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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沉澱於記憶之海深處的,或許連當事人都已遺忘的朦朧回憶。

「……歌姬。」

被額上滑落的濃稠液體所染成暗紅的模糊視野中,有誰呼喚著、朝她走了過來。

明明可以收起卻張揚地顯露於外的雲白九尾左搖右晃地擺動著,彷彿是在嘲笑她此時的無能為力。

她想像平常那樣氣勢十足地怒吼,身軀卻越見無力,思緒逐漸被虛無所吞噬,靈魂宛若即將騰空而起。

……傷得太重了。

疼痛到麻痺、已經沒有餘力顧及他事的她評估著自己的傷勢,而後勉強察覺大概再過一段時間,自己的意識就會完全消失。

明明是這樣的狀況,她的內心卻意外地平靜。雖然在最後一刻陪著自己的是五條這傢伙,這樣的結局有些讓人生氣。

畢竟是最後了,讓她稍微抱怨一下也沒有關係吧?

「……喂,歌姬。」

首先喪失的是視覺。

──眼前本就朦朧不清的景色徹底暗下,最後什麼也看不見了,只依稀聽得到鞋底磨過草葉的細碎聲響,以及某人微微加重的呼吸聲。

而後原本瀰漫於鼻間的濃烈鐵鏽味跟著消失無蹤。

──不論是青草的氣息、泥土的氣息還是血腥的氣息,什麼也聞不到,僅存衣物的摩擦聲響在近處響起,隨後,有什麼東西觸上了她逐漸冰涼的頰面。

傳入耳中的聲音也變得斷斷續續,宛如即將斷訊的老舊收音機──

「……姬、你太……了……我必須……你……邊……」

……那傢伙在說什麼呢?

我聽不清楚啊,五條,你在說什麼?

「……所以和我……」

──至此,就像電波的訊號完全中斷,後半段的聲音也徹底消失。風聲、鳥鳴以及少年的說話聲完全歸於虛無,五感僅剩觸覺仍勉強維持著運作。她感覺到撫上頰面的溫熱施了點力,將她低垂的頭顱擡起,片刻後,濕潤又柔軟的物體貼上了她的唇。

然後──



這個世界上,有妖、有怪、有靈、有魂。

大多數的妖怪雖然喜歡對人類惡作劇,不過大多是些無傷大雅的捉弄,而若是徘徊於世間的靈體,只要不對人類懷抱惡意多數為無害,就算偶爾會引起所謂的「靈異現象」導致驚嚇到不明真相的人類,但通常也就僅此而已。

然而就如同世間萬物都有善惡兩面,妖怪與靈體當然也有惡的一面。對人類心懷惡意的妖怪或者靈體除了會對人類的生活造成不良影響,有的甚至會對人類的生命造成危害。

──也因此,誕生了「伏妖師」這樣的職業。

伏妖師具有特殊的靈力,能夠看得見平常人看不到的妖怪與靈體,並能以那樣的特殊力量對上述兩者造成傷害。亦即伏妖師是以降妖與除靈為工作,維持人類社會日常運作、活躍於非日常中的守護者。

也因此,伏妖師與妖怪、靈體可以說是完全站在對立面,隨著彼此的衝突不斷增加,在緊繃的氣氛達到最白熱化的階段,三方勢力終於意識到再這樣下去只會造成無謂的犧牲。於是妖怪力量中最為強大的妖狐、天狗,及統領靈體的鬼族各自派出了代表,和當時的伏妖師立下了不戰之約。

只要不危及一般人類的生活,伏妖師便不會對妖怪或靈體出手,反之伏妖師得確保妖怪與靈體的生活區域。於是達成共識後,三方勢力便合力將空間切割開來,將妖怪與靈體的生活地帶建置到人類世界的側面,形成所謂的「幽世」。

而後隨著時光流逝,作為往來人類與妖怪、靈體之間的伏妖師,除了發展出極具規模的組織──協會外,和上述二者也在不斷地接觸中產生了新的連結。

成年的伏妖師能與妖怪或靈體締結契約,將兩者化作「式神」,成為類似夥伴的關係,一同對抗在人類世界中為惡的妖怪。當然為了避免這樣的契約形式被有心人濫用,還附加了「必須在妖怪或靈體具有自我意願的情況下訂定」的必要條件。不過隨著培育伏妖師的學校在幽世中建起,伏妖師與妖怪和靈體的關係越加緊密,具有一個式神幾乎成為了伏妖師能夠獨當一面的必要條件。

當然,既然說了是「幾乎」,就表示依舊有不具備式神、獨自作戰的伏妖師。這類型的伏妖師有的是個體作戰能力相當強大,所以不需要倚靠妖怪或靈體的力量,但有的卻像是天生對妖怪或靈體具有排斥體質而相性不合,不管是和什麼樣的妖怪或靈體都無法建立起有效的契約。

──庵歌姬大概就是屬於後者的類型。

二十歲那年第一次試著和認識一段時間、建立起相當交情與信任的座敷童子建立式神契約,結果產生了差點把整條街道炸掉的大爆炸──據說這就是相性不合所導致的靈力與妖力排斥爆炸,而且是最激烈的結果。

當然她並沒有因此放棄,在之後也嘗試和其他妖怪或靈體締結契約,但結果無一不是產生排斥反應,而差別只在反應的大或小。幾年之後雖然她覺得可惜,卻也只能無奈地放棄,畢竟就算妖怪或靈體的身體再怎麼強韌,她也不好意思一次又一次地炸飛和自己交情不錯的友人們。

既然沒辦法得到外力支援,那麼只能努力強化自身力量。所幸這樣的付出是有回報的,如今她已經可以獨自應付等級劃分在上級的妖怪與靈體,以不具式神的伏妖師而言,也算是已經稱得上相當優秀了,甚至還因為她相較其他伏妖師較為穩重的性格,被協會上層看中成為伏妖師培育學校的教師。

不過這樣的她,從十九歲那年開始,就一直有個廣為人知的困擾......

──是夜。

戴著覆面口罩、穿著一身有些破損的大衣的女性垂首蹣跚地走在無人的道路上,同樣磨損的短靴拖著地面前行,發出嚓嚓聲響。一頭未紮起黑色長髮隨著她向前行的動作無聲擺盪,她行經路線上的慘白路燈在她經過時依序閃爍,彷彿某種靜謐的宣告,宣告著厄夜的即將到來。

驀地,女子停下了腳步。

長長的髮絲也跟著停下擺動。

時間停滯了一秒後,從她身後傳來有誰接近的腳步聲。

「叩」、「叩」、「叩」。

木質鞋跟敲打在柏油路面上,發出單一規律略顯沉悶的聲響,響徹在寧靜的黑夜中。隨著聲音逐步靠近,籠罩在街道上的氛圍也越見緊繃,恍若弦絲一線,被無形的手執著兩端,而後逐漸收緊。

在腳步聲停下的霎那,線「啪」地斷裂成兩半。斷裂的線靜靜地落到地面,悄無聲息,卻撥開空氣,劃開微漣,露出潛藏於其下之物猙獰的面目。

戴著口罩的女子宛如酗酒泥醉的夜歸人,搖搖晃晃地轉過身子,三十度、六十度、九十度、一百八十度,當她完全面對身後來人時,她有些遲鈍地抬起手,緩緩剝下面上的口罩,在那彷彿被銳刃殘忍切開至耳垂處的可怖大嘴顯露於人前時,那句都市傳說中耳熟能詳的問句也跟著溢出齒縫:

「吶,我漂亮嗎?」

如果此時立於女子跟前的是普通人,大概已經發出尖叫了吧?

畢竟在毫無心理準備的狀態下面對如此駭人的情景,有幾個人能夠抑制住自己心裡的恐懼呢?

然而這個狀況的前提是,「如果是普通人」。

在宛如怪物一般的女子面前的,是名穿著紅白巫女服的纖細女性。

白皙的右頰上橫亙著一道扭曲猙獰的巨大傷疤,但這道傷痕卻一點也不損及她那凜然的美。她的美並不單單僅因為另一側未被毀損的容貌,而是出自於她自身沉靜恬柔、帶了些達觀氣息的氣度。在森幽骨白的路燈照耀下,呈現出剔透琉璃光澤的琥珀色眼瞳一片平靜,只是在對方問出問題後,搧了搧蝶翼般纖長透薄的眉睫,而後以平穩的聲音淡然地開口回應道:

「雖然有些失禮,但很抱歉,我認為我的後輩比你要美麗得多了。」

輕柔且不含一絲惡意情緒的嗓音像是冬末春初的第一滴春露,足以化開嚴冬酷寒,令新芽抽長,不過那構築而成的話語可就無法令人產生如沐春風之感。聽到她這番話,有著裂嘴的女子臉色徹底扭曲,她發出了尖銳的叫聲,而後從懷中抽出鋒利的銳刃。

這般幾乎將聽覺破穿的尖叫聲理應驚動夾道的住家,然而兩側的屋舍卻靜悄悄的,彷彿沒有察覺到這聲足以用淒厲來形容的銳聲。

裂嘴女揮動著足以將喉嚨割裂、將皮膚撕裂的長刃,在眨眼之間到達巫女服女子面前,揮動著刀刃劃向對方的臉。

如果刀尖確實地切入那細緻的肌膚之下,想必能夠劃開足以讓女子發出美妙悲鳴的裂口吧──裂嘴女是這麼想的,也抱持著這樣的氣勢揮下利刃。然而就在短短幾秒、或許連神經細胞的傳導都來不及將反應做出的瞬時間,卻見女子自若地舉起手,長指微動,看似隨意地捏出了個手勢。

「縛。」

隨著涼冷的話音落下,裂嘴女的腳下陡然轉開一道由紅白光絲交錯構築而成的法陣,雙色鎖鏈從中竄出,金屬碰撞聲響起的瞬間,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纏上裂嘴女的四肢與軀幹,不容抗拒地將她扯落在地,而後快速蔓延增生,將她緊緊捆縛。

