摘起地面上的小花,又將其放到嘴邊。基爾伯特以為他是要嚐嚐那個味道,沒想到他將小花的花瓣一片片摘下,輕吹一口氣。那些細小的花瓣便消失在了晚風當中。 「是啊。」基爾伯特說。認真地看著身邊人的眉眼,他的唇瓣微微顫抖,似乎想說什麼卻又滿心懼怕。伊斯特萬受夠了他這副畏縮的模樣。 「像誰?」 他呼出的氣息有著酒精的味道。「像我鄰居家……的一位女孩。」 伊斯特萬繞有興趣地一抬眼。「哦?怎麼說?」 「她啊,有著茶褐色的眼睛和頭髮,有點卷。」 「繼續說。」 「我倆小時候玩在一起,她還特別喜歡追著我打,每次被她打過的地方都會腫起來,痛個一兩天。」 「嗯哼。」 「我有時候真懷疑她到底是不是個女的……哦,後來我給她取了個綽號,叫男人婆。」 「聽起來你不太喜歡她?」 嘮嘮叨叨的白髮男人止住了話頭。他抬起了眼睛,伊斯特萬才發現那雙紅瞳當中並非酒精染過的污濁,而是一片清澈見底。 「伊麗莎白,你覺得呢?」 「我不知道。」她回答。「但對我來說,是的。」 伊斯特萬,不,現在應該說伊麗莎白,她將綁著的馬尾解下,一頭大波浪的褐髮便散落於她的肩頭,那散亂的髮絲遮住了臉上的傷痕,長年征戰使得少女本來豐滿的臉頰肉消了氣,刀削般的側臉上鑲著貓頭鷹般銳利的眼珠,一動不動地看著他。 「你知道你走了之後,鎮子裡陷入了多大的混亂嗎?」 「我知道。」 「你母親與你父親大吵了一架。」 「嗯。」 「他們以為你被盜賊抓走了。」 「總比自己的女兒逃跑了要好。」 褐髮騎士的態度始終是淡淡的,像是一切都事不關己。這讓基爾伯特很不是滋味,他的聲音忍不住帶了點情緒,「喂、你......」 然而下一秒,伊麗莎白卻突然問他: 「你覺得,我快樂嗎?」 她的眼褶在月光輝映下反射出水波似的光,基爾伯特默然,而後咂了咂嘴。 「……男人婆,你吃錯藥?」 「回答我,貝什米特。」 基爾伯特上下審視著她,從她臉上帶著些許神經質的笑,到她分岔的髮尾,每一樣每一樣組成伊麗莎白或是伊斯特萬的部分,他都仔細看過。她快樂嗎?基爾伯特也說不明白。但這個夜晚他能感受到的,只有橫亙在兩人當中,似乎是名為「悲傷」的情緒。 「你哭了?」靜默許久,他問。 「你哪隻眼睛看到的?」 「兩隻都。」基爾伯特歎了一口氣,拿出帕子給她擦臉。伊麗莎白毫不客氣地擤了個大鼻涕。 「你快不快樂,自己還不知道?順帶一提,本大爺就算是一個人也很快樂。」 吵死了,貝什米特。她說道: 「我啊,已經不知道什麼是快樂,什麼是不快樂了。」 當年小小的伊麗莎白,認為看書是一種快樂,學習新知對她來說更是不一般的喜悅。後來大了些,她又覺得去到馬廄,與自己的小馬駒在草地上奔跑能讓她的內心無比滿足。 被勒令關在家中,和家庭教師學習的日子無趣又無聊,她從父母的對話中得知,再過不久便要決定她出嫁的事宜。伊麗莎白猶豫了許久,她看著鏡中的自己,那梳得整齊的頭髮、修剪漂亮的指甲和紅潤健康的臉色,以及死死錮在腰上,每一秒都將壓斷她肋骨的束腰。 這個時代避無可避的、大家閨秀應有的模樣。 伊麗莎白突然覺得喘不過氣。 她更渴望的是什麼? 那天夜裡,與其說是謀劃已久,不如說是一時興起。伊麗莎白認為逃離這個小鎮便能找到屬於自己的一方天地——整整四年過去,看上去或許真是這樣也說不定。但若真是這樣,為何她又要問出那句話呢? 她難道不快樂嗎? 「……男人婆?