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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駮猙】當時錯
※含可能引起不適的自殘描寫

  「祭司……百譸,我回來是為了給你答覆。」塵猙仍站得端正,但已沒有半分尊敬的意思,站著不是因為把他當成上位者,更不是在等待他下什麼指令,只是單純站著——身姿舒展地站著。

  百譸先意識到這點,隨後才察覺被置換的稱呼,喉間忽然泛起一點酸,可他有什麼資格覺得酸澀呢?這不正是他最希望嗎?希望塵猙能將他當成一個人——當成「百譸」這個人來看待?為此他甚至不顧本人的反對,執意要將塵猙送到外頭去,如今被平等地稱呼,又有什麼不滿呢?百譸想不明白,也不願想明白,只覺某種東西悄悄從心裡破殼而出,但他對此沒來由地懼怕,極力克制住了,勉強點點頭,聽塵猙把話說下去。

  塵猙長舒口氣,從懷裡拿出一枝細韌的枝條,是他沒見過的植物,修長的葉子和竹葉有些相似,又彷彿哪裡不同,似乎從樹上折下來有段時日了,不知用什麼法子保存,看上去仍保有八分春色。

  「這是柳樹,南方人送別時有折枝相贈的習俗。」塵猙緩慢卻堅定地將那枝條遞過來,「我很感謝你救了我,也很珍惜曾經在一起的日子,但是我對你的感情,並不是愛。」

  百譸看見塵猙謹慎地打量自己的表情,像是一度猶豫,卻仍決定將話說出來:「也許……你對我的感情,也不是。」

  百譸沒忍住手上的力道,發狠捏了一下那枝條——多虧不知名的保存技法,枝條並沒折斷——又低頭翻看這枝來自外頭的餞別禮,沉默了好一會兒,才彎起眉眼笑著說「也許」。塵猙聽他答覆,便簡單提了幾句接下來的打算,並詢問能否在族中暫居幾日,百譸依舊笑著,說他從前做貼身侍衛時的居所仍有人在負責清理,隨時可以住進去,塵猙面上閃過一瞬欲言又止,最終還是落落大方地道了謝,推門出去做自己的事了。

  塵猙兩三日後再次啟程,百譸知道這或許是他們見的最後一面,便屏退旁人獨自替他送行。百譸沒按舊俗賜予祝福,卻拿了幾瓶神藥,說也許對他來說這個比祝福更有用,塵猙聞言神情複雜地望過來,那雙灰色眸子裡沉澱著真正的靈魂,不再能一眼看透,但百譸不肯細想其中意涵,於是塵猙也沒多說什麼,朝他最後一拱手,永遠地離開了。

  百譸最初以為這沒什麼的,他太習慣孤獨了,有沒有盼頭的孤獨,又有什麼區別呢?可事情在他沒察覺的時候慢慢產生了變化,尤其當他向例拿自己排解嗜虐慾,卻突然被神獸喊停時,他才後知後覺地發現似乎有什麼不太對勁。

  塵猙不在的時候,他一直是拿刀刃有些鈍的匕首割自己大腿外側,只要位置對,這裡不會流太多血,抹上神藥很快能痊癒,而不鋒利的刃面劃下去會撕扯傷口,帶來更多痛感,有時他會在同個位置反覆割,偶爾也拿鹽或酒來輔助,朝著傷口灌進去,便是鑽心刺骨的疼。這種做法不需要花費太多時間,只要弄得夠痛,便能很好地滿足神獸帶來的本能——嗜血和暴虐、意圖毀滅的癲狂。

  但神獸喊停是因為他實在刺得太深了,匕首前端確確實實地釘在腿上,興許再往裡幾吋便能碰到骨頭,墊著的潔白被褥被鮮血浸滲,連底下的石板也透著血漬,幾乎像是宰殺牲畜用的砧板,可他完全沒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麼,直到被神獸喊住,才如夢初醒般回過神來。

  他此前從未如此,意識彷彿輕飄飄地浮著,而心裡生出的東西張牙舞爪地吞吃他的靈魂,他不覺得可怕,反倒還有幾分爽快,越是痛,越像行走在人間。他下意識用指尖去翻攪自己弄出來的傷口,著迷般往裡戳刺,鮮血淋漓、熾熱滾燙,卻久違地感到舒暢。是的,他分明是怪物,根本不是什麼值得被尊奉的神。

  「人類,你流太多血了。」神獸的聲音冷冷地傳來,「你沒這麼容易死,但這行不通,你該使用貢品。」

  使用貢品?百譸勉強調動昏沉的思緒,理解後不禁笑出聲來。早知最後還是要走上這條路,何苦掙扎這麼多年呢?

  時間過得太久,他甚至想不起當初為什麼拒絕貢品,他去找負責這事的族人時對方滿臉驚詫,看上去有數不清的問題想問,卻還是硬壓下來,恭謹地請他更衣,又將他領到佔地廣闊卻異常隱蔽的獻祭場。百譸戴好指虎,沉默地在邊上等著,族人辦事俐落,對面那隻豹子很快踏著矯健的步伐走進來,毛皮滑順,眸子清亮,似是察覺神獸的氣息,立刻壓下身子對他低吼,可他猛地想起年幼時與自己玩耍的貓兒,也是這樣一身美麗的毛皮。

  而美麗的東西總會從自己身邊離去。

  百譸最終還是沒有使用貢品,只在例行公事前將執事喊進來看著,允許情況不對時立刻出手阻止,免得在繼任者培養好之前,他沒法繼續履行祭司的職責。執事是他多年老友,關於自殘、他最初是存心瞞著的,但這些年來對方肯定猜到了一些,擔憂地勸諫多次,百譸只一貫回以本能般的微笑。如今他連瞞都不想瞞,自然更說不動他了,畢竟不容易死也不能死,他又有什麼理由要顧惜自己呢?

  也許塵猙是對的。百譸想。那確實不是愛,只是殘破的靈魂在至暗中追逐火光。

  執事在結束後立刻替他包紮上藥,盡責地將他扶到床上歇息,又忙進忙出地清理使用過的器具。百譸百無聊賴地盯著白瓷長頸瓶裡翠綠的枝條看,慢慢陷入假寐,精神恍惚間他漫不經心地猜想,也許自己會在夢裡去看看塵猙所說的南方,也許像這樣的枝條會長了滿樹,被風一吹便輕輕擺盪。他很難想像這樣的植物如何長成密林,也許他的夢能給他解答,或者不會有解答,而也許他的夢裡塵猙還未歸來,不知歸期,不問遠方。

(2030字。)