「你!」裂嘴女再次發生尖叫,而像是覺得她的聲音實在太過傷害耳朵般,原本只纏繞到她頸部的鎖鏈向上攀附,將她的嘴一併封纏。被綑得猶如蠶繭般的裂嘴女只能發出不甘心的悶聲,但越掙扎,身上的鎖鏈便越加不如她所願地纏得越緊。

庵歌姬淡然地注視著倒在地上、如同蟲般蠕動不休的裂嘴女,一邊緊盯著她的一舉一動以避免突發狀況,一邊掏出手機滑開螢幕,進入聯絡人名單後,找到了相應對象,按下通話的圖示。

對面的鈴響只持續了幾秒便被接起,渾厚低沉的熟悉嗓音跟著響起。「歌姬,有什麼狀況嗎?」

「沒什麼特別的狀況。」她盯著地上的妖怪,以冷靜的聲音這麼說道。「已經確實地將裂嘴女捕捉了,稍後便會把人帶回幽世,再麻煩您聯絡妖狐方派代表來協會接應,夜蛾老師。」

「……關於這一點……」聽到她這麼說,對面那頭的聲音不知為何突然充滿猶豫,半晌後,當男人的聲音再次響起時,語氣中滿溢著平常不會使用的遲疑。「……歌姬,悟有在你那嗎?」

「哈?!五條?!」因為聽到太過出乎意料的名字,讓庵歌姬的注意力有一瞬間被引去。覷準了這一瞬間的空檔,伺機而動的裂嘴女身上猛然爆發出妖力,掙開纏縛於身的鎖鏈,揮舞著刀刃、齜牙咧嘴地朝女子撲了過來。

──我躲得開。

大腦在不到零點一秒的時間做出這樣的判斷,並且將訊息傳導至四肢準備做出相應的舉動。然而就在她足尖使力、即將躍起離地的一剎那,龐大的妖力破空而至,蒼藍色的火焰席捲裂嘴女周身,火舌舔拭過她每一寸肌膚,妖怪只來得及發出一聲短促的厲叫,整個人便被熊熊大火吞噬,而後盡化虛無。

當火焰在瞠目結舌的女子面前散去後,卻連燒灼的痕跡都不曾留下,只有一地蒼白黝黑交錯的路燈光影和她大眼瞪小眼。

尚未掛斷的電話那頭,夜蛾正道因為她突然地無聲而發出擔憂的詢問,然而此刻的庵歌姬根本無法回應。她瞪著空無一物的地面好半晌後,才緩緩地轉頭望向不遠處的電線桿,在電線桿的頂端,方才電話另一端詢問的對象正悠然地蹲踞其上,身後的九尾張揚地搖曳著。雖然因為對方位於黑暗中而看不清他的表情,但庵歌姬已經可以想像得到對方那得意洋洋的笑臉。

她深吸了口氣,壓下心頭湧現的情緒,以冷靜的聲音回覆了電話那頭一句「不好意思,不用聯絡妖狐方了」之後,在對方疑惑的單音中,又補上一句「那個笨蛋在我這裡沒錯」。

聞言,另一頭的夜蛾正道似乎瞬間理解了發生什麼事,沉默了幾秒,簡單地應了聲「我明白了」後,便俐落地切斷了通話。

庵歌姬維持著將手機貼在耳邊的姿勢好一會,才緩緩地放下手,將手機扔進兜裡。她一邊撤下避免波及到周遭建築物的結界,一邊邁步靠近了那根上頭有著突兀影子的電線桿。

來到電線桿前,她一改方才面對裂嘴女時清冷淡然的態度,一腳蹬上堅硬的水泥桿,即使明知自己的力道絕對不可能踢斷這根堅硬如石的長桿,她還是像是發洩似地做出了這看上去有些蠢的舉動。

隨即,在上頭傳來了揶揄的笑聲後,她抬起頭,面色不豫地發出了怒吼:

「五條你這笨蛋!給我下來!」



五條悟是有史以來最年輕的九尾妖狐。

甚至可以說是最年輕而且繼玉藻前後,最強大的九尾妖狐。

但是不管別人對他抱有什麼樣的高度評價,對庵歌姬來說,他就是只是一段跟了自己超過十年的、甩不掉的孽緣。

「歡迎回來,前輩。」帶著一身烏煙瘴氣返回協會辦公室,一打開門,慵懶的招呼聲伴隨著不需要開啟冷氣便冰涼的空氣撲面而來,稍稍舒緩了女子盈滿心頭的不悅。

她緩下帶著不豫色彩的臉色,接著抬頭望向辦公室中和她揮著手的後輩──屬於雪女一族的家入硝子。

會被稱為稱為前輩,是因為家入硝子是她在伏妖師培育學校中,感情相當不錯的後輩。隨著時代變遷及妖怪、靈體和伏妖師之間關係的變化,想要學習人類知識與技能的妖怪也隨之增加,於是在三者派出代表共同討論後,不僅協會中增設由妖怪擔任的職位外,還於培育學校裡增設了所謂的「妖怪科」,雖說是類似教導生活於幽世的妖怪有關現代知識的學科,不過更像是為了讓伏妖師能與妖怪接觸、相互認識交流以便後續訂立式神契約的捷徑。

總而言之,在增設了妖怪科後的培育學校,陸陸續續有許多妖怪進入就讀,領導者的妖狐、天狗及鬼族也會將新生且年紀和培育學校學生相仿的童妖送入就讀,眼前的家入硝子、那讓庵歌姬頭痛不已的五條悟都是就讀妖怪科、小她三歲的後輩。

妖怪間並沒有所謂「前輩」、「後輩」的觀念,不過由於進入培育學校就讀,跟從了人類的禮節,就讀過學校的妖怪對於培育學校中認識的伏妖師大致會用上前後輩的稱呼,但當然也會有例外就是──

「啊,硝子,跟你說,歌姬她超好笑的,居然對著電線桿使出無影腳。」她還未來得及和後輩打招呼,身後就傳來了那個例外中例外揶揄意味十足的聲音。聞言,她咬了咬牙,露出惱怒的表情忿忿地向後瞪去。

「少囉嗦!笨蛋五條!還不都是你亂插手!」她轉身扯住身後那隻妖狐穿著的黑色運動服立領,咬牙切齒地怒吼著。「居然用狐火把裂嘴女給燒了……你是笨蛋嗎??是笨蛋嗎?!是笨蛋吧!!!」

不過這笨蛋三連並沒有讓有著雪白狐耳的昳麗青年面上的笑容弧度有任何向下拉直的趨勢,甚至被扯著衣領,他也是一臉蠻不在乎的表情,彷彿不把眼前人的怒火看在眼裡。

這副不將人放在眼底的模樣簡直讓庵歌姬大為光火,就算眼前是歷代最強的九尾妖狐,但此刻她只想捲起袖子掄起拳頭,好好給這最強九尾一頓教訓。

當然,就算真的動起手,她要如願的機率幾近於無,不過在她將想法付諸行動前,便一如往常地有人從旁出聲勸和:「真是的,悟,用狐火把裂嘴女全燒了未免也太過分,好歹留顆頭給前輩交差吧?」

「這才不是留顆頭的問題!」這完全起不到任何勸和作用、甚至只是更加火上加油的話語讓庵歌姬額際青筋直暴,原本高漲在五條悟身上的仇恨值也瞬間被移轉了三分之一到發話人身上。

庵歌姬磨著牙瞪向辦公室中另一個「人」──說那是人也不大對,和家入硝子與五條悟同樣,雖然有著人類型態的外貌,不過除了散發出來的氣質和另外兩名妖怪同樣,明顯「不是人類」外,他頭上所長著的漆黑長角也清楚說明了他非人類的事實。

那是夜刀神後裔的妖怪,和五條悟及家入硝子以人類說法,可以稱得上同學的夏油傑。

維持著扯著五條悟衣領的姿勢,庵歌姬沉著臉扭過頭,瞪著那名溫和笑著的黑髮青年道:「聽好了夏油,我的任務是要活捉裂嘴女,來查明最近的連續傷人案件的犯人,有聽到嗎?活捉、是活捉!」

夏油傑聞言點了點頭,接著面不改色地回應她的話:「不過就算只剩一顆頭,裂嘴女應該還是活著吧?畢竟妖怪可沒那麼容易死亡呢。」

「所以說了不是留顆頭的問題!」

看著眼前瀕臨爆氣的女子,被扯著領子的五條悟誇張地嘆了口氣,成功將仇恨值引回自己身上後,他莫可奈何地攤了攤手,接著露出一臉肯定對方拿自己沒辦法的得意笑容,用誇張的揶揄口吻開口道:「欸~反正都燒掉了,歌姬再怎麼生氣也沒有用吧?誰叫歌姬這麼弱,差點被殺掉耶。」

「誰會被殺掉啊?!」想起當時的情況,庵歌姬胸中的怒火不由得燒得更旺了。「那時候我明明可以避開──不對,話說回來你為什麼會在那裡?!」

因為被五條悟一把火燒了任務對象這件事徹底攪亂心思,讓庵歌姬一時遺忘了探詢最重要的事──那就是本該乖乖待在幽世五條悟為什麼會出現在她的任務地點。

生活在幽世的妖怪與靈體是不能隨意來到表側的現世,就算是統領者的妖狐、天狗和鬼族亦同。妖怪與靈體若要至表側的現世,需要領有所屬的統領者妖怪及伏妖師協會的核可證明才能穿過限界之門──也就是連通兩個世界的大門──而統領者妖怪要至現世也必須持有協會的臨時核可證。唯一例外的就是伏妖師的式神,和伏妖師訂下式神契約的妖怪或靈體能夠隨同契約者往來現世,這也大大提升了這兩者成為式神的意願。

