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Euphoria

1.
「你說他們倆沒在一起？」

崔允才剛扶著尹華平從餐廳的洗手間出來，打算回到座位上，就聽到姜吉英的那位刑警前輩用不可置信的語調質問女警察。

「我怎麼會知道他們是什麼關係啊……」姜吉英煩躁地抓了抓額前垂落的頭髮，聽起來有點無奈。
「姜，你聽我說，」高警官一下子來了興致，語調提高了不少，崔允想不聽到他們的對話都難。「他們兩個肯定有什麼，那個神父看尹華平的眼神不對勁啊。」

崔允一直聽到高警官從他跟尹華平的關係，講到姜吉英年紀也半大不小該找對象，既然崔允跟尹華平他倆跟你沒戲了，我幫你介紹對象之後，才敢裝作沒事地把已經醉到靠在他身上昏昏欲睡的尹華平拖回座位上。
然後他用尹華平太醉了為藉口，付了錢之後匆匆離開這個對臉皮薄的崔允而言，有點尷尬的局面。

今天原本是尹華平提議要聚餐的，叫上高尚裴是因為尹華平覺得去年（崔允在內心糾正他，準確來說是前年）的一連串事件太過叨擾，甚至害得人家被附身；況且姜吉英也快受不了只要一來電話，前輩就過度熱心的詢問兩個弟弟中她到底要選哪一個了。她想乾脆見個面說明白，反正尹華平要請客。

到了飯局後尹華平發揮當初開計程車時，所訓練出一身自來熟的本領——這大概是崔允永遠學不會的——跟高尚裴一下子聊到了興頭上，韓國人引以為傲的燒酒一瓶又一瓶的送上來，崔允皺著眉頭看向空瓶的數目逐漸增加，想勸尹華平少喝點時已經來不及了。尹華平雙手一擺表明自己醉了，一張臉皺起來可憐兮兮的，閉著眼站起身來，虛踏了暈暈乎乎的一步說想吐。崔允只好抓起人往廁所趕，回來時就聽到姜吉英跟高尚裴不算小聲的八卦。

崔允打開家裡鐵門的時候還在想飯局上高尚裴說的話。可是他跟尹華平之間能有什麼？眼神不對勁又是什麼意思？尹華平這次醉得連用英文跟他道謝的意識都沒了，幾乎是被崔允丟到沙發上，發出幾聲沒有意義的夢囈，換個舒服的姿勢後就沉沉睡去。他幫尹華平找來一件毯子暫時蓋著。他撫上自己過長的瀏海，些許遮蔽了視野，他有些苦惱的思考。我的眼神怎麼了嗎？

他想破頭還是沒有得出結果，但眼前還有更加重要的問題等著他，他不得不暫緩腦中紛亂的思緒來處理另一個：到底該不該幫尹華平洗澡？
做到這種袒裎相見的地步，好像有點超過界線，可崔允實在無法忍受讓尹華平滿身酒氣不洗澡就上床，沙發怕他睡的不舒服，但讓他睡地板又實在是於心不忍。
尹華平從東海的小屋子搬回來後，崔允就沒再讓他打過地鋪，尹華平一開始還有些抱怨自己的身體哪有那麼嬌貴，崔允只是用行動來表示強烈的拒絕。他把所有的寢具都換成了雙人的，並把這一年來習慣了早睡的尹華平開始犯睏時，當機立斷的哄進被窩裡。地板該多涼啊。更何況尹華平有多怕冷，泡過海水的身子萬一又受寒了怎麼辦。
崔允想到這兒，決定還是幫醉鬼洗個澡吧。

