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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學者鎮的戰事爆發後,艾茵隨父親一同前往協助防線。她將迦楠留在家中看守魔法用品,在所有奴僕之中,唯有她被允許動那些東西。一來是因為艾茵信得過她,二來,因為她識字。

  迦楠的讀寫不是艾茵教的。聽迦楠說,是那個牧羊人教的。牧羊人教得不錯。她想像在山坡上的小屋裡,一個慈父坐在燭火前,慢慢教迦楠識字。

  「會讀會寫,感覺有什麼不同嗎?」她曾在整理材料時頭也不抬地問,羊人低著頭想了半天,只說:「這樣我可以幫妳抄東西,不會抄錯。」

  此刻,臨時帳篷裡,艾茵和另一人就著一壺差強人意的茶交換戰況,帳篷外偶爾傳來士兵的腳步聲和低語。

  艾茵坐得筆直,披風的邊角垂在地氈上;對面那人端坐在另一凳上,坐得離桌子稍遠,像是對茶不感興趣,一手翻著紙頁。直到這人問起迦楠的近況,艾茵才恍然大悟——眼前這個學者鎮的煉金術士,就是父親的舊識,迦楠的前主人。

  她放下茶杯,重新打量著對面的男人。銀髮剪得清爽,眼角有些細紋,臉上乾乾淨淨。若不是那膚色略帶日曬痕跡,他看起來幾乎和她父親那些同僚無異。這個發現讓她有些暈眩,她一直以為牧羊人應該是個粗糙的鄉人,滿手老繭,衣著樸素。

  他並不像腦海裡那位形象模糊的牧羊人,卻又在某些細節與迦楠口中的「他」驚人地重合——輕緩的語調、說話時不怎麼看人的習慣。

  他一邊翻著戰報,順口問道:「她還記得怎麼拉弓嗎?」

  艾茵愣了一下。這個問題很奇怪,不是寒暄,也不像是隨口一問。

  「她幾周前才和我打退食人植物。」

  「妳讓她睡哪裡?地下實驗室,還是廚房旁邊?」

  又是一個莫名其妙的問題。「她有自己的單間。」

  「噢。」他應了一下,目光仍停留在紙上。頓了片刻,又說:「你覺得這場仗會贏嗎?」

  艾茵開始察覺到某種節奏。這些問題看似隨意,但每個都帶著某種試探的意味。問題慢悠悠又不嫌累地一個接一個拋來,像針戳著她。

  眉頭微蹙,身子不自覺坐直,試圖從他平靜的表情中讀出什麼。她原以為自己與那名牧羊人毫無相似之處——出身名門的她,與那個坐在草地上教奴僕識字的閒散鄉人,本該是兩個世界的人。那個在她腦海中悠閒教字的牧羊人,或許只是她和迦楠記憶中溫柔的拼貼。

  艾茵幾乎沒想過未來。霍諾斯的未來對她似乎也無關緊要,她從來不是篤信者。學者鎮淪陷對她的研究有些不便,這便是她在此的主要原因。

  「妳是否想過,如果妳不在了,她會去哪裡?」

  「問這些做什麼?」她打斷他,「反正她就是待在波斐利斯家,或是……」迦楠那封信的內容突然浮現在腦海中,「或是跟你回去放羊。」

  她發誓不是故意的——不是為了窺探隱私進門,只是想找迦楠跟她收拾實驗殘骸,她甚至還敲了兩次門,等了兩分鐘以上。這種前所未有的耐心讓她覺得自己已經盡到了所有應盡的禮貌,完全有理由推門而入。門沒鎖,房間裡桌上空蕩蕩,只見筆與紙。

  好奇心讓她沒忍住瞄了幾行,大概是這樣開始的——




親愛的○○(艾茵不記得名字了):

  這裡一切還好,沒有什麼太大的事。我照常打理小姐的筆記和藥櫃,我幫她收拾完,有時會多看兩眼,那些字比之前難得多。茶我也會泡好,她常常一忙就忘了喝,直到我進門收拾,她才一口把涼茶喝完。




  讀到這裡,臉頰燒灼起來。無數個埋頭工作的夜晚,迦楠總是適時出現。




  我有時會想起你上次寫的。我會夢見碩果森林的山坡,夢見那種時間很慢的日子,不像這裡總是有鐘聲提醒什麼時候該做什麼事。但現在的日子也沒有不好,小姐對我很好。我也不是不想回去,只是我不知道要怎麼想這種事。




  心跳驟然加速,羞恥感湧上心頭。她像被燙到一樣匆忙放下信紙,但那些字句已經刻在腦海裡。

  這場心虛的窺探就此結束。

  ——一瞬間,她明白了。

  她與迦楠最大的差異,從來不只是命令的方向。

  她總覺得自己與那些老貴族不同。他們翻箱倒櫃挖掘閒話,而她只是推門入內,隨手讀了幾行字。但那一刻她的心跳得飛快,與那些人在香膏味裡翻找下人抽屜時的神情,恐怕並無二致。

  「她說你教得不錯,」她開口,聲音比預期的更尖銳,「我還以為你是會給小羊鋪毯子、熬濃粥的那種人,結果你在這裡熬魔法炸藥。」

  話一出口,她就意識到語調裡濃濃的酸味,但已經來不及收回。她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借此避開他的視線。茶水的苦味更重了。

  牧羊人笑出聲來,那笑聲短促而清晰。他抬起頭,第一次正眼看她,眼中帶著某種近似讚賞的神色。他看起來有些滿意,雖然艾茵不明白他在滿意什麼。

  「我確實會給小羊鋪毯子、熬濃粥。」他說。

  張口欲言,反駁卻像蛇擊向了空處。

  正在這時,帳篷外響起急促的腳步聲,有人掀開帳簾。冷風瞬間灌入,燭火搖擺起來。

  「先生,前線急報——」來人看到艾茵,頓了一下,「波斐利斯小姐也在?正好,您父親讓我轉告您過去一趟。」

  艾茵起身跟著信使走出帳篷,牧羊人緊隨其後。夜空低沉,星光被煙塵遮蔽。士兵和馬蹄踉蹌奔走,遠處兵刃相擊,聲響尖銳。戰場上的一切都顯得如此明確,敵我分明,勝負待定,她踩過濕滑的石板路,腳步卻沉悶而遲疑。

  營火在夜風中明滅,她忽然懷疑,在那個每日備茶、抄寫筆記的羊人眼中,自己到底是什麼樣子。那些她以為是理所當然的服從,現在看來更像是一種無力。

  她記起那些夜裡冷掉的茶。迦楠會在她面前恭順地沏新茶,也是在廚房裡倒掉剩茶的那個迦楠——那時的神情,她從未看見。

  「波斐利斯小姐。」身後的聲音在嘈雜的營地中顯得格外平靜,「替我向她問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