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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近不惑的唐大夫娶了個剛及笄的娘子。
這姑娘生得不好看,年紀太輕,身子骨也沒長高,待在他身旁,不像夫妻,像是公子和丫鬟,又賴於唐大夫駐顏有方,說是遠遠遠遠遠方,一點血也排不上號的小妹,勉強也說得過去。
也許是真的不假呢,唐大夫平日裏也不叫她娘子。叫師妹。
師妹有了下輩子啦。不像從前那樣厲害,也不跟從前那樣喜歡他了。雖然她以前是個男人,現在成了女人,不得不意識到這世道從未改變的艱辛。師妹跌跌撞撞長到十二歲,在快要被賣走的前一晚,偷了幾枚銅錢,逃荒似的跑到蜀中。他倆剛見面那天,趙活娘子吃了三碗面,兩張餅,才打著嗝放下碗,很不好意思地看他。
二師兄。她說。我……我死了。
這什麽廢話。唐錚垂著眼,也在看她。看她囁嚅了半會兒嘴唇,與上輩子沒什麽變化的眼睛眨了又眨,最終窘迫地、小心翼翼地笑了一下。
呀。二師兄。她指了指自己的眼尾。你這裏,長了皺紋……
沒喝孟婆湯的師弟小小的。他在還是男人的時候,就沒能吃幾頓好飯,成了小姑娘後,又被家裏苛待得慘。模樣看起來比心愛的小師妹還要更顯幼稚,骨頭很細,上面貼著薄薄的皮肉,留長了點的發尾搭在背上,有著落葉般焦枯的黃。
她有些不知所措,或許是要覺得自己不該出現在這裏了。盯著茶杯,楞楞發起神來。直到面前伸過來一只手,才又茫然而訝異地擡起頭。
幾乎沒怎麽變的二師兄看著她:走了。
應該還是變了。他啊啊咳著血,在這個人的手臂裏死掉的時候,隱約記得那披散下來的長發皆色烏濃。如今拿著梳子慢慢地梳,仍在鬢邊發現了一根細長的銀色。
二師兄有白頭發了。她驚奇地想。
她撚起那根發,想了想,把它掩在了其余黑發下。趙活。唐錚叫她。她於是放下梳子,從床鋪膝行至他身前。
搖曳的燭火下,她瞧著官人眼角的細紋,不知要說些什麽該好。前生的孽債好糊塗,怪來怪去,也許還要埋怨她為何又奔逃入蜀。
我是想做些什麽呢?在他牽著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走在街頭時,趙活如此忖度著。我是想要再見他……再和他說話……可,可要說什麽才好呢?
如果那樣的心情被人稱作歡喜,那她在從前,在尚還是男子,蜷縮在丹爐昏昏的焰芒中時,應該是很喜歡師兄的。雖然他倆都是男人,顯得他不僅醜,腦子也有問題,但師兄的手摸起來是那樣涼,又徘徊著柔綿的毒香。他用這雙手輕輕握住他的,仿佛是要給出一個讓他心兒亂跳的答案。
你說話呀。哪怕是說句討厭也好呀。
可是師兄什麽也沒有說。
過多的愛帶來了傷痛。自從他一言不發的離去後,趙活討厭了他好久好久。即使到了後來,他背著一眾歸隱的師兄師弟,悄悄潛到這泥沼的陰謀中,在華麗的宮宇裏揪著叛徒的頭發,被他冰涼的手輕輕握住,慢慢合攏的時候,他也還是不肯原諒他。但在最後,望著那滾落在面頰上,融開血的一滴淚時,他的心還是軟了。
誰叫我一輩子都這麽窩囊。他咳著血,氣息愈來愈低弱。誰叫我、誰叫我……
前塵種種,俱如煙散。小活娘子不討厭他,卻也不再喜歡他。可這個禮法封建的人世比極樂教還要壞,她要不牽著師兄的手,興許下午就要被賣到人行。那雙手比她印象裏更瘦,更硬,卻還是一樣的涼。他把她的手握在掌心,走得很慢,很慢。
她想到一半,沒有再想了。生了白發,長出皺紋的官人又一次伸出手,朦朧焰色裏,把小活娘子輕輕抱在了懷裏。
趙活將臉貼在他的肩頭,望著床幔的紋路走神,很突然地,卻要問他:二師兄,你為什麽要娶我呢?
他原本不習慣婚喪嫁娶的詞,也不習慣當個連拿劍都費力的姑娘。但是事實於此,或許只能怪他上輩子殺了太多人,這輩子遭了報應。她感到有只手貼在自己的背中,像是在摸什麽玉石那般,輕悄地摩挲。
師兄沒有說話。她也不再說話,有好半天,屋裏只剩蠟油滾落的滴答響聲。
她幾乎是自言自語地喃喃:我又為什麽要嫁給你呢。
搞不明白,想不清楚。不是鴛鴦的鴛鴦成了孽債,在他們二人的小指上烙下了道不可見的鮮紅瘢痕。她擡起頭,而後是手,輕輕地捧住了師兄的臉。
大她許多年歲的官人低低喚了聲她的姓名,替成了師妹的師弟理了理頰側細碎的亂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