不過就她所知,五條悟可沒有和任何伏妖師訂下式神契約,而從夜蛾正道當時的問話聽來,他似乎也沒有領取臨時許可證,就算是最強的九尾妖狐,也不可能無聲無息地穿越限界之門而不被人察覺。

那他是怎麼來到她位於現世的任務地點?庵歌姬這時才終於想起這個一直被自己忽略的重要問題,看著五條悟的表情也充滿了懷疑。

不過聽到她這個問題的五條悟表情與笑容雖然維持著原樣,但望著她的蒼色眼瞳卻添進了幾分深幽。他用相當莫測的眼神打量了她一圈後,最後目光落點重新回到她臉上,接著就著被她扯著領子的動作俯下身,在近到能夠望見那雙琥珀色中倒映著縮小版的他的身影、這樣的距離時停下,薄唇微掀,蠕動著那姣好的唇形,低聲吐露了幾個字:

「是歌姬你叫我去的。」

得到這個讓人一頭霧水的答案,庵歌姬先是面露錯愕,幾秒後臉上的愕然擴大,變質成了徹底傻眼。「哈?!你在胡說什……」

還沒等她將質疑完全說出口,她兜裡的手機猛地發出熱鬧的聲響──那是現世某支棒球隊的隊歌。

突兀的聲音打亂了原本的話題進行,庵歌姬遲疑了片刻,最後還是在五條悟挑著眉的示意下,鬆開了他的衣領從兜裡掏出手機──畢竟沒辦法保證這通來電不是因為緊急狀況。

拿出手機瞄了眼螢幕,上頭顯示的來電人是夜蛾正道。

……大概是為了詢問任務詳細情形吧……

想到那被一把火燒了、連點殘渣都不剩的裂嘴女,她眉心就不由自主地抽痛起來。又狠狠瞪了眼始作俑者後,她才接起通話並順勢轉身離開辦公室。

隨著辦公室的門被「啪噠」一聲關上,五條悟才直起身,舉起雙手伸了個大懶腰,身後的九尾也誠實反映出主人心情地、優雅又愉悅地搖擺著。

正當他邁著輕快的步伐走向自己的辦公桌時,一旁驀地傳來彷彿將自己散發出的冷氣流入聲音中的寒涼嗓音:「我說你啊,都被召喚過去了,居然沒順便和前輩挑明嗎?」

這聽上去充滿不滿的嗓音讓他拉開椅子的動作微頓,接著側過頭朝表情和周遭空氣一樣冰冷的同窗望去。

家入硝子翹著腿,手肘擱在桌面上,臉上方才面對庵歌姬時的慵懶柔和已徹底消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一抹冷冽的肅然。「既然會被召喚過去,代表前輩身上封印正在解開了吧?瞞了十幾年,也該和她說清楚了。」

「……」聞言,五條悟只是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並沒有做出任何回應。他這一眼讓家入硝子周遭的溫度又下降了好幾度,僅有三隻妖怪的辦公室中甚至飄起了菱狀的冰晶。

家入硝子鮮少動怒,但每次生起氣來都是為了同樣的原因──為了她最喜歡的前輩。察覺到她那已經蓄積起、隨時可能爆發的怒氣,就算協會的辦公室有一定的堅固性且施加了固著的法術,沒有那麼容易被毀壞,但一點也不想打掃戰後混亂的夏油傑連忙又開口當起了和事佬:

「好了好了,硝子你冷靜點,悟也不是當時那個不成熟的彆扭小鬼了,他沒有告訴前輩肯定是有自己的考量,你也別太苛責他了。」

「沒錯沒錯,人家可是有自己的考量,所以硝子你趕快把力量收起來,不然珍貴的九尾狐可是會感冒的。」五條悟一邊用做作的語氣這麼說著,一邊裝模作樣地搓了幾下根本不存在的雞皮疙瘩,模樣看上去簡直惹人嫌到了極點。

家入硝子看著他這副模樣,面上浮現明顯的嫌棄,不過仍緩慢地收起了外溢的力量,室內溫度幾秒後終於恢復原本的微涼。

五條悟也放下抱臂的雙手,身後甩動的九條尾巴霧化消失,他閒適地將自己扔到旋轉椅上,整個人陷進椅墊中時,又聽到家入硝子再次開口:「悟,你可別太小看前輩了。」

聽到這句話,本來閉眼仰頭的青年頭頂的狐耳微微顫動了下,他沒有回應,只是彎起唇瓣露出了不以為意的笑意。



有關裂嘴女的任務,因為把任務對象一把火給燒了的不是庵歌姬本人,所以她並沒有太過受到責備──至於聽了她的報告後額冒青筋的夜蛾正道會對動手的五條悟做出什麼懲罰……老實說,她當然是希望對方得到一頓毒打,不過依現實面來看,這肯定是不可能達成的。

但被罵個臭頭這樣的結局還是可以期待的,雖然對五條悟來說大概是家常便飯而且不痛不癢,起碼可以讓她一吐被破壞任務的怨氣。

「……對了,歌姬。」報告暫告一段落後,黝黑粗獷的中年人不知為何突然面露猶豫地喊住正準備行禮離去的女子,在她露出微詫的表情回視時,他示意她坐到辦公桌旁的沙發上,那有些難言的表情讓庵歌姬直覺他將要說出的,應當會是出乎她意料的事。

在沙發上坐定的她不由得有些緊張,在對方張口時同時嚥了口唾沫。

「……歌姬。」夜蛾正道緊擰著眉,眼神中透露著如刀鋒般的銳利感。「你……和悟訂下式神契約了嗎?」

「咳咳咳咳咳!!!」因為這個問題實在太過超乎想像、甚至是連幻想邊緣她都絕對不會去觸碰,致使她喉頭驟然一縮,頓時被吞嚥到一半的口水給嗆個正著,咳得整張臉紅得宛如沉落的暮色。

「……」她的反應實在太過誇張,讓夜蛾正道有一瞬間的無語。他力持鎮定看著咳到讓人懷疑是不是下一秒就會把自己的肺臟給咳出來的庵歌姬,好一會後在對方喘著氣停下來時,才淡定地出聲再問:「那麼歌姬,你這個反應的意思是……?」

「沒有、絕對不會、完全不可能!」用斬釘截鐵的口吻說出了否定三連後,庵歌姬這才發現自己的態度似乎過衝,連忙清了清嗓試圖掩飾自己的失態,而後在因為理解她反應過度的原因而苦笑著的夜蛾正道注視下開口道:「……總而言之,我沒有和五條那傢伙訂下過式神契約,而且你也知道吧?我是和無法妖怪和靈體訂下式神契約的體質。」

「……關於這件事……」夜蛾正道罕見地露出了猶豫的表情,看著她的眼神甚至頗有深意。「歌姬,我想你在培育學校也學過,如果和太過高位的妖怪或靈體訂下契約,而契約對象性格排他性太強,那麼伏妖師若再和其他低位者另訂契約,將會產生排斥反應。」

排他性,通俗的說法就是獨佔慾。伏妖師只要靈力足夠強大,就能夠和上級的妖怪或靈體訂立式神契約,或者擁有複數式神。低等的妖怪通常不會太過在意契約的伏妖師擁有複數式神,但高等妖怪或靈體基於自尊或其他原因,會要求契約者只能擁有自己一個式神,直到契約斷絕或終止。

契約對象這樣的性格也會反映在契約效果之上,也就是所謂的排他性,和這樣的妖怪或靈體訂下式神契約的伏妖師如果想和其他對象結契,但本身靈力強不過契約者,就會在另訂契約時產生排斥反應,而反應強弱則依據初始契約者的強弱而定。

這些都是培育學校的基本課程,庵歌姬當然相當清楚,但是她一點都不理解夜蛾正道在此時提起這件事的原因。

「等等,夜蛾老師。」雖然知道很不禮貌,但她還是忍不住出聲打斷對方的話。對於她的插話,夜蛾正道似乎並不意外,臉上也沒有任何不悅的色彩,從善如流地停止話題,面色沉穩地等待著她下一句話。

不知道為什麼,他的表情及反應讓庵歌姬心生莫名的不安,她強抑下湧上心頭的情緒,但聲音還是難免地流露出焦躁:「夜蛾老師,你這段話的意思聽起來……為什麼好像已經確定我和五條訂下式神契約了?」

「……」夜蛾正道聞言沉默了下,接著徐徐吐了口氣。他雙手十指相扣擱在桌面上,身子微微前傾,那副彷彿要訴說祕密般的姿態令庵歌姬緊張地又嚥了口唾沫。

──當然,這次她吞得極快,以避免方才差點被自己唾液噎死的慘劇再次發生。

「……那個時候,我正在『這個辦公室』裡,和悟、硝子和傑討論今年入學的半妖學生。」他簡短地開了頭,雖然沒有點明時間點,但庵歌姬一聽就明白對方說的是什麼時候。

理解他言下之意的女子微微瞠目。

「但……」她張了張唇,發出了不敢置信的聲音。「但是……那個時候明明……」

「那只是一瞬間。」夜蛾正道沉聲說道。「在你打電話給我的幾分鐘前,悟直接從我眼前消失了。」

──她打電話給夜蛾老師的前幾分鐘,她正佈下結界踏入裂嘴女的妖力感知與攻擊範圍。

「……」

「當然不可能是替身術那類的東西,那種程度的法術就算是悟使用,我姑且看得出來。」中年男子望著已經徹底失去表情控制能力、一臉瞠目結舌的庵歌姬,用沒有太多情緒起伏的沉穩音調繼續說道。「歌姬,在學校裡你也學過吧──契約的形式。那是基礎理論課的必修知識,每個伏妖師都必須記住一生的東西。」

庵歌姬怎麼可能會忘記,雖然她沒辦法和其他妖怪或靈體締結式神契約,但她姑且也是一名教師。

式神契約的形式有很多種,最常見的是在一定範圍內感知契約者的危險並守護契約者,這類型的締結方式最為簡單,但伏妖師與契約對象的連結較為薄弱,所以一般來說伏妖師都會與契約對象同進同出,以避免遭遇危險時式神來不及到達身邊。

其他類型還有契約對象能夠借予妖力、甚至移轉傷勢等等形式,不過越是與妖怪生命有關的契約,訂定所需要耗費的妖力就越是龐大,甚至會具有所謂的代價。當然必要條件是妖怪必須具有意願,也就是說,除非與契約對象信賴度十足且交情深厚,否則一般的伏妖師是不會輕易訂立這些類型的契約。

不過越是強力的契約,伏妖師與契約者的連結就越是緊密。她確實有聽說過那種只要感知到契約者身處危險之中,不論身在何處都能夠瞬間抵達身邊的、非常強大的契約,甚至能夠無視限界之門的法術,但那種契約所需要的靈力絕對不是她一個上級的伏妖師能夠負擔得起的。

最重要的是,她完全沒有任何和五條悟訂下這種契約的記憶!每年的例行性檢查也從來沒有在她身上發現契約痕跡!