還在嗎男人婆?」 「閉嘴。你真的是一如既往的吵啊,貝什米特。」 本大爺就暫且將這個當作是稱讚好了,基爾伯特說。他沉默著看伊麗莎白繼續開口。 成為伊斯特萬後,剛開始是很快樂沒錯。我在風裡奔跑,沒什麼再能束縛住我,我就像是第一次真正自由了。 迎著晚風,她彎起嘴角,似乎在嘲笑著自己如今的模樣。 但是啊,基爾伯特,你知道嗎?身為女子,終究會迎來的命運。 伊麗莎白雙手摸上了自己的胸脯,基爾伯特看那處依舊一片平坦,才明白了自己一直感覺到的違和感究竟為何。 沒想到,成為伊斯特萬之後,我依舊被束縛著。她苦笑著說,你知道嗎?將自己的胸部纏起來,跟束腰是差不多痛苦的一件事。 她眼底的淚光將落未落。那僅僅只是兩塊隆起,天生便少了的一塊肉,卻能對她的人生造成如此之大的影響。繃帶下的肉塊緊緊地貼著皮膚,她對待那就像是處理將死的雞鴨,簡直是把自己給碾碎了一般。 好痛苦,好痛苦。喘不上氣,無法呼吸。 「是不是覺得我很可笑?」晚風中她依舊在笑,只不過臉頰的肌肉卻顯得僵硬無比,如同乾癟的蠟像。「明明是自己選擇的路,為什麼我就感覺不到快樂呢?」 她看著因為震驚而睜大眼睛的貝什米特,她想起來了,過往伊麗莎白無論做什麼都是優秀的、壓過他一頭的,但如今這些也都無所謂了。 基爾伯特,基爾伯特。她輕啟唇瓣,卻未出聲,如果我能像你一樣,該有多好啊? 她不禁想起那位遠在島國的女王。那個與她擁有同個名諱的女人,就算說著將此生嫁予國家的話語,也曾經歷過同樣的痛苦嗎? 她不知道,也沒力氣再去追尋這個問題的答案。 「抱歉,聽我講這些,很無趣對吧?明明這麼久沒見,卻盡是聽我在自怨自艾。」 伊麗莎白用袖子胡亂地擦了擦自己的臉,基爾伯特看那袖口不怎麼乾淨,果真一擦過後她的臉黑了一片。但她看起來對此毫不在意,彷彿剛才的脆弱只存在於他的臆想之中。 如同伊斯特萬不曾存在,坐在這裡與他並肩的也只有一個伊麗莎白。 「哎。」基爾伯特突然站起身。「我們去跑個幾圈?」 伊麗莎白不可思議地望著他。「你要第一天進團就被關禁閉?」 跟你比起來不算什麼。基爾伯特的嘴角扯出一個笑容。 「走了,男人婆。像我們以前常做的那樣。」 他們趁著夜色背對著月光,重新再做一回狡猾的老鼠。盜竊擄掠不值得推崇,但溜進馬廄帶著座騎私奔還勉強算是浪漫的一環。只不過沒有漂亮的公主和帥氣的王子,有的只是從小鎮出身的男孩與女孩。伊麗莎白一踢蹬就上了馬,沒等基爾伯特準備好便喊了一聲駕,如暗夜中的流星般一竄而過。基爾伯特追在她後頭,前頭吹來的風聲裡除了馬蹄聲外還有輕快的笑聲,他的臉上不知不覺地也掛上了一抹笑。 「男人婆,怎麼自己說得冠冕堂皇,結果還不是最迫不及待的那一個!」月光中他只看見伊麗莎白腦後的長髮飛揚,彷彿一伸手就能觸摸到。許久未見的貝什米特幾乎被迷了眼,他甚至在風裡大喊,伊麗莎白是個瘋女人。 回答他的是一連串的大笑聲。 你快樂就好!月亮即將西沉,他看著前頭馬兒奔馳的身影,一拉韁繩。 你說什麼?伊麗莎白回過頭來,疑惑問道。 沒什麼!一如多年前在小鎮策馬並騎的清晨,他大喊一聲: 「駕!」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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