***

崔允把尹華平安頓好，自己也洗漱完之後躺倒在床上。身旁的人已經陷入夢鄉，平穩的呼吸著，崔允經過了晚上的這麼一出，覺得自己的身體很累，但大腦仍然不顧他的意願清醒著，困擾著他的問題又咻地從意識中炸裂般的出現，衍生出更多更多問題。
他側過身看著尹華平最近剛剪的瀏海，那是他跟姜吉英在準備要離開東海的小屋子前，一起幫尹華平剪的。姜吉英那時候豪氣的拍拍胸脯，說是就交給她了，因為當警察太忙的緣故，她可是都自己修剪頭髮的。尹華平被這番挺起來滿有理的說辭給唬住了，等到他覺得拿著剪刀逼近的姜吉英，臉上的那抹微笑過於可疑時已經來不及了。姜吉英負責動刀，崔允則負責壓制與評論：這邊要再修短一點（尹華平的意見是拜託停下，但沒有人理他），尹華平xi請不要亂動，呃，這樣好像可以了。他們故意把頭髮長度控制在眼睫之上，讓尹華平必須露出他的眼睛。
當然尹華平看到這個髮型時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不知道是被氣的還是被嚇的，也可能是兩者皆有。
“不該相信姜警官的，這糟透了。”這是他私底下跟崔允的說法。那天晚上他們都在尹華平的小屋裡留了宿，趁著女孩子在洗澡的時候，他摸著堪堪蓋到眉毛的瀏海，看起來十分苦惱。
“你不喜歡？”崔允問，在尹華平身旁坐下，探頭去看他後腦勺被削短的頭髮。
“也沒有到不喜歡啦，”尹華平有點遲疑，他從坐著的姿勢改成躺倒在地板上，硬生生截斷崔允的目光。“再說我沒有眼罩。”
你在害怕什麼嗎？崔允想問，但沒來得及說出口就被打開的浴室門給打斷。洗好澡的姜吉英用腳踢了踢躺著裝死的尹華平，自從他今天看到了自己的新髮型後，一直在用拒絕跟始作俑者姜吉英小姐說話，這種幼稚的方式來賭氣。
“呀，尹華平起來，換你了。”
“……讓崔允先啦。”
尹華平還是破了功，自暴自棄的翻了個身讓身體整個朝下，聲音從地板跟他的縫隙中悶悶的傳過來。明明兩個人都已經老大不小了，卻仍然那麼幼稚。崔允看著這樣的畫面有點想笑，而他也這麼做了。那只是一個淡淡的微笑，說實話神父這輩子大概還沒暢懷的大笑過，但就算是這樣淺的一抹笑，仍然被尹華平察覺了。
“哦，你笑了？”他驚奇的坐起身子來，食指直指著他的臉。尹華平似乎以看他窘迫為樂，崔允還以為自己做了什麼大事。“我以為神父大人不會笑。”
“那是你沒看過，”警官小姐看尹華平終於有了動靜，便放下她的腳，一屁股坐在兩個弟弟旁的地板上。她一邊擦著平時都綁起來的長髮一邊說，“這一年來我可看多了。”
“是嗎？”尹華平轉過頭質問他，看起來一副不可置信的樣子。也不知道是不相信姜吉英說的話，還是不相信自己會笑。但這要讓崔允怎麼回答？
最後他只是應了聲“嗯”當作回應，得到尹華平另一個詫異的皺眉，以及姜吉英一個得意的“我就說吧”的眼神。崔允在洗澡時才想到要怎麼回覆那個問題，或許他應該要說：“誰叫尹華平xi這一年都不跟我們聯絡。”可以驗證姜警官的話，還能順帶讓那個總是孤行的人噎得說不出話。
但這實在不像他會說的話，他也總是指責不了尹華平。外頭兩個人的喧鬧聲隔著不算太牢固的浴室門傳進來，他嘆了口氣，加快了沖洗的速度，讓亂七八糟的思緒跟水流一起被沖走。崔允得承認，自從失而復得之後，他們都不想離開太久。

***

瀏海的下方是尹華平熟睡的面容，這使崔允忽然想到，他似乎還沒認真的看過尹華平的眼睛。右眼、右眼的那道疤痕、發白的瞳孔和填充物。而此刻因為醉酒的緣故而睡得昏天暗地的尹華平正在他身旁，沒有了本人醒著時的重重阻礙，他終於有機會好好端詳他那道已然泛白的傷疤。
他記得尹華平原本的那雙眼睛，他看過無數次，是金棕色的，在太陽底下灼烈的燃燒，亮晶晶的，比灑在東海上的浮光躍金更熾熱的閃爍著。
而現在他閉著眼，看不到裡頭的眸子，崔允猶豫再三，終於下了一個重大的決定。