她立刻將這兩點提出,然而夜蛾正道卻只是搖了搖頭給予了否定的答案:「就算是悟,也不可能做到無聲無息地穿過限界之門。那是所有生活在幽世之中的妖怪共同的束縛,即便是有史以來最強大的九尾妖狐也是同樣。」

「……但是……」

「或許你只是『忘記了』,不過真相到底為何,大概只有悟最清楚。」夜蛾正道淡然地指出這一點。就在這時,他隨意擱在手邊的手機突然鈴聲大作,瞄了眼上頭的來電人,他隨即打了個手勢示意庵歌姬稍待,而後接起了電話。

這通電話並沒有持續太久,不到一分鐘的時間便結束了。掛斷電話後的夜蛾正道嘆了口氣,接著從桌上雜亂的公文堆中抽出了個文件夾,一臉歉然地朝庵歌姬的方向遞了過去。「歌姬,雖然你才剛結束任務,但剛才突然來了件最速件需要處理,目前沒有等級足夠的空閒伏妖師,還是得麻煩你了。」

庵歌姬聞言立即起身上前接過那個文件夾,原本還動搖不已的面容已經迅速換上執行任務嚴肅的表情。她打開文件夾,迅速瀏覽了上頭的資料後,隨即點了點頭回應道:「我明白了,我現在立刻出發。」

而後她頓了頓,露出了十分不願的表情再道:「……契約的事,等我回來之後會親自詢問五條。夜蛾老師,如果可以的話,這件事還請您暫時……」

「這點你可以放心,我沒有把這件事說出去的打算。」夜蛾正道一臉肅然地頷首。「畢竟對象之一可是九尾妖狐,隨意說出去肯定會驚動上層,還是等情況明朗了再做打算吧。」

「那就麻煩您了。」庵歌姬也不矯情地應下他的話。就如他所說,因為對象之一的五條悟身份太過特殊,和他訂下式神契約──而且甚至可能是難以想像的強力契約──的伏妖師肯定會受到矚目,在什麼狀況都還沒有搞清楚前,她可不願就這麼稀里糊塗地承受這些目光。

不過不管這份契約究竟存不存在,眼前最重要的,是將手上這份最速件的緊急任務解決。

她捏緊了手中的資料夾,躬了躬身退去夜蛾正道的辦公室後,接著頭也不回地朝協會大門的方向邁步離去。

在辦公室的門被輕輕闔上後,夜蛾正道才將鬱積於胸腔之中的濁氣長舒出口,幾秒後他面露苦笑,彷彿自言自語般,低聲訴說著僅有此處一人能夠聽到的話語:「式神契約啊……如果確實是如此,那可還真是不得了的……」



──姑獲鳥。

又或者稱之為產女。

踏出限界之門抵達現世,由於現世待命的協會人員啟動緊急傳送陣,當法陣的光芒暗下後,庵歌姬所抵達之處是一處深山中。

她在腦中迅速地過了遍剛才迅速閱讀的資料──目標是名為「姑獲鳥」的妖怪,據說山下小鎮近期發生的幾起兒童失蹤案都是這名妖怪所引起。本來不算是什麼緊急任務,而且協會的情報人員也已經掌握姑獲鳥的根據地,打算過幾天情報更加完善後,再派遣伏妖師前來處理。

然而意外就發生在姑獲鳥今天的行動。

姑獲鳥襲擊了來到山中進行探險的孩子,被擄走的孩子據說是某位議員的外甥,而那位議員的人際關係網相當廣泛,於是在各方勢力的施壓下,協會被迫發布緊急任務,派遣伏妖師前來處理。

……不管高層之間如何進行政治角力,最後遭殃的還是他們這些基層的伏妖師啊。

一邊觀察著周遭環境的庵歌姬一邊在心中這麼想著。

不過不管如何,她既然接下了這個任務,就會盡力將之完成。當然不是為了取悅那些高層,而是為了救出被抓走的孩子們。

她將感知能力擴張開來,不過在範圍內並沒有察覺到任何妖氣的痕跡。姑獲鳥並不是能夠隱藏妖氣的種族,不過不排除對方能用某些術法隱藏蹤跡。畢竟是派遣了上級的伏妖師,可見這隻妖怪並不是甚麼能夠掉以輕心的對象。

尤其對於這次的任務對象,因為情報尚未蒐集完成,仍有許多必須打上問號的地方,所以比起平時的任務需要更加注意。

當然她也不是沒接過像這樣的緊急任務,只能說人脈這種東西就算在涉及非人的領域也是相當好用的。

一邊這麼想著,她一邊小心翼翼地向前走著。雖然已經從之前讀過的資料中得知姑獲鳥所在的確切地點,不過不知道對方什麼時候會察覺自己的領地被入侵而反擊,所以她完全不敢放鬆戒備。

“在你打電話給我的幾分鐘前,悟直接從我眼前消失了。”

“是歌姬你叫我去的。”

夜蛾正道和五條悟的聲音卻在此時不期然地於她腦海中交錯響起,讓本來穩定向前邁步的她腳步登時一頓。

雖然完全不想往那方面想,不過她還是下意識地朝四周張望了下。闃靜的宵分時刻,只有夜風穿過林木時發出的摩挲聲響,月輪被掩於濃重幽雲深處,透出的薄弱微光將整片樹林映得影影綽綽,彷彿有無數不可述之物藏在影子裡低語,將林中氣氛渲染得令人心驚膽顫。

當然,和非人之物打交道打了超過半生的庵歌姬不可能被區區氛圍給嚇到,比起這點,她更留心的是「五條悟會不會再一次出現」這件事。

雖然知道夜蛾正道是不會拿這種事開玩笑的人,但庵歌姬對於「自己可能在連自己都記不得的情況下和五條悟締結式神契約」這一點依舊感到難以置信。在趕到現世的途中,她也簡單地檢查了下自己的身體,但依然沒有發現身上有任何的契約痕跡。

並不是想懷疑恩師的話,只是真相實在太過撲朔迷離,讓她只能暫時持著半信半疑的態度。如果真的是她因為不明原因而忘記了,也許只有另一方的五條悟才能解釋清楚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放出去的感知並沒有察覺到任何妖氣,那名討人厭的後輩大概不在這裡。不過雖然不想承認,但對方比起自己確實要強大不少,若刻意隱藏氣息,就算她用上所有的力量也難以察覺。

……想想還真是令人生氣。

思及此,她腦中彷彿自動輪播起討人厭後輩揶揄地嘲笑她好弱好弱的聲音,忍不住心生煩躁地咂了咂舌。

然而就在於一片風聲與葉聲顯得相當突兀的咋舌聲響起時,有什麼東西藉由搖曳的林木黑影掩映,穿過了層層疊疊的幽聲夜影間。

即使忍不住胡思亂想也從未鬆懈的感知捕捉到那一閃而逝的妖氣,庵歌姬瞬間收斂心神,屏除所有與現況無關的亂七八糟思想,將注意力完全集中到追捕那絲時隱時現的妖氣之上。

對方大概是使用了特殊的法術掩蓋妖氣,不過不知道是學藝不精還是相性不符,法術沒有辦法完全發揮作用,所以才會這樣斷斷續續地暴露行蹤。

將靈力纏繞上身體,她加快速度衝向似乎想趁隙逃離的妖怪。在來到能夠精準定位對方位置的距離時,她單手結了個印,紅白光絲交織的法陣在林中逃竄的黑影兩側亮起的瞬間,雙色鎖鏈從中竄出,朝黑影的方向捆縛而去。

「縛!」她高聲大喝,控制著鎖鏈綑上黑影的軀體。然而就在鎖鏈觸上黑影的霎那,一聲清脆的嬰兒啼哭聲響起,讓她動作一頓,捆縛的鎖鏈也跟著遲疑了一秒,就在這一秒間,奔馳的黑影身形猛地膨脹,竟是張開了雙翼,朝半空高飛而去。

「嘖!」庵歌姬錯愕咂了下舌,她沒想到對方竟連纏鬥都不願意,一心只顧著逃跑,連忙迅速捏了個印,再次召喚出鎖鏈綑朝還未飛離的妖怪抓去。

鎖鏈纏上姑獲鳥雙足,阻止了她逃離的動作,在半空中掙扎不休的姑獲鳥發出猶如嬰兒啼哭般的聲響,聞聲不見影的聲音令人不由得毛骨悚然。

於此同時庵歌姬也追了上來,接著扯住鎖鏈將妖怪向下拖。她這時才注意到妖怪手中抱著的是一名昏迷的孩童,和今天從協會人員手裡拿到的照片長相相同,看來應該就是今天剛被擄走的議員外甥。

孩童整體看上去雖然遍佈擦傷,不過並沒有受到什麼嚴重的傷勢,只要順利拘捕這名姑獲鳥,應該就能得知其他失蹤孩童的下落。

「別掙扎了,下來吧!」她朝半空中的妖怪高喊了一聲後奮力一扯,空中的姑獲鳥便悲鳴著掉落在地──然而庵歌姬眼尖地發現,在對方落下前,竟翻了個身護住懷中的孩童。

本來已經準備好另一條鎖鏈要保護孩子的庵歌姬看到這一幕,怪異的突兀感瞬間浮現於她心頭,不過若是考慮到姑獲鳥誕生的傳說,或許她這麼做不會令人太過意外。

於是她很快便甩去心頭的疑惑,扯動鎖鏈將背部重重撞擊在地後、一時之間動彈不得的姑獲鳥拉至腳邊。

法陣再次於姑獲鳥身下亮起,數條鎖鏈從中伸出,將她一圈一圈地緊緊捆縛。庵歌姬彎身抱起她懷裡昏迷的孩子,在孩子脫離懷中的霎那,姑獲鳥發出了悲鳴,接著驀地開了口:「不是……的……」

「嗯?」

「不是……的……!」姑獲鳥再次高聲喊著,這次庵歌姬聽得很清楚,她的聲音中充滿了莫名的恐懼。「不是……我……!」

──不是我。

姑獲鳥以淒厲的聲音發出的慘叫,這宛如推託之詞一般的話語,此刻聽起來不知道為什麼卻顯得無比真實。

庵歌姬微微蹙起眉,看著懷中遍體鱗傷的孩子,又看了看被五花大綁仰倒在地、表情充滿哀求之意的妖怪,沉吟了片刻後,終於理解到剛才那突如其來的不協調感究竟是怎麼回事。

姑獲鳥在被她捕獲時,用自己的身體保護了這個孩子,寧願自己受到傷害,也要避免讓孩子受傷,這樣的妖怪會將孩子弄得全身都是擦傷嗎?

心中的疑惑隨著思考運轉越見擴大,不過即使如此,她也沒有鬆開對眼前妖怪的桎梏。她先是將昏迷的孩子放到一邊的樹幹上,而後返回姑獲鳥身邊,由上而下俯視著對方哀戚的面容,組織了下措辭後開口道:「你說的『不是你』是什麼意思?」

雖然心中確實有所懷疑,不過她並沒有輕易相信對方的話語,畢竟妖怪捉弄、惡作劇人類是天性,單靠這些蛛絲馬跡不能代表這隻姑獲鳥不是兒童失蹤案的犯人。

姑獲鳥聞言張了張嘴,用急切的語氣說道:「擄走那些孩子的不是我......是我的姊姊。這個孩子是我趁姊姊在虐待其他孩子時,趁機帶著逃出來的。我……我想向伏妖師協會求救,但剛剛實在太緊張了,以為是姊姊追來了,所以才會.…..」

「……你的姊姊.…..?」

「是的,她是──」話音未落,姑獲鳥的表情驟然一變,清晰的恐懼浮現於面上的瞬間,庵歌姬也察覺全無隱藏的強大妖氣滲入自己的感知中。

刺痛感灼上背脊的霎那,她幾乎是下意識地往旁一閃,下一瞬,只聽見細微的破風聲響起,接著數道黑影劃破寂靜刺在樹幹上,幾乎穿透樹幹。

站定後一瞧,庵歌姬發現那竟是鳥類的翅羽,漆黑如墨的羽毛尾端是霜雪一般的純白,覆於其上、尚未散去的妖力雖然不濃烈,但精純度卻不容小覷。

同樣的量下,越是精純的妖力,代表妖怪越是強大,如果是擁有這種純度的力量,確實是需要派出上級伏妖師才足以應付的妖怪。

「姊、姊姊…… 」被捆縛在地的姑獲鳥聲音微顫地喚道,隨著喚聲出口,一道如鬼魅般的黑影也穿過幢幢樹影,無聲無息地來到庵歌姬面前。

來者是一名和姑獲鳥同樣上身為赤裸人形的妖怪,但下肢卻是佈滿羽毛的鳥類雙足,雙手化作翅翼規律地拍打,讓其能飄浮於半空中。

雖然來人體格相當纖細,但帶來的威壓感卻讓人難以忽視。庵歌姬立即掐指結印,織起結界籠在一旁昏睡的孩童身前,避免他受到妖氣的影響。

雖然眼前的妖怪同樣也是姑獲鳥,但力量卻比被她捆縛於地的妖要強大許多──兩者可以說完全不能比較。

被稱為「姊姊」的姑獲鳥狹長幽暗的眼瞳掃向地上的「妹妹」,下一秒竟是揚起雙翼,掀動鋒銳的羽箭朝對方疾射而出。

在羽箭即將將她射穿的最後一刻,無形的結界拔地而起,在千鈞一髮之際擋下這記殺著,不過因為沒料到她會攻擊同類,這道結界完全是倉促而成,在擋下攻擊後便徹底粉碎,而同時庵歌姬也解開了對方身上的纏縛。

「快走!」她一邊朝重新獲得自由的姑獲鳥喊著,手上也沒有停止地一邊結印。下一瞬,無數紅白交織的法陣浮現在來者周遭,每道法陣中都竄出數條鎖鏈揮舞著朝來者纏縛而去。

聞言,原本躺倒在地的姑獲鳥望了眼被護在結界之後的孩子,僅猶豫了不到一秒便振翅飛離。她離去的速度極快,加上來者並未追擊,很快地便消失在庵歌姬的感知之中。察覺到她離去後,庵歌姬收回心神專注地應對眼前敵人,手中結印不斷,指使著揮舞的鎖鏈進行攻擊。

如果她沒有猜錯的話,眼前的姑獲鳥應該是這片區域姑獲鳥的首領,也是這一連串孩童綁架事件的犯人。但藉由剛才離去的姑獲鳥所述,她倒是沒想到將孩童擄回的姑獲鳥竟是對其加以虐待。她望了眼結界之中的孩子,才剛被帶走沒多久四肢就已都是擦傷,她難以想像那幾名被帶走已經好一陣子的孩子會遭受什麼樣的對待。

思及此,她沉下眼色,怒意湧上心頭的同時,攻擊的動作也不再留有餘地。

鎖鏈不斷從刁鑽的角度竄出,但位於攻擊中心的姑獲鳥首領卻未見急色,甚至可以說相當地遊刃有餘。她振翅飛起,引領鎖鏈追逐而上,卻在破開樹林時猛地倒轉而下,同時振動雙翼射出無數羽箭,末梢猶如染雪的漆黑長羽恍若暴雨傾至,一瞬間斬斷所有的鎖鏈,並繼續朝下方發動無差別攻擊。

庵歌姬見狀迅速掐了法訣,灌注靈力加強籠於孩子身上的結界後,自己則躍起避開攻擊。

黑羽落在庵歌姬躍離的路徑上,深深地紮穿地面,從羽毛上滲出的妖力宛如腐毒,將碰觸到的周遭土地蝕溶出一圈又一圈的黎黑。

同時撞擊在結界上的妖力與靈力產生衝突,發生碰撞後相互抵銷,每一記攻擊都對結界產生了極大的晃動。因為黑羽的攻擊不斷抵銷織成結界的靈力,為了避免結界被完全突破,庵歌姬不得不持續輸出靈力以維持結界的防禦能力,致使心思被迫分去泰半。

姑獲鳥首領似是察覺到這一點,再次凌空振翅,附著妖力的黑羽奔洩而下,全數集中在攻擊結界上。發動一波攻擊後她同時收翅急墜,高速旋轉加上覆於周身的妖力,讓下落的姑獲鳥猶如小型砲彈。庵歌姬護持著結界,接著再次結印,數道法陣浮現於半空,中心點射出的紅白光絲相互連結,構築成了細密的光網。

「張!」隨著話音出口,光網迅速向外擴張,擋下直墜而下的姑獲鳥首領,然而撞擊在光網上的妖怪轉速卻不曾減弱,甚至集中於一點欲從中突破。

庵歌姬暗自咂了咂舌,眼角餘光瞄到方才襲擊孩子的那波攻勢已經被完全擋下,結界雖然有些搖搖欲墜,但還是勉強撐持住。她當機立斷抽回供給向那方的靈力,僅留最低限度足以保護孩子不受妖氣影響,將剩餘的靈力輸出到光網之上。

靈力灌注於光網之上的霎那,姑獲鳥首領的旋轉速度肉眼可見地下降,她見狀立刻鬆開了手印,接著朝半空中虛握了一把。「收!」

原先光網兩側頓時像是被無形的手拎起,接著朝中央包攏,只要網子完全收起,就能將姑獲鳥首領困於其中,在不用分心的情況下,庵歌姬確信自己能夠捕獲對方──

然而卻在這時,姑獲鳥首領驀地發出一聲高鳴,宛如嬰啼一般鳴叫響徹於山林間,在群鳥遭這聲音驚嚇而撲棱著羽翼高飛時,伏妖師的感知中竟出現了另一道妖氣。

原先逃離的姑獲鳥面露驚慌地從另一端高速飛回,她口中一邊述說著不知道究竟是對誰的「對不起」,一邊抬起化成鳥類尖銳指爪的手,對著昏迷在樹旁的孩子俯衝而下。

「碰」的一聲巨大聲響,姑獲鳥重重撞擊在護住孩子的結界上,維持著最低限度防護的結界晃動了下後,竟有消弭的趨勢。姑獲鳥再次高抬指爪,眼角落下淚珠的同時,朝似是僅能再承受一次衝擊的結界揮下手臂──

「縛!」千鈞一髮之際,庵歌姬單手結印,召喚出法陣與鎖鏈,纏繞住姑獲鳥的四肢,接著毫不留情地將之曳倒在地。重重摔落在地的姑獲鳥瞬間被層層鎖鏈捆縛,這次就連口舌也被環繞而起。