他輕輕撫摸那道疤痕。

新長出來的組織柔軟，和周遭皮膚的顏色更是截然不同，更別提尹華平這一年來由於在小漁村的生活作息又曬黑了不少。那道疤痕跟他整個人格格不入，這大概是為什麼崔允一直不肯好好面對它的原因，那不該屬於尹華平。崔允總覺得好像要對他更好。要再更好，好到他們都可以坦然面對那道疤痕，那隻眼。
尹華平知道這可能是當時唯一的方法，崔允當然也知道——可是他不願意，他就是不想讓尹華平涉入危險。說也奇怪，從小時候的遭遇起，他們三個在看過了那麼多悲慘和挫折以後，他明知道這個世界不是只有信仰和希望就能夠解決一切的，對於那些附魔者，他們更常遭遇的是絕望和無力。但他居然還是想不顧一切地保護尹華平，就像尹華平拼盡全力，甚至生命對他做的一樣。


2.
他們開始同居其實只是最近的事情。
更準確地來說，正是因為尹華平終於確定要搬回尚容市，姜吉英跟崔允才會在那一天當機立斷的誘騙了尹華平，讓他相信剪頭髮是個好主意。在這之前，姜吉英在從東海的小屋回到市裡的車程上，已經跟崔允抱怨了無數次，尹華平那頭過長的亂髮加上隱密的小漁村，讓他看起來像隱居深林的自然人。
考慮到尹華平現在的狀況，加上他之前的那些前科，崔允衡量之下覺得尹華平應該要跟自己住在一起，再者，他們沒辦法再失去一次尹華平了。於是他提出了這樣的方案，但卻被尹華平拒絕了，最後還是姜吉英把他拖去旁邊兩個人私語了一陣子，才不甘不願的答應了。
到現在崔允還是不知道那時候警官小姐跟尹華平到底私下商量了什麼東西，他後來雖有試著去問尹華平，但尹華平卻總是想盡辦法搪塞過去。他隱隱有種被排除在外的不安感，而更令他害怕的是，尹華平是不是在隱瞞著什麼。
崔允有些氣餒，他似乎還沒能看清真正的尹華平。他是說，除了一起驅魔時以外，更多面向的尹華平。身為一個一起行動的夥伴，他一開始或許不是那麼盡順崔允的心意，但至少算是不扯後腿，直到越來越接近危險，他們三個才終於摸清彼此的行動模式。然而身為朋友，崔允卻不懂尹華平到底在想些什麼。他想他還不夠熟悉尹華平。
他一開始以為尹華平貪生怕死，之後卻發現比起別人他更寧願犧牲自己；他以為尹華平固執己見，自顧自地抱持著不切實際的想法要拯救世界，但他的確救贖了崔允。他至少救贖了崔允跟姜吉英。之前的崔允從未想過自己會有朋友，這一點他之前跟姜吉英去喝酒時談到過，幾乎是理所應當的認知到對面坐著的女刑警，性格如同自己一樣孤僻。
他原本是不相信這種淺薄的關係鏈的，曾經再親密無間的人，終有一天都可能會背棄他。畢竟他自身血淋淋的經歷太過刻骨銘心，像是他幼年時期溫柔靦腆的大哥，又像是他視作父親一般的楊神父。崔允以為自己沒可能再踏入任何一段人和人之間的親密關係。
然而是什麼改變了他？
他還在咀嚼這個問題的觸感，問題顯而易見的對應答案終於從睡眠中醒過來了。
「崔允，」尹華平在被窩裡伸了個懶腰，棉被被他的動作擠成一團。「在想什麼那麼認真？眉頭都皺起來了。」
隨著尹華平伸向他眉心的手指，或許也可能只是示意，崔允才突然發現，他盯著尹華平有點太久了。實在太久了，久到他可以清楚的看見窗戶中灑進的陽光從他的眼皮親吻至瞳孔裡頭，在其中一邊留下金棕色的濕漉漉印記，另一邊則是閃爍著的天光雲影。而他被裝在那人的眼中享盡波光粼粼。
「沒事。」崔允說，把尹華平用被子給蓋得嚴嚴實實的，率先下了床。
昨晚高尚裴說的話相當合時宜的在他腦中響起——神父看尹華平的眼神不對勁——他用冷水洗了一把臉，不知為何有些慶幸昨天那番話沒有被尹華平聽見。尹華平可能會順著高警官的話接下去開幾個玩笑(崔允知道這是他擅長的)，又或許他可能會強烈的否認掉，他模擬了幾種狀況，不管是哪一個尹華平，好像都沒有崔允能插上話的餘地，大概也笑不太出來，只能坐在旁邊尷尬地抿起唇。他不知道自己為什麼不想讓尹華平發現，也不知道到底是哪種狀況更糟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