她嗚咽了兩聲,眼角再次溢出了淚水,無人瞧見的淚滴落入濕潤的泥土中。

因為這一分神,原本灌注在光網上的靈力減弱了些許,姑獲鳥首領覷準這一瞬之機,以化作禽鳥的雙足粗暴地撕裂了束縛,同時滿溢的妖力纏繞周身,朝庵歌姬的方向撲抓而來。

半空中構成光網的法陣瞬間消失無蹤,毫不猶豫收回靈力的庵歌姬在身前召開結界,擋下這一波來不及避開的攻擊。攻擊被擋下的姑獲鳥首領卻瞬轉妖力,單翅微揚,黑羽夾裹部分的力量朝一旁的姑獲鳥與孩子射出。

雖然只是包裹著少量的妖力,但那威力仍如同子彈,搖搖欲墜的結界根本起不了阻擋的作用,庵歌姬被迫再次移轉靈力,在孩子與姑獲鳥身前立起結界,本就為了禁錮姑獲鳥而被分散的靈力再一次地減少,阻擋下姑獲鳥首領攻擊的結界頓起動搖。

庵歌姬和姑獲鳥首領的力量實際上不分軒輊,如果是一對一的話,誰能取勝就看誰技高一籌,她甚至還有一半的把握確信自己能夠勝利。然而此刻她為了保護另一邊無法行動的孩子與姑獲鳥而被迫分去力量,在情勢上就明顯佔了下風。

當然,以往她也不是沒有遇過這樣的狀況,所以即使情勢對自己不利,她依舊能夠保持著冷靜。在姑獲鳥首領的攻擊突破因為被分去力量而減弱的守護結界時,她側頭避開對方的攻擊,頸側被擴散的妖力擦傷而留下一道血痕,不過她也立即單手結印,在姑獲鳥首領的兩側召喚出法陣。

從法陣中心甩出的鎖鏈纏上姑獲鳥首領的四肢,讓她的動作凝滯了一秒,在這極短的空檔,伏妖師將靈力聚積於手掌,朝對方揮出重重的一擊。

嬰啼般的鳴叫驟起,下一瞬,本來被捆縛於地的姑獲鳥身上的妖力突然高漲,在伏妖鎖鏈承受不住那不斷溢湧而出的妖力應聲而斷時,她的軀體也因為超過乘載極限而龜裂,鮮紅的血液從裂縫中汨汨流出,浸潤了周遭土地。

姑獲鳥發出了痛苦的哀鳴,尖銳的鳴音猶如破空箭矢,刺穿虛空、碎裂空氣,她掙扎著回頭望了依舊昏迷不醒的孩子一眼後,便被強制破體而出的妖力給徹底撕裂,連一點肉沫都不剩地、被毫不留情地吞噬殆盡。

完全沒想到姑獲鳥首領居然會強迫同族自爆,瞬間炸開來的妖力讓庵歌姬完全沒有選擇,將大半靈力全數灌注在籠於孩子身上的守護結界上後,她只來得及為自己簡單地設下守護法陣。

堪比炸彈般的妖力輕易地粉碎她倉促設下的守護法陣,雖然勉強抵擋下致命的攻擊,但仍對她造成了衝擊,甚至將她給吹飛出去。下一瞬,她察覺到姑獲鳥首領如箭矢般朝她疾馳而來,但身處於半空無法閃避,且渾身的疼痛讓她須臾之間無法動彈,承受攻擊在所難免。

即使如此,她仍費盡了力氣動了動手指,勉強捏了簡單的守護法印,雖然不能避開這記攻擊,但起碼不會讓身體受到足以致死的傷勢。

就在她做好了受到重傷的心理準備時,像是在耳邊但更像是在腦中、帶著一點埋怨的熟悉嗓音驟然響起:

「真是的,歌姬你一點也不服軟耶。」

隨著話音現於她身後的,是頂著毛茸茸的雪白狐耳、身穿灰藍色浴衣、張揚地晃擺著九條尾巴的、當今最強的妖怪。

──說起來,庵歌姬其實一直很想吐槽,明明平時穿著的就是現代的衣服,但這些妖怪在進入戰鬥狀態時,偏偏要換上以妖力織成的所謂的「戰鬥裝束」,這到底是什麼奇怪的堅持?

也許是潛意識知道在五條悟現身時,這場戰鬥就已宣告結束,在這一瞬間浮現在庵歌姬腦中的,是這樣完全和現況無關緊要的念頭。

環繞在她腰間的手將她向後一帶,在被攬進溫暖的懷抱裡時,蒼藍色的火焰在她眼前化作障壁,而後反向朝疾馳而來的姑獲鳥首領捲去。

火焰纏上妖怪的翅膀、雙足,最後舔上妖怪的軀體,她發出了慘叫,同時不斷驅動妖力想驅散纏繞身體的狐火,但不僅不見成效,火焰像是以她的痛苦為火種似地越見灼烈,最後她完全被火焰所吞噬,頭部以下盡化灰燼,只剩下一顆表情扭曲的頭顱「咕咚」地滾落在地。

隨即,被一隻穿著木屐的腳給穩穩地踩到了泥土中。

抱著庵歌姬落在地面的五條悟像是踢球一般地以腳底摩擦著姑獲鳥首領的頭顱,接著以邀功似的得意洋洋語氣對懷中的女子說道:「歌姬歌姬怎麼樣啊~我留了一顆頭讓你回去交差喔!我果然是個優秀的式神吧?」

「……」庵歌姬瞄了眼他腳下那顆露出半張寫滿恐懼與痛苦表情的頭顱,深深懷疑自己就算帶了這顆頭回去交差,真的有辦法從從對方口中問出任何問題的答案嗎?

不過她身旁的五條悟顯然一點都不覺得這有什麼問題,甚至還一臉求表揚的模樣,無語了半晌後,最後只是莫可奈何地嘆了口氣。

……看在這傢伙幫了自己的份上……

一邊這麼說服著自己,她一邊扭著恢復移動能力的身體離開對方讓她感到極其彆扭的懷抱。然而就在她準備上前查看孩子的情況時,後知後覺地開始倒退記憶、回想剛剛對方所說的話的思緒猛地捕捉到了關鍵字詞,頓時停下腳步,面色愕然地看向身後微笑著的狐妖。

「……你剛剛說什麼?」

「嗯?」五條悟狀似不解地歪了歪頭,而後用聽上去純良到極點的乖巧聲音回應道:「留了顆頭讓歌姬你回去交差~」

「才不是!你這傢伙明明知道我在問什麼!」他這刻意的避重就輕讓庵歌姬啞然外,還產生了一絲連她自己都覺得莫名的氣惱。

不過現在該做的不是對五條悟那番話追根究底,於是她緊抿著唇,壓下略有波紋的情緒,再次轉身上前查看孩子的情況,確認對方沒有被剛才那波爆炸的妖力給衝擊。

而後她又聯繫了協會人員到場善後,再把被狐妖青年當球踢的姑獲鳥首領頭顱強行拿過進行簡單的封印。當這幾個必要步驟完成後,她才終於能夠面對靠在樹上優哉游哉地看著自己忙碌的九尾妖狐。

已經恢復原本黑色運動服打扮的青年悠然地雙手環胸,蒼藍色眼瞳的視線落點似乎一直落在她身上,她轉身時毫不意外地和對方四目相交,而後便見到對方朝自己戲謔地勾唇一笑,彷彿對於她接下來要詢問的話語了然於心。

她深吸了口氣,剛才被自己壓下的煩躁情緒因為沒有其他關注點而再次盤踞回心頭,讓她不由得蹙起了眉。

稍微思索了下措辭後,她唇瓣微掀,吐出了句連她自己都覺得蠢的問題:「你說式神……是誰的?」

「……歌姬。」同樣覺得她這問題很可笑的五條悟用感到啼笑皆非的語氣反問:「我會出現在這裡……答案很明顯了吧?」

庵歌姬聞言,像是要逃避現實般地將目光落到昏迷的議員外甥身上。

「……你是認真的嗎?」

「……因為……!」察覺自己這個舉動確實除了蠢外沒有任何意義的庵歌姬不甘不願地轉回視線,抿了抿唇後接著說道:「……我可沒有印象和你訂下過式神契約……況且我的身上也沒有契約……」

「因為是我把契約封印了。」五條悟淡然的聲音打斷了她的話語,意料之外的回應讓庵歌姬的聲音戛然而止。她微微瞠目,詫異地望著青年,而對方則一臉雲淡風輕地繼續說道:「訂定契約之後我就把契約封印起來了,單憑歌姬你怎麼可能察覺得到。」

「……」完全沒能想到的答案讓庵歌姬一時無法消化,她瞠目結舌了好一會後,才蠕動唇瓣訥訥地問道:「封印……為什麼?」

「因為那個時候的歌姬你太弱了,根本沒辦法承受我的力量。」再度露出戲謔笑容的五條悟挑了挑眉,目光打量了女子一圈後接著再道:「所以我下了封印,解封條件是『到歌姬的身體能夠承受我的力量為止』,在那之前就算我們之間有契約,也是處於幾乎沒有作用的狀態。不過現在歌姬你大概稍~微變強了一點點,所以封印也慢慢解開啦~」

他的語氣像是在說「今天天氣很好」似的輕快,但這番話對庵歌姬而言無疑五雷轟頂。如果只是一般的契約形式,就算伏妖師和契約對象的力量相差甚距,也不可能會產生「需要承受契約對象力量」這樣的情況,會需要到付出承受力量的代價,契約內容甚至不單單只是移轉傷勢這種程度。

心臟因為察覺到其中的不對勁而重重跳了下,她艱難地嚥了口唾沫後,力持鎮定地接著再問:「……但是我沒有任何記憶……」

她這句話出口後,現場突然陷入了詭異的沉默。青年臉上雖仍是笑著,但眼神卻沁入了她看不懂、卻令她感到背脊發寒的情緒,她壓下內心莫名的惶惶不安,頂著這股令自己頭皮發麻的感覺問出了造成這個狀況的唯一可能性──

「封印契約,會連記憶也一起封印嗎?」

「……不。」出乎她意料的,五條悟搖了搖頭給予否定。此時他驀地邁開腳步朝庵歌姬的方向前進,一點一點被縮短的距離所帶來的壓迫感讓她不由得向後退了步,但隨後又因為不願示弱的心情而停下動作。

兩人的距離很快便縮短到僅剩一步之遙,立於她跟前後,五條悟由上而下、以與方才同樣的奇異眼神俯視著她,好半晌後他輕啟唇瓣,用少見、讓她更加毛骨悚然的柔和音調開口道:「歌姬你是不可能有記憶的,因為那個時候......你已經快要死掉、所以沒有意識了呢。」

「哈......?」

「受了重傷,所以快要死了。但是歌姬,我怎麼可能放開你呢?」撩起女子垂落頰側的一綹髮絲捏於手中把玩著,狐妖因為笑起而微瞇的蒼色眼瞳中閃爍著一抹不再隱藏的執著。「歌姬,不論是哪一個式神契約的必要條件,重點都是著重於『伏妖師契約對象的自我意志』,基本上都是默認伏妖師是具有意願的,畢竟式神契約裡,真正得利的一方其實是伏妖師,沒有人會想到發起者是妖怪或靈體方吧。」

聽到這裡,隱約理解了對方未竟之意的庵歌姬幾乎想倒抽一口涼氣。「......你的意思難道是......」

「對,我做了。」狐妖相當痛快地承認了,那回應聽上去就像只是吃了口飯或喝了口水這麼簡單。「就算立約所需的力量龐大,但還在我能夠負擔的範圍,要把你從僅剩幾分鐘就會徹底死去的狀態拉回來,唯一的方法就只有共享壽命的同命契。」

當最後一個字落下時,庵歌姬甚至不由自主地屏了息。她想,自己此時應該要伸手扯住對方的領口,痛罵對方完全沒有經過自己同意、甚至不顧自己的意願,強硬地和她結下這種她根本不可能願意的契約。

妖怪的壽命之於人類,可以說是相當漫長,而力量越是強大的妖怪甚至幾近於永生。就如同自古至今的帝王始終追求著不死,伏妖師中也不乏追求不滅者,然而能和妖怪共享壽命的「同命契」,訂立必須付出的代價實在太過龐大,那不是區區一個身為人類的伏妖師能夠承擔得起的靈力量,甚至大多數的妖怪或靈體都無法給予,所以至今從未聽說過有哪個伏妖師真的做到和契約對象共享生命。

但是庵歌姬從來沒有想過要追求永生。對她來說,人類的一生已經足夠漫長,從成為伏妖師的那一刻起,對於死亡她已經能夠相當達觀地面對,能夠多活一天、一個小時、一分鐘甚至是一秒,都是努力的回報,而最終在幾十年後衰老並且死去,對身為人類的她而言,是那麼理所當然的事。

但是這一刻、不,在更早以前,她已經徹底失去了這樣的權利,共享了九尾妖狐生命的她,擁有的是幾近永生的壽命。

她確實感到憤怒、確實難以置信,但是太多的情緒匯聚於心口之上,讓她不知從何處發洩,以至於最後勉強擠出口的,只有滿溢澀然的字詞:

「......為什麼......」

為什麼是她?

為什麼非得是她?

為什麼必須是她?

僅有二十八歲的九尾妖狐,一生明明還如此漫長,人類對他而言不過就是悠久歲月中的過客,到底有多麼不可理喻,才會不管不顧地把一個過客綁在自己生命中?

「為什麼?」五條悟輕聲重複了她的話語後,歪了歪頭,凝著目光望著她。幾秒後,他勾了勾唇,猛地伸出手扣住她的腕部,將她一把拉向自己。

沒有防備的庵歌姬就這麼直直撞進他懷裡,在她反應過來前,青年的手臂已經環上了她的腰,將她往懷裡壓了壓,身後擺動的九尾爭先恐後地向前纏繞,細軟的尖端纏上懷中人的腳踝、小腿以及手臂,勾在她腰間、撫上她背脊中央微凸的脊樑,動作實在過分親暱逾矩,但那其中透露出的意味卻令庵歌姬渾身攀起了寒顫。

「歌姬,我不是說過了嗎?」熟悉的聲音在耳畔響起,語調中帶著的不是平常誇張到讓人覺得有些異常的歡脫,而是些許病態的執著。「我是絕對不會放開你的喔。」

妖怪的一生實在太過漫長,因為太過漫長,所以往往不具備對於世俗之物的慾望,然而妖怪一旦有了念想,將會付出人類難以想像的執著。

就如同因受刑致使嘴無法合攏,所以提著尖刃,一遍又一遍問著過路人「我漂亮嗎」的裂嘴女;又好似因為死於難產,無法看見孩子平安長大,所以偷走他人嬰孩的姑獲鳥。

而立於妖怪之巔的九尾妖狐,也會因為無法任由死亡將自己與意中人分離,而不顧其意願地、將彼此綁定在漫長的永生之上。

庵歌姬理解、清楚,也懂得他們這麼做的理由,但並不代表她能夠接受。

然而木已成舟的此刻,她再怎麼惱怒也無濟於事,情感面當然仍無法接受,理智卻已隱隱有了認命的趨勢。

能怎麼辦呢?又能怎麼辦?同命契對彼此雙方而言最大的代價,不是那所需的龐大靈力、妖力量,而是終其一生都無法解除。

她當然可以大吼大叫、歇斯底地發作,但這對於已經定局的現況毫無助益。與其毫無幫助地亂發脾氣,倒不如冷靜下來好好思考這她以為已經活了將近一半、卻突然增加到看不見終點的人生接下來該怎麼辦。

……總而言之得先告訴父母。

再來……就走一步算一步了。

啊對了,還得告訴夜蛾老師自己的狀況,讓他去煩惱任性的九尾狐擅自做下的蠢事。

不過在那之前,有一句她得告訴這個強迫她共享生命的可惡傢伙。

「……我絕對不會原諒你的。」一邊咬牙切齒地這麼說著,她一邊捏著纏上手臂的狐狸尾巴,即使明知對方不會感到疼痛,但她還是像是洩憤似地這麼做了。

確實不會疼痛的五條悟輕笑了聲,主動把蓬鬆的毛絨絨往她懷裡送了送。

──可別太小看前輩了。

同窗是這麼說的,而他也確實沒有小看歌姬。正因為知道對方即使得知自己做了什麼事,在最初的憤怒與不敢置信後,便會迅速冷靜下來思考未來,不會歇斯底里地撒潑,所以他才會毫不隱瞞地將實情和盤托出。

因為是歌姬,雖然力量很弱,但內心甚至比神靈鬼怪都要堅強的歌姬,才會讓他就算用上這種方法也要緊緊地抓住。

他是立於頂點、有史以來最強的九尾妖狐,和一個僅僅是上級的伏妖師訂下了同命契,不理解的人肯定會覺得暴殄天物,然而對他來說,這絕對是他這一生最划算的交易。

──所以,不被原諒也無所謂。

「無所謂喔~反正我和歌姬會一輩子糾纏在一起。」

最強的妖怪露出了微笑,將長著絨毛的美麗狐耳蹭到了伏妖師頰邊。聽到這番話的庵歌姬微微一僵,接著鐵青著臉斬釘截鐵地駁斥道:

「……別說這麼可怕的話,明明只是式神和伏妖師的普通關係!」

「聽說半妖有很大的機率比父母更強大,不知道會不會誕生出比我還要更強的妖怪呢~」

「別自顧自地在那裡胡說八道!」

在一如往常、你來我往的吵鬧聲中,於庵歌姬目未能及之處,蜇伏已久的蒼藍暗芒自心臟深處滲出,緩緩地纏縛上鼓動生命的器官,於攀附至頂端後,綻放出極致妖艷的靛色玫瑰。

一聲幾不可聞的裂響輕輕敲擊在庵歌姬耳膜之上,然而她並沒有察覺──那是契約的封印徹底瓦解的聲音。



──十二年前。

返回幽世的五條悟,懷中抱著的是昏迷不醒的黑髮少女。

見到他出現的瞬間,因為沒有現世許可而只能在幽世中等待的家入硝子與夏油傑立刻迎了上去。

然而在接近對方的霎那,兩人臉上卻各自露出了驚愕的表情。

如果不是等級足夠的伏妖師不會察覺,但身為對力量相當敏感的妖怪的他們不可能錯認──雖然極淡而且幾乎快消失,但纏繞在五條悟與懷中少女身上的,毫無疑問是式神契約的氣息。

妖怪一旦有了執著的東西,往往會一股腦地栽下去,甚至做出人類全然無法理解的舉動,力量越是強大的妖怪就越是有這種傾向。

而五條悟所執著的,就是懷中這名對於一般人來說並不太過特別的伏妖師少女,甚至做出堪比人類小學生般的幼稚舉動。雖然惡作劇與捉弄人類是妖怪的天性,不過這名最強妖怪所做出的連身為同族的兩名同窗都相當匪夷所思。

因為相當清楚妖狐少年對於伏妖師前輩的想法,所以家入硝子及夏油傑在察覺那股契約氣息時,腦海中同時浮現的,都是「五條悟趁著歌姬前輩/庵前輩無意識時強硬地與對方結契」這樣的想法。

夏油傑勉強還能繃住表情,但家入硝子完全控制不住情緒,籠罩於幾人周遭的溫度瞬間下降至冰點,甚至飄起了細小的冰晶。

「你這傢伙......」她身上的培育學校制服甚至直接轉變為雪女的裝束──那是她徹底認真起來的模樣。「趁著前輩昏迷的時候對她做了什麼......?」

「冷靜點啊,硝子。」雖然覺得兩名友人打起來會相當有趣,但畢竟現場還有個意識不清的傷患,考慮到這一點,夏油傑於是出聲緩和現場氣氛。「雖然確實是......但悟那麼做肯定有理由的,對吧?」

說著,他望向悠哉擺動著九條尾巴的狐妖少年,在看到對方那漫不經心的表情時,都忍不住對於自己那番話打了個巨大的問號。

......悟那麼做當然是有理由的......吧?

「喂,傑,你的眼神很不禮貌。」從他那不經意透露出一絲不確定的表情中讀出他的想法,五條悟撇了撇唇露出相當不置可否的表情,垂首望了眼懷中少女後,才又開口道:「我到現場的時候,歌姬只差幾分鐘就要沒命了,讓她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和我締結同命契。」

雖然他表情沒有透露出太多情緒,但身後擺動的尾巴卻像是反映出他的情緒似地,繞到前方以尾尖輕掃著少女已經被擦淨的頰面。

家入硝子有一瞬間露出了想要把那隻作怪的尾巴拔掉的神色,不過這衝動很快地便被她暫時按捺下。

「......前輩不會希望這樣的。」她沉聲說道。

他們當然都知道同命契是什麼,那是只有像是五條悟或夏油傑這種強度的妖怪才足以支付妖力的、連結最為緊密的式神契約。所謂的共享生命,等於是讓原本最多僅有百年之壽的伏妖師和妖怪同樣成為幾近永生的存在,分享壽命、同生共死,甚至可能隨著雙方締結契約的時間越長,致使妖怪的體質逐步侵蝕伏妖師。

不過這些都只是猜測,畢竟自古至今從未有過同命契的締約者。但不論如何,這絕對不會是庵歌姬希望看到的結果。

然而對於她的話,低垂著頭的五條悟只是不以為然地哼笑了聲,而後又是一條尾巴向前,纏繞上庵歌姬垂下的臂膀。「......但是硝子,我怎麼可能會放開歌姬?」

──這名少年總有一天會將少女的命運與一生和自己的糾纏不休,而這次的意外不過是提前了締約的時間罷了。越是強大的妖怪,對於執著之物偏執的程度就越是難以想像,就算知道這不會是心上人希望的結果,他依然沒有辦法就這麼放手讓她離去。

家入硝子明白這一點,也相當清楚難以避免,但她仍然無法接受在庵歌姬毫無所覺的情況下,同窗擅自地做下這樣的決定。

只是眼前的已經是必然的結果,她再如何不滿,都沒有辦法改寫這樣的結局。但這並不妨礙她將沒有說出口的怒意轉化為冰晶與低溫。

「……不過,你們之間的連結很薄弱,而且幾乎快消失了。」現場的氣氛因為少年與少女各持想法而呈現緊繃的狀態,被夾在其中的夏油傑只得繼續充當緩和劑,想盡辦法岔開話題。「同命契的連結氣息不該這麼薄弱才對……悟,這是怎麼回事?」

「啊,氣息應該很快就會消失了吧?畢竟我把契約封印起來了。」五條悟用輕描淡寫的口吻這麼說道,彷彿沒有察覺到同窗在聽到他這麼說後,露出的目瞪口呆表情。「同命契的代價是雙方都必須承受契約對象的部分力量,但是歌姬太弱了,根本負擔不了我的力量,所以我先把契約封印起來了,還在運作的只剩下壽命延展的功能,至於感知危險、轉移傷勢或是借予妖力之類的,得等到封印解開之後才會重新啟用。」

「……一個同命契你搞得那麼多功能幹什麼?難怪代價那麼重。」這真的不是夏油傑刻意吐槽,畢竟同命契的根本是共享壽命,至於對方後續說的那一串附加功能,除了危險感知是式神契約的基礎,其他幾乎都是五條悟自己附帶上去。

「誰叫歌姬那麼弱,我們現在可是共享壽命,要是她一不小心把自己炸死了,我也會跟著完蛋。我是最強的妖怪,要長命百……不對,千千萬萬歲的。」

雖然少年的話聽上去一點都不客氣,但既然毫不猶豫地把壽命共享出去,就代表這一點他也已經有所覺悟。說穿了,那一堆硬要加上的附帶功能,不過是少年自己對於對方太過關心卻又嘴硬不承認罷了。

都做到這種地步了,家入硝子雖然依舊不滿,但也不再多說些什麼。卸去妖力織就的衣服,重新回到培育學校的制服裝束,她看著在少年懷裡宛如只是熟睡一般、面色平靜的少女前輩,深深地嘆了口氣。「……那前輩醒來之後,你打算怎麼和她說明?」

「歌姬不會知道的,她也不能知道。」又將一條尾巴纏上少女纖細的足踝後,五條悟頂著家入硝子險惡的注視淡定地說道。「既然把契約封印了,那麼直到自動解封條件達成前,都不能讓歌姬察覺到我們之間的式神契約。只要歌姬一知道,封印就會徹底解除的,如果那時候還沒達到自動解封條件,承受我力量的歌姬會崩潰的。」

「……自動解除封印的條件是?」

「歌姬身體的強度足夠承受代價為止。」

……意料之外很正常的條件,不過聽起來確實是要好一段時間才能達到的結果。

思及此,家入硝子驀地露出微笑,接著雙手環胸,露出了看好戲的表情。「不能告訴前輩契約的存在,但就如同一般的伏妖師,成年之後肯定會和其他妖怪或靈體締結契約吧?想也知道前輩絕對不會考慮你,你打算怎麼辦?」

「……」聞言,五條悟先是沉默了下,而後挑起眉彎起唇,露出渾不在意的狡黠笑容。「歌姬是我的,我怎麼可能會讓其他的傢伙有機可趁?」

「……」聽到他這麼說,夏油傑不由得為庵歌姬未來的結契之路捏了一把冷汗。

有著性格排他性極強的契約對象,伏妖師若想再與其他對象結契,便會產生排斥反應,契約對象越強大,排斥反應便會越加激烈。他幾乎可以預見,這名前輩將會因為連自己都不知道的契約對象的小心眼與獨佔欲,而不斷把妖怪與靈體們炸飛的慘劇了。

……前輩,你還是努力變強吧。

此刻的他在心裡衷心地為什麼也不知情、正沉浸在夢鄉中的少女前輩這麼祈禱著。

這時,五條悟懷中的少女彷彿有所感似地,驀地自齒間逸出一聲低吟。三人聞聲同時集中目光到少女身上,就見她微蹙著眉扭動了下身子,在少年懷裡找了舒適的位置,像是小動物般貼著少年胸前衣襟蹭了蹭後,面上流露出一絲鬆懈的微笑。

「……」三妖看著這信賴感十足的可愛舉動,怔了好一會後抬頭面面相覷。五條悟張了張唇,然而在他出聲前,便被家入硝子以涼颼颼的警告聲音搶了白:

「喂人渣,絕對、不准、把前輩帶到你房間,現在立刻將人送到醫護室讓醫生照顧。」

「喂,我什麼都還沒說!」

「不需要,看你的臉就知道你的腦袋裡裝了什麼。」對於五條悟不滿的抗議,家入硝子給予的回應是冷淡的吐槽,她甚至還像是驅趕小狗似地揮了揮手,臉上毫不隱藏地流露出嫌棄的色彩。

「是啊,悟,雖然締結了契約,但前輩身上還是帶著傷吧?趕緊讓醫生治療比較好喔。」夏油傑也在一旁搭著腔,雖然沒有對於兩名同窗的話題多做介入,不過以他對友人的認識,他可以說是毫不懷疑友人會做出這種讓人覺得匪夷所思的舉動。

當然帶到房間裡大概也不會做出什麼出格的事,畢竟是悟──就算腦子裡肯定把各種馬賽克畫面都演繹了一遍,不過最基本的底線還是存在,尤其是對於前輩。

因為實在是太過喜歡而且重視,所以反而畫地設限致使窒礙難行,連表達心意都可以迂迴繚繞得連旁人都看不懂,如此笨拙的悟大概在徹底突破底線前,都不會有足以讓人憂心的出格舉動。

不過如果真讓悟把人帶回房,前輩醒來之後,大概又是一連串無法避免的雞飛狗跳,畢竟是傷患,還是得好好靜養才行。

雖然表面上還是不太樂意,不過大概也理解就算共享了壽命,人類身體的強度終究和妖怪相差甚距,五條悟一邊嘟嚷著「歌姬真的太弱了」,一邊老實地轉身往醫護室的方向走去,那副口嫌體正直的模樣令人看了不禁莞爾。

在那招搖的雲白九尾消失在視線盡頭後,夏油傑這才側過頭望向不知何時抽出菸,開始吞雲吐霧的家入硝子,勾起唇角露出意味深長的微笑。「……硝子,你怎麼想?」

雖然沒有挑明究竟對什麼事有什麼樣的想法,不過家入硝子依然理解了對方的未竟之語。她徐徐吐出一口淡白的煙圈,面色已不復方才的不悅,而是恢復了平時那副慵懶閒散的模樣。

「……雖然我個人有些希望看到悟吃癟或是被痛打一頓,不過如果是前輩的話,在得知前因後,大概會很生氣地原諒他吧。」她的聲音中充滿不置可否混雜著可惜的意味,不過在提起那名少女前輩時,眼底卻浮現了掩蓋不住的溫柔。

夏油傑聞言,回過頭望著同窗離去的方向,好一會後輕聲一笑,十分認同地頷首道:「是啊,肯定會原諒的,畢竟前輩很溫柔嘛。」

「啊──啊,真是令人生氣。」

「哈哈,不過對前輩來說,硝子肯定還是最重要的。」

「那不是當然的嗎?」聽到這句話,讓家入硝子臉上浮現了略顯得意的笑意,而後她又深吸了口菸後,吐出了一層霧白,隨著煙霧飄散,懸浮於空氣中的粒子逐漸氤氳了她眼前的情景。

宛如迷夢遮眼,將一切掩蓋在充滿善意的隱瞞之下。

──直